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小棉花(GL)>第25章 

  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不似她记忆中那般单纯美好。

  生活的孤苦从未将她击垮,是淅泉山的毁灭,是神树的枯死,是天魔的降世,让她走投无路。

  而千年前的林双为了与天魔抗衡,不惜代价施展禁术召神唤魔,只为与之缔结血契,同天魔拚个玉石俱焚。

  似老天开了个玩笑,这样的禁术没有唤来神魔,只召到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她。

  一只弱小的棉花。

  帮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林双时,林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迟疑。

  那缔结血契的指尖轻点于她的额间,却因她不自觉轻颤着蜷缩了身子,怔怔停在了立下血契的前一刻。

  如果那一刻,林双没有停手,那么她的自由与生死,都在林双的一念之间了。

  对此,她竟一直无知无觉。

  郁铃通红着双眼,静静望着身前的林双。

  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控制那记忆与时空之外的身躯。

  “你在怪我是吗?”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林双,你在怪我。”

  她没有得到林双的回答。

  她站在林双的身旁,执拗地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她从晌午等到日暮,风于这荒野吹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她等到了一声轻叹。

  “就到这儿了吧。”林双站起身来,拭去郁铃眼角泪痕,胡乱揉了揉郁铃的头发。

  末了,抬眼望向荒凉战场的远方。

  “顺着这个方向走,便是人类的城池。你随着他们逃,再向南去,是天魔暂时侵袭不到的地方。”

  她说,那里繁华热闹,比只有她们相依相伴的深山野林好上太多。

  她还说,往后的路就各自走吧,她没有与她缔结血契,她们的死活都与彼此毫不相干。

  说罢,那只狐狸走了。

  踏着这一路的尸山血海,向着自己认定的前路,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去。

  郁铃望着那个背影,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她这一生,没有被谁善待过。

  狐狸是第一个对她好的,哪怕带着目的,带着一个听起来十分可笑的期盼,也依旧是唯一对她好的。

  她以为,自己寻到了归处。

  她愿随着这个归处行遍天涯海角,再苦再累都不在乎。

  奔逃一路,什么苦都吃过,她偏不去记忆,只将每一分甜牢牢刻印在心底,一分一毫都不舍忘掉。

  当她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林双的身影,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一阵阵分外浓烈的失落。

  那只本想利用她的狐狸,护着她一路翻越过万水千山,却在最后关头将她扔下了。

  “因为我不够强大,所以不配与你共赴前路,是吗?”

  小棉花轻声喃喃着,一点一点蹲下身来,抱膝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就算是狐狸要骗棉花,多少也该骗完一辈子吧?

  为什么偏要在她以为自己握住了一丝好时,狠下心来向她证明,不管在哪里,你都只是不被需要的那一个。

  ……

  残阳似被吸入漩涡般扭曲,连带着眼前之景,一并变得混沌一片。

  恍惚间,郁铃来到了人类的城池。

  她随着那些因战乱而奔逃的百姓一路向南。

  人间处处闹着饥荒,不大的孩子,贱得不如一袋小米,遍地的横尸,引发了可怕的瘟疫。

  她害怕这样的景象,像害怕回想起淅泉山沦为魔土的那一幕又一幕。

  可再怎么害怕,她都只是一只没什么本事的小妖。

  她抬眼望向来时的方向,人类看不见的魔气弥漫了整片天空。

  那日林双义无反顾前去之地,并没有传来任何好消息。

  躺在废石堆边休憩时,一只鸟妖寻到了她。

  “棉花,你也是山里逃出来的妖精?”

  “嗯……”

  “我也是啊,山里没法待了,族人都说跟着人类逃,人类有军队,还有很多修士,没准还能多撑一段时日。可我的族人们不是死了,就是飞散了。”小鸟说着,落在了她的肩头,“天魔会毁了这个人间的,也许我们都逃不了多久了。”

  郁铃低下眉眼,似在问鸟儿,又似在问自己:“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鸟在她肩上扑扇了两下翅膀:“还能怎么办?逃一天是一天吧,你这种能幻化人形的修为都只能逃,我哪有别的办法?”

  “真没办法了吗?”

  “我听说就在几日前,狐族最后一只九尾替人类守城到最后一刻,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能安然逃到此处……只是她因此被同族的天魔傀儡抓住了,怕是迟早都会被制成傀儡的……”

  “九尾狐……”

  “是啊,九尾狐族生来强大,那么厉害的大妖都沦为了天魔指尖的傀儡,人类的力量,真的足以阻拦被天魔操纵的妖族傀儡吗?”

  小鸟说着,忽见身下之妖站起身来,朝那逃难的人潮逆向望去。

  “你在看什么啊?”

  郁铃眨了眨被泪光模糊的双眼,任由一滴泪自脸侧滑落。

  林双,你不满心都是恨意吗?这世间有什么值得你去守护?

  林双,除了仇恨,你心底并非一无所有,是吗?

  林双,你知道,你不能逃,所以将我赶走,对不对?

  “我要回去了。”

  她说着,与小鸟道了个别。

  她看见小鸟眼底满是诧异,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飞蛾扑火的疯子。

  郁铃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下那样的决定。

  不管再过多久,哪怕时至今日,她都没能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能如此坚毅地向那片人人都在逃离的绝境奔去。

  她只知道,有风时,她化作棉花,乘着风。无风时,她化作人形,踏着脚下的魔土。

  一切的一切,只为奔向那只狐狸。

  命尽之时,她能来到此处,本就是听到了那只狐狸的召唤。

  如果真如狐狸所说,禁术是召神唤魔的存在,那么她的到来便不该只是一场意外。

  有没有一种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真的可以成为狐狸唤出的神灵,替狐狸达成施展禁术时那个最初的心愿。

  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

  她不断地奔跑着,向着那或许只是一片绝境的方向。

  忽然,四周的一切都变幻了模样。

  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从未移动过一分一毫。

  脚下踩着的依然是那被血色侵染的淅泉山。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吗?

  ——所有的灾厄,不都是因为这个尘世对你的亵渎吗?

  ——对凡俗之物生了怜悯的神明落入世间,分明是一种施舍,偏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善意,这样的它们,凭什么得到你的庇佑?

  ——今时今日,此等情景,分明是你唤醒了我,而我也费尽心力拯救了你啊。

  天魔的声音,带着些许讽刺,萦于她身侧。

  郁铃抬起头来,看向枯萎的神树,似是望见了千年万年雨打风吹下的自己,在五百年多前,依了一只小妖心愿。

  小妖诞下了一个“孩子”。

  灵力低微的她,可以赋予它类妖的身形,却无法赋予它一条妖灵的生命。

  那注定只是一株寻常如野草的棉花,它的一生将短暂到不值一提。

  小小的棉花,落入尘泥,在微风下轻轻摇晃着自己生来便已结出的白絮。

  它的母亲,靠睡在神树之下,她的脸颊满是泪痕。

  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她,多想听自己的孩子喊她一声娘亲啊……可她连赋予它灵智的力量都没有。

  一道柔白的灵光,悄然自她旁侧闪起。

  小小的棉花挣扎着从泥土中“跳”了出来。

  它跳上母亲的指尖,像个白色的小精灵一样,调皮而又轻盈地飘到了母亲的肩膀。

  看似柔柔弱弱的小棉花学什么都很快。

  认字很快,背书很快,修炼很快。

  化作人形的速度,也比其他同辈的妖精快上不少。

  随着小棉花一天天长大,神树也一天天地显露枯萎迹象。

  本就在木族没有一丝地位的母女,渐渐成为了山里众多妖灵口中不详的存在。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盼着所有族人,甚至山中所有妖灵都能好。

  哪怕开了灵智,修出了人形,一朵棉花的寿数也并不如其他木族长久。

  随着母亲的离去,小小的棉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所有的排挤与辱骂,都在那之后变本加厉。

  她无数次站在那株神树之下,于心底疯狂地呐喊——如果这一切都好不了了,为什么不赶紧结束?

  曾经心间千千万万的善念,没能阻挡住那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的一丝怨恨。

  淅泉山的妖族,尚还不知它们驱逐了自己的守护者。

  那株于这片天地间盘根错节的神树,在不知不觉之间,向千万里外无数的草木生灵汲来了那漂浮在世间每一个角落的怨气。

  是她……

  她在无数个日夜中,扮作最最无辜的那个人,一点一滴唤醒了那一心灭世的天魔。

  可她本该守护这里……

  ——它们不配得到你的守护和怜悯。

  ——同我一起吧,把你的力量交给我。

  ——从此以后,这个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也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她看向漫天的阴云,终于忆起所有。

  望着眼前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难,她缓步上前,轻抚上那副枯萎了的,自己曾经的躯壳。

  决定最后一次,选择散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弥补自己犯下的全部过错。

  天魔,绝不能步入人间。

  那一瞬,柔和的灵光,似要穿透漫天阴云。

  遮天蔽日的古树,再次复苏,纯白的花朵,开在怨气之间——那是燃尽此生前,最后一次的绽放。

  数日后,连夜的大雨浇熄了山火。

  阴云散去,天魔不再。

  新生的草木,掩埋了无处安葬的尸骨,枯萎的妖灵躯壳,化作孕育新生的养料。

  曾经聚于淅泉山的天地灵气随之寸寸散入天地。

  巨大古树的身躯,如烟般缓缓消散,似从不曾在这世间存在。

  ……

  一切的记忆,都在她奔向那个承诺的过程中,一点一滴,渐渐苏醒。

  她应随风而去,偏又被谁唤醒。

  狐族女子眼底期许,还有那副弱小的身躯,或许都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劫。

  无论有没有缔结血契,她自身死魂灭处应召而来,本就该为施术之人达成心愿。

  哪怕没有任何承诺,哪怕这片天地没有她该履行的职责。

  又哪怕……

  仅仅只是为了那只狐狸曾经真心真意待她许久。

  望着远方那熟悉的魔气,她放缓了脚步。

  眼前的天魔,造下无数杀孽,获得了天地间太多的怨气,远比她曾经所见更加强大。

  她的脚步却仍无比坚定。

  魔祸过后,那一片焦枯的大地,沐着她脚下的灵光生出新枝。

  这一次,不为责任。

  只为那只编下谎言,却偏又在最后一步,将所有苦痛和残忍都绕开她一寸的狐狸。

  她想,她要赶赴她的身旁,为她粉身碎骨。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谁的神明。

  她只是那只狐狸滴血取咒,从遥远的异世救回来的小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