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江湖遍地是马甲(GL)>第81章 众生苦

  苦禅这句话说得郑重其事,傅沛白疑惑他为何如此笃定,正要开口询问,身后便响起一道嚣张的男子声音。

  “都让开,你们这些秃驴,怎么没一点眼力劲,没看到我来了吗?”一名腰挎大刀官兵打扮的男子面带不耐地拨开众人走到了牌坊下。

  他对着众僧人便是一阵抱怨,“你们总来这么早做甚?爷都还没睡醒,下次记得晚点来,算了,兴许也没下次了,这难民巷都快拆了。”

  他嘟囔着说完,手里拿起一面小铜锣敲响,冲着难民巷嚷嚷:“都出来了,吃饭了吃饭了。”语调轻快欢愉,像是在吆喝牲畜喂食一般。

  随着锣声响起,方才还鸦雀无声的难民巷内,那一间间小木屋突然涌出大量的人来,男女老少都有,身形消瘦,面容干枯,皆都是破布褴褛,蓬头垢面,一个个推搡着,拥挤着,争先抢后地往施粥这边的桌子跑来,场面一时之间有些混乱无序。

  “慢点,慢点,都有都有。”

  “别抢!排队,一个个来!”

  “放心,都有,大家别抢!”

  发粥的僧侣不时高声喊着,却是不起任何作用,一排长桌前,挤满了乞丐打扮的流民,而他们身后还在不停推搡着,一个个伸长了手,面露渴望的精光,去争夺那一碗碗清汤寡水的白粥。

  僧侣打粥的速度赶不上他们伸手来抢的速度,一大桶白粥很快见底,僧人又搬来另一桶一碗碗的盛着。

  傅沛白早被流民的人潮冲到一旁去了,她身上干净的衣物被撞出了灰黑色的污渍,脸上方才也不知道是被谁推了一把,一侧脸颊沾有两处黑黢黢的指印。

  可她没有顾忌周身的狼狈,只是呆怔的站在一旁,看着难民们争抢白粥,那白粥于她而言是最简单不过的食物,于他们来说却好似人间美味,救命稻草。

  苦禅已经见过无数次这般的景象,却还是面露不忍,目光悲哀,“一墙之隔,便是天堂地狱之别。”

  “傅施主,看到了吗?这便是苦难的人世间。”

  傅沛白心中大恸,看着此情此景,不由得攥紧了拳。

  这时十七走到她身侧来,默默地将一块干净的方帕递给她,轻声道:“擦擦。”

  “多谢。”傅沛白接过帕子,却是没用,而是抬腿走向了桌边。

  她方才便已看到,这拥挤着争抢白粥的流民中,不乏小孩,最大的瞧着不过十来岁,小一点的才四五岁,还不到那些人的大腿高,怎么可能抢得过他们。

  而此时那人群中便有个小人被挤到了人群边缘,那孩子一身破衣烂衫,黑黢黢的挂在身上,赤着的一双脚肮脏不堪,指甲满是黑泥。

  这小人像是不服输似的,一个劲的往人群里钻,可那抢粥的人挤得密不透风,他哪里钻得进去,只能徒劳地用两只黑瘦的胳膊去扒拉别人的大腿,可时不时又被人群中伸出来的手给推走,他丝毫不气馁,如此反复,周而复始。

  傅沛白大步走过去,一只手轻轻攥住了那小孩的胳膊,那只胳膊在她手下轻飘飘的,没一点肉,好似只有一层皮挂在骨头上,她感觉稍微一使力便能轻易折断它。

  小孩被人攥住了,立马扭过头来,使劲抽了抽胳膊,发现抽不出来,便瑟缩着身子,十分警惕地盯着傅沛白,像是一只戒备的小兽。

  傅沛白这才看清小孩的脸,有些意外,小孩的脸虽然又脏又黑,但五官依稀瞧得出来是个小姑娘,眼睛黑亮,若是洗净了想必也是眉清目秀的一个孩子。

  怕吓着她,傅沛白扬起嘴角微笑,温声道:“别去同他们抢了,我替你盛一碗来。”

  那小姑娘犹疑地点了点头,傅沛白才松了手,起身走到打粥处,说明缘由后,盛了满满一碗白粥走回这边,蹲下身去递给小姑娘。

  小姑娘接过后却并不着急喝,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转身准备回难民巷里。

  傅沛白有些诧异,叫住她:“小姑娘,你怎的不喝?”

  小女孩停下脚步,怯生生地开口:“我端回去给阿娘喝,你放心,我会还你们碗的。”说罢,她便转身向难民巷深处走去了。

  傅沛白盯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泥泞中,心里愈发沉重,她抬腿准备跟上去,刚迈出一步,一把大刀便横亘在胸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拦路的人正是方才敲锣的官兵。

  他喝道:“你做什么?不知道不能随便进难民巷吗?谁知道会不会染上一些不干不净的毛病给带出来。”

  傅沛白睨着他,忍下心中的不悦,用着商榷的语气道:“我就进去看看,稍后便出来,劳烦官爷行个方便。”

  官兵一副没得商量的表情,冷声拒绝:“官府明文规定,难民巷里的人不准擅自离开,城内百姓,也不准进入难民巷。”

  傅沛白皱眉,看向苦禅,苦禅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心知还能用什么办法让这官兵松口,怀里妥帖放着的那几张巨额银票便是最好的“通行令”,但她内心抗拒这样做,一想到自己要虚伪作笑,去讨好奉承这小人,即便是逢场作戏,也着实反感得很。

  她正是苦恼之际,身边侧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这位官爷,烦您通融通融,放我们进去吧,就一会,很快便出来,不会叫人得知的,也不会给您带来什么麻烦,您看,是否能行个方便?”

  十七的声音轻柔,面覆轻纱却遮不住剪水双瞳,一颦一笑顾盼生姿。

  没人经得住美人这么温柔似水的请求,那官兵自然也受不住,他挡在傅沛白胸前的手当即便收回两寸,眼冒精光地盯着十七,吞了吞口水,连连道:“既然姑娘都这般请求在下了,那自然是可以的,你们去吧,速去速回,我就在这等着姑娘。”

  傅沛白睨了一眼官兵,她原本来是不想带十七进去的,但眼下把十七留在这里才不安全。

  她轻轻握住十七的手腕,将人带到自己身后,大半的身子挡住了那官兵投来的目光。

  “走吧。”说着,她松开手去,一脚踏入了难民巷烂泥淤滑的地上。

  十七无声笑了笑,抬腿跟上她的步伐。

  二人走在泥泞不堪的地上,没一会靴子衣袍便沾染了不少泥水。

  傅沛白穿的深色衣物和鞋靴,还看不太出来,但十七通身素色,那白洁无暇的鞋履上零星的几点黑色泥污格外显眼。

  傅沛白有些后悔带十七进来了,但眼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十七姑娘,你跟在我身后,我尽量挑干净一点的地走。”

  十七声音温软,“好。”

  两人继续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发现,并非所有难民巷的流民难民都去抢粥了,透过这些小木屋半合着的门,能清楚瞧见一些虚弱地躺在木板床上的老弱妇孺。

  他们不是不想去,而是没法去。

  所见皆是满目疮痍的破烂之景,毫无生机,腐烂不堪。

  墙那边歌舞升平,墙这边凄凉死寂。

  傅沛白越走越不忍直视这一切,原来并非只是死亡才会让人心生悲痛绝望,这般活着也同样让人觉得震撼凄惨。

  她挨家挨户的寻着,最后在一间仅能容纳一两人的木屋中找到了那小姑娘。

  小姑娘此刻正伏在床头,用木勺舀起碗里的粥去喂床上一个干枯瘦弱的中年妇女。

  那妇女瘦得颧骨突高,双目无神,神态苍老得同花甲老人一般,这幅虚弱的模样一看就是命不久矣了。

  傅沛白没有进去,她一只手重重捏在了门框上,手背上凸明显的青筋,她面色隐忍,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许是门口的光亮被挡住了,小姑娘很快转过头来,看到了逆光之下的傅沛白,认出了这就是好心给她盛粥的那个哥哥,她放下碗走了过来,仰着脑袋,小声的说:“你可不可以再等等我,等我娘喝完了粥,我就把碗还给你。”

  傅沛白喉头滑动,声音有些微哑,她轻声道:“不急,让你娘亲慢慢喝。”

  小姑娘嗫嚅了一声谢谢,重新走回床边,一勺一勺舀着粥往女人嘴里喂去,时不时道:“再喝一口,阿娘,吃饱了你的病才能好,再喝一口。”

  女人不知道是患了什么病,瞧着连说话都说不了,嘴巴大开大张,却只能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

  傅沛白侧过头去,不忍再看这一幕,转头之际,对上了身侧十七的眼睛,两人无声对视须臾后,她先一步挪开视线,低声道:“方才多谢你。”

  她不愿做的事十七替她做了,素来爱干净整洁的女子还陪着她走进了这污秽不堪的地界,她虽不知十七的真实身份,现下却在心里笃定能对方绝不会是坏人。

  十七莞尔一笑,“没事。”

  两人在门外又等了一会,途中有喝完粥回来的流民,不停地打量着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她们。

  直到一刻钟后,小姑娘才堪堪将粥喂完了,剩下一点粥底,她自己捧着碗舔了个干净,将碗底舔得锃亮,随后递给了傅沛白。

  傅沛白蹲下身子,视线和小姑娘持平,问道:“你娘得什么病了?”

  “我不知道,我娘这样好久了,我没钱带她去看大夫。”小姑娘说着,拘谨的攥住了衣摆。

  傅沛白拿出十七之前给的帕子,轻柔的给小姑娘擦去脸上的脏渍,“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许是傅沛白的样子太温柔,小姑娘此刻的怯意尽数褪去了,她乖乖的回答:“我叫倪芷,今年五岁了。”

  傅沛白给她擦完脸,又替她整理一头的乱发,“那小芷儿同哥哥一起出去,哥哥去找大夫给你娘亲看病好不好?”

  小姑娘黝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可又在片刻后黯淡下去,“那些带着大刀的叔叔不准我们走出这里。”

  “没事,你跟哥哥还有这位姐姐一起,我们可以带你出去的。”

  “真,真的吗?”

  傅沛白重重点头。

  倪芷高兴的回到屋内,同女人说道:“阿娘,阿娘,你等我,等会就有大夫来给你看病了。”

  女人说不出话,紧紧拽住倪芷的胳膊,一直晃着脑袋。

  小姑娘很快明白了她娘的意思,她安抚道:“没事的阿娘,这个哥哥是好人,这个姐姐也是,这碗粥就是他们给我的。”

  女子缓缓松开手,大喘着气,她嘴里嗫嚅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倪芷关上门后,一边拴着门栓,一边同傅沛白说道:“阿娘说谢谢你。”

  傅沛白心中酸涩,她牵起倪芷的小手后便和十七往牌坊那边走去。

  但走了没两步,她瞧见小姑娘一双赤脚总是踩进黑水泥坑中,她停下步子,蹲下身去,“哥哥抱你好不好?”

  倪芷有些羞涩,没吭声,傅沛白便径直将她抱了起来,小姑娘太轻了,她抱着一点也不吃力,脚步沉稳地继续向牌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