顾白衣陪散华去了很多地方。
一月风雪飒飒, 散华带着她飞上万山之巅，看天地寥廓。
三月万物复苏，江流解冻涌向百川, 二人泊一叶小舟，春雨沾湿了斗笠。
之后的日子, 常是平静恬淡。
在客栈住宿时, 顾白衣和散华睡同一张床。
偶尔她会趁对方入梦，在黑暗中抬起手, 描摹对方的轮廓。从眉骨到鼻梁，再从鼻梁到嘴唇。
下颔，唇线，耳垂，她一一确认。
散华和师姐是同一个人, 但同时也不是。
她比师姐更冷淡，也更偏执。她是漠视众生的真仙，本不该有感情, 这样很好。
顾白衣也希望散华没有感情，这样她消除自己时，也会痛快利落一点。
只是她不知道, 当她借着夜色漫无目的地思索着这些时, 散华拢在袖中的指动了动。
次日清晨, 散华醒来时，外面下起了梅雨。
四月的天还有些微凉。
顾白衣拿出一把竹骨伞, 为散华撑着伞，自己的肩头却湿了一半。
散华侧过头, 瞧着顾白衣身上渐渐变成暗青色的衣袍。她皱了皱眉, 说道：“我可以用灵力避雨, 你不必为我撑伞。”
雨珠沿着伞面滑落，砸在地上，漾开一圈涟漪。
顾白衣回想起很久以前在菩提门的那一天。
当时天空正下着微雨，江翡走在她们身后，她给师姐撑着伞。如今想来，似乎恍若隔世。
她回过神来，笑了笑：“想来真仙原是无需我撑伞的，只是我想为真仙做些事情罢了。”
散华看着顾白衣，问：“你所做的这些事，到底是为我，还是为她呢？”
顾白衣脚步一顿，愣住了。
散华活了万万年，自然懂得无论是哪个世界，都不会有人对另一人无缘无故的好。
所以顾白衣对她的好，对她的喜欢，都是源自于另一人罢了。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能揣测那个人长得和她很像。
但管理者创造她和01时，说她们俩是举世无双的存在。可见管理者也会骗人，不过欺骗与否，她已经不在意了。
就如同她自己从前所说过的，一切都会走向灭亡。
注定灭亡的东西，总是不长久的。
顾白衣走在散华身边，仍然为她撑着伞。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毕竟她觉得散华就是师姐，说来也直觉罢了。
但同一种直觉，她绝不会感受错。
有些事情所有人都能做，但有些事情，只有师姐才会做。散华给她的感觉则是后一种。
更何况，自从散华那日吻过她之后。对方血液的幽香和师姐身上所流淌的，是一模一样的。
雨渐渐停了。
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出小径，抬起头便能望到一片麦田。
绿浪沿着阶梯一级一级地铺开。微风拂过，麦穗摇曳如海洋。
顾白衣收起伞，温和地对散华说：“真仙，虽然我无法解释清楚，但我喜欢的确实是你，也一直都是你。”
散华看了顾白衣一眼：“其实你喜欢谁，我并不在意。因为我不会爱人，只是管理者创造出的防火墙罢了。”
话虽是这样说的，但当她说出这话后，内心却有一丝茫然。
她真的不会爱人吗？
可为何当她坐在桃花树上，望见那截缥色的衣袖时，会缓缓放下手，收回正欲放出的杀招。
那时散华并不知道什么叫做.爱，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喜欢，只明白这样的情绪让她感到烦躁。
但她知道，即便是烦躁，也总比麻木和无聊好。
穿过麦田，便能望见茂密的竹林。
竹林深处掩映着一座幽僻的山峰，路上甚至没有车辙痕迹和脚印。
散华眯了眯眼，望向半山腰。
那里似乎有一面旧墙，攀满了碧色的爬山虎。看样子应当是座建筑。
确定有座建筑物后，散华揽过顾白衣的腰身，飞向了那地方。
只是点足掠起，刹那间便到了目的地。
站定后，顾白衣看着近在咫尺的散华，心想倒也真是风水轮流转。
从前常是她抱师姐，现在她灵力全无，却反过来了，成了对方抱她。
另一边，散华抬起头，望向建筑物上的牌匾。
——天工坊。
她面无表情地想，什么老旧工厂，还敢自称“天工”？
顾白衣离开散华的怀抱后，也瞧见了伫立在自己面前的天工坊。
一瞬间，她回忆起了莫夫人带她看过的傀儡。
难道……那具傀儡是散华让莫夫人做的？
她望向面色冷淡的散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散华为何要制作一具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
天工坊门口摆着两具漂亮的女傀儡，一左一右立在两侧。
女傀儡很逼真，发丝柔顺黑亮，眼珠和嘴唇也与真人别无两样。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抵便是她们不会动，也不会笑。
顾白衣看着眼前这两具好看的傀儡，思考散华之后为什么要把她们变成丑陋的模样。
结果散华见顾白衣一直走神，便想起了方才的事。
奇怪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冷不丁地说：“你说你喜欢的人一直是我，但我看了人间多年，心知世人多好颜色、慕皮相。所以我觉得，你喜欢的只是我的这具壳子罢了。”
她隐去了后一句话：与那个人相像的一具壳子。
顾白衣愣住了。
诚然，她的确喜欢师姐的长相。但也不是谁长师姐那样，她都会喜欢。
还没待顾白衣说出些什么，便见散华一挥衣袖，将那两具傀儡变成了奇丑无比的样子，淡淡地问：“你觉得她们好看吗？”
顾白衣看着那两具丑得惊天动地的傀儡，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们。
但也只能如实答道：“……不好看。”
“你看着她们，会觉得心情舒畅吗？”
顾白衣瞧着那两具傀儡，不由得揉了揉眉心：“……并不。”
“那便是了。”
散华想起她在人间所见，继续说，“我游历人间时，常常见到发妻年老色衰后，男子便会另纳美妾。我一开始本不理解，之后想到妾室年轻貌美，看着确实也让人欢喜。”
“的确，好颜色让人心悦，原是人之常情。换成另一张脸，未必会有这种感受。”
她眼下之意，便是想点醒顾白衣：你说你心悦我，其实只是因为我的这张皮相，和你的心上人有些相似罢了。
顾白衣看着散华，不禁失笑，
散华真仙的确是个很固执的人。只要认定了什么，便觉得她认定的都是对的。
只是……
顾白衣摇了摇头，微笑着对散华说：“真仙说得对，好颜色的确会使人心情舒畅。世间好看的东西有很多，桃花好看，流水也好看，山川江海各美其美，都十分好看。”
“但是真仙，你只是站在那里，不管是以什么身份，以何种皮相站在那里。在我眼中，与天下其他人，总归是不一样的。”
“我心悦真仙，是先看到了真仙，再看到了真仙的样貌。您下辈子若投生变作一片云，一只鸟雀，那我看云、看鸟雀亦欢喜至极。”
良久，散华才缓缓地说：“可你知道，我不会变成一片云，或者是一只鸟。”
“确实是这样，真仙一直都是真仙。”
顾白衣笑了笑，“但我却能预见，在很久以后的将来，您会以另外一种身份，出现在我的身边。”
听完顾白衣的话，散华未曾说话。
沉默许久后，她动了动手指，摇身一变，将自己幻化成了那具女傀儡的模样。
顾白衣看着面前的散华，有些不明白对方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却见散华微微一笑，挑衅般问：“未来的我，可是生得这副模样？”
顾白衣心知，散华是把自己的话当成玩笑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不由得叹道：“未来的真仙……”
她看着散华脸上布满的皱纹和斑点，缓步走上前，笑望着对方的眼睛。
然后顾白衣用自己的嘴唇，贴上了对方苍白干裂的嘴唇。
触碰之后，她捧住散华的脸，温柔地说：“甚美。”
……
此后顾白衣便不常见到散华了。
过了数十年，没有灵力驻颜，她渐渐老去。
封淮长大了，他和封澜一样，都是十足的剑痴。
他觉得梧桐林里的青鸾吵闹，有时便会站在顾白衣的院中练剑。
步履变换，衣袖飘飞，挽出的剑花宛如落花，又好似飞雪。
顾白衣坐在椅子上笑望着，端起清茶，用杯盏拨开水面上的浮叶，轻抿了一口。
茶水入喉，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师姐在幻境里坦白时，曾对她说了许多话。
“我知道你卯时起床，辰时练剑。”
“知道你喜欢喝清茶，不喜欢喝浓茶。知道你领宗门任务时，喜欢先跟颁发令牌的长老微笑寒暄，因为你觉得这样比较礼貌。”
光影变换，凤凰花渐渐凋零。
月夜下，师姐的眼睛明澈如镜，端着淡然。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但我觉得寂寞。众人的离合悲欢，于我而言，好像只是一场游戏。”
她知道，师姐一直很孤单。
但她却不知道，师姐的孤独与生俱来。
因为师姐生来便有无穷的时间、无尽的生命，生来便被众人仰望，奉为神祇。
她没有选择，只能成为天上的一轮孤月。
站得很高，很远，同样也无限寂寥。
但现在不会了。
水面上映出她的脸，顾白衣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的眼角边已经生出了细纹。
这些迹象都能表明，即使吸食了散华的血液，她也在慢慢老去，越来越接近死亡。
她知道散华此时应该隐匿在某一个地方。或许正倚着栏杆，或许正站在桃花树下。
散华在看着她，她能感受到。
她会一直陪着散华，直到老去、死去。
直到生命尽头，直到散华收走她的魂魄。
顾白衣很情愿。
实际上，散华确实也在看着她。
她站在钟楼上，不带任何意味地凝视着那个世界。
从前在她眼里，那个世界不过是一个盒子罢了。
现在它也是一个盒子，但是却成了一个装了礼物的盒子。
那个礼物有期限。
01站在散华身边，面上带着绝对的冷静和淡漠：“你出任务之前，我就用时空之力预测过，你完不成这个任务，而且还可能因此被格式化。”
散华淡然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说，我可能还不会去做这个任务。”
她的语气和01同样冰冷，不过有九成是装出来的。
她无法做到和管理者、01一样，保持绝对的冷酷。或许因为管理者创造她时，心中感到孤独无聊，所以才会赋予她这样的性格。
01摇摇头，正准备离去，散华却在她背后问出了一个问题。
“01，管理者为什么要让我们消除各个世界的bug？”
散华看着01，平静地问，“那些bug真的扰乱了时空秩序吗？”
01回过头，看着散华。
她不懂02为什么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说：“02，你是在质疑管理者吗？”
散华摇了摇头，淡淡地说：“我只是去了那个世界之后，感觉所有人似乎都有存在的理由。就连来自未来的那个bug，她也是因为时空波动才来到千年后的。”
“她的确因为某种外力因素回到了过去，但她的存在有理有据，不应该被随意抹杀。”
01的声音很冷：“02，很多事情不需要依据，她是bug，而你是时间秩序的守护者，我们只需要执行消除指令就足够了。”
散华看着转身离开的01，在身后对她说：“可我无法消除她。”
“那么，到时候管理者会给你下达强制命令，帮助你完成这个任务。”
……
散华活了很多年，想不通的事情也有很多。
譬如管理者已经创造出了01，为什么还要创造一个没用的02？
譬如为什么总有这么多bug钻时间线的空子，让她一个一个去消除。
散华走到了神宗，却没人发现她。
因为只要她想别人看不见她，那就没人能看见她。
她坐在水池边，望着水面上年轻的自己。
游历人间的那些年，她看着凡人们脸上的皱纹和白发，突然有那么一瞬，感到很羡慕。
因为他们能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可自己却不能。
世间万物都会走向灭亡，而她会长存。
永恒、孤寂地长存。
散华站起身，发现桃花开了，一朵朵开遍整个山峰。
她的感知能力早已入微，能够看见花苞绽开的瞬间，从花瓣上滑落的露珠，还有漫山遍野的春色。
当然这些并不美，也并不稀奇。
就像太阳注定会落下，然后照常升起。
但当散华看见折下花枝的那只手时，心魂的震颤还是与初见时一样。
那是一只枯瘦、布满斑点的手，指节纤细，上面的皮也很薄。
散华可以看出，那双手是属于年迈之人的。
她看着那人鬓间的白发，恍然惊觉，方外之地的时间流速和这个位面是不一样的。
所以那个叫做顾白衣的人，已经活了百年了。
对方的面容已经不再年轻，身体瘦的像一副木架子。
只是脸上温和的微笑，一如既往。
散华认出了这位老人是谁，所以她走到庭院里，静静地望着对方。
顾白衣的周围簇了许多凤凰花，这些花都是她亲手栽种的。
不同于开在凤凰台上的花，此时大片的凤凰花生长在神宗的土壤里。
它们鲜红欲滴、泼泼洒洒地绽放，宛如灼眼的赤日。
给凤凰花浇完水后，顾白衣会晒晒太阳，阖着眼感受阳光。
从前她活了两世，算上这辈子莫名其妙的一世，总共是三世。
只是从未有那么一刻，让她觉得平静舒适。
睁开眼，顾白衣看见开满枝头的桃花。
春光映着艳丽的桃花，她温和地笑了笑，真是漂亮的颜色。
不过，她已经见过最好看的桃花雨了。
阳光照在不再年轻的躯体上，她却觉得很暖，很舒服。
像是冬天盖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熨帖又踏实。
顾白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晒的惫懒了，便抬眼瞧瞧桃花。
看见桃花，她想起自己好像在等一个人来。那个人与桃花有关，曾与她有过一个约定。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约定呢？
顾白衣歪了歪头，年岁漫长，她有些记不清事了。
春风拂过，她眯了眯眼，看见桃花瓣在青砖上飘飞盘旋。
是很美的场景。
她揉了揉眼睛，恍惚间在石板上看见了一道浅淡的人影。
她好像忘记了所有，又好像什么都没忘。
顾白衣的声音有些颤抖：“是你吗，师姐。”
桃花飘落，那道影子消失在了融融春光里。
……
散华觉得自己很蠢，向来这么觉得。
但她已经见过了最好看的桃花，所以再也无法忍受没有桃花的日子了。
于是她想到了制造傀儡的天工坊。
天工坊的主人姓莫。
莫老夫人知道，是散华把自己的傀儡变成了这般丑陋的模样。
所以初见散华，她心中十分不满。
但当莫老夫人听说散华愿意赠予她自己的血时，又十分开心。
有了仙人的血液，意味着她可以制造出不朽的傀儡。
散华想要制作的傀儡，是一名神宗女子。
她说，那位女子的衣袍要用冰蚕丝制成，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像水银一样耀眼。
莫老夫人记下来了。
散华还说，那名神宗女子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一牙弯弯的皎月。她的眉眼虽然凉薄，但在有时候，却含着无限的温柔和爱意。
莫老夫人记住了，然后问：“那位女子，她是您的爱人吗？”
散华说：“我不是她的爱人，她有她自己的爱人。”
莫夫人有些疑惑：“那你为什么要制造出她的傀儡？”
散华答道：“因为她让我觉得山河很美，所以我就去看了山河。她让我觉得人间很美，所以我去看了人间。她让我觉得天地很美，所以我想永远待在这片天地。”
“现在我愿意爱着这天，这地，这人间，是因为有她存在。但她若不存在了，山河失色、天地无光，这些东西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我要制造一个傀儡，待她死后，我便来取这个傀儡。傀儡虽然没有生命，但她永远存在，会永远陪我看这山河。”
说到此处，散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她捏着那截凤凰花枝，喃喃自语，重复道：“……她是我的傀儡，会陪我看这山河，不是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切小姬视角~
（是的散华的结局要用小姬视角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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