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碎片,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不似她记忆中那般单纯美好。
生活的孤苦从未将她击垮,是淅泉山的毁灭,是神树的枯死,是天魔的降世,让她走投无路。
而千年前的林双为了与天魔抗衡,不惜代价施展禁术召神唤魔,只为与之缔结血契,同天魔拚个玉石俱焚。
似老天开了个玩笑,这样的禁术没有唤来神魔,只召到了一个来自未来的她。
一只弱小的棉花。
帮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林双时,林双眼里满是茫然与迟疑。
那缔结血契的指尖轻点于她的额间,却因她不自觉轻颤着蜷缩了身子,怔怔停在了立下血契的前一刻。
如果那一刻,林双没有停手,那么她的自由与生死,都在林双的一念之间了。
对此,她竟一直无知无觉。
郁铃通红着双眼,静静望着身前的林双。
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控制那记忆与时空之外的身躯。
“你在怪我是吗?”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林双,你在怪我。”
她没有得到林双的回答。
她站在林双的身旁,执拗地想要等到一个答案。
她从晌午等到日暮,风于这荒野吹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她等到了一声轻叹。
“就到这儿了吧。”林双站起身来,拭去郁铃眼角泪痕,胡乱揉了揉郁铃的头发。
末了,抬眼望向荒凉战场的远方。
“顺着这个方向走,便是人类的城池。你随着他们逃,再向南去,是天魔暂时侵袭不到的地方。”
她说,那里繁华热闹,比只有她们相依相伴的深山野林好上太多。
她还说,往后的路就各自走吧,她没有与她缔结血契,她们的死活都与彼此毫不相干。
说罢,那只狐狸走了。
踏着这一路的尸山血海,向着自己认定的前路,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走去。
郁铃望着那个背影,久久没能缓过神来。
她这一生,没有被谁善待过。
狐狸是第一个对她好的,哪怕带着目的,带着一个听起来十分可笑的期盼,也依旧是唯一对她好的。
她以为,自己寻到了归处。
她愿随着这个归处行遍天涯海角,再苦再累都不在乎。
奔逃一路,什么苦都吃过,她偏不去记忆,只将每一分甜牢牢刻印在心底,一分一毫都不舍忘掉。
当她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林双的身影,她的心底不由泛起一阵阵分外浓烈的失落。
那只本想利用她的狐狸,护着她一路翻越过万水千山,却在最后关头将她扔下了。
“因为我不够强大,所以不配与你共赴前路,是吗?”
小棉花轻声喃喃着,一点一点蹲下身来,抱膝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就算是狐狸要骗棉花,多少也该骗完一辈子吧?
为什么偏要在她以为自己握住了一丝好时,狠下心来向她证明,不管在哪里,你都只是不被需要的那一个。
……
残阳似被吸入漩涡般扭曲,连带着眼前之景,一并变得混沌一片。
恍惚间,郁铃来到了人类的城池。
她随着那些因战乱而奔逃的百姓一路向南。
人间处处闹着饥荒,不大的孩子,贱得不如一袋小米,遍地的横尸,引发了可怕的瘟疫。
她害怕这样的景象,像害怕回想起淅泉山沦为魔土的那一幕又一幕。
可再怎么害怕,她都只是一只没什么本事的小妖。
她抬眼望向来时的方向,人类看不见的魔气弥漫了整片天空。
那日林双义无反顾前去之地,并没有传来任何好消息。
躺在废石堆边休憩时,一只鸟妖寻到了她。
“棉花,你也是山里逃出来的妖精?”
“嗯……”
“我也是啊,山里没法待了,族人都说跟着人类逃,人类有军队,还有很多修士,没准还能多撑一段时日。可我的族人们不是死了,就是飞散了。”小鸟说着,落在了她的肩头,“天魔会毁了这个人间的,也许我们都逃不了多久了。”
郁铃低下眉眼,似在问鸟儿,又似在问自己:“那你打算怎么办?”
小鸟在她肩上扑扇了两下翅膀:“还能怎么办?逃一天是一天吧,你这种能幻化人形的修为都只能逃,我哪有别的办法?”
“真没办法了吗?”
“我听说就在几日前,狐族最后一只九尾替人类守城到最后一刻,若非如此,我们也不能安然逃到此处……只是她因此被同族的天魔傀儡抓住了,怕是迟早都会被制成傀儡的……”
“九尾狐……”
“是啊,九尾狐族生来强大,那么厉害的大妖都沦为了天魔指尖的傀儡,人类的力量,真的足以阻拦被天魔操纵的妖族傀儡吗?”
小鸟说着,忽见身下之妖站起身来,朝那逃难的人潮逆向望去。
“你在看什么啊?”
郁铃眨了眨被泪光模糊的双眼,任由一滴泪自脸侧滑落。
林双,你不满心都是恨意吗?这世间有什么值得你去守护?
林双,除了仇恨,你心底并非一无所有,是吗?
林双,你知道,你不能逃,所以将我赶走,对不对?
“我要回去了。”
她说着,与小鸟道了个别。
她看见小鸟眼底满是诧异,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飞蛾扑火的疯子。
郁铃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下那样的决定。
不管再过多久,哪怕时至今日,她都没能明白,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能如此坚毅地向那片人人都在逃离的绝境奔去。
她只知道,有风时,她化作棉花,乘着风。无风时,她化作人形,踏着脚下的魔土。
一切的一切,只为奔向那只狐狸。
命尽之时,她能来到此处,本就是听到了那只狐狸的召唤。
如果真如狐狸所说,禁术是召神唤魔的存在,那么她的到来便不该只是一场意外。
有没有一种可能,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真的可以成为狐狸唤出的神灵,替狐狸达成施展禁术时那个最初的心愿。
哪怕……为此粉身碎骨。
……
她不断地奔跑着,向着那或许只是一片绝境的方向。
忽然,四周的一切都变幻了模样。
她停下脚步,发现自己从未移动过一分一毫。
脚下踩着的依然是那被血色侵染的淅泉山。
——这个问题,不该问你吗?
——所有的灾厄,不都是因为这个尘世对你的亵渎吗?
——对凡俗之物生了怜悯的神明落入世间,分明是一种施舍,偏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善意,这样的它们,凭什么得到你的庇佑?
——今时今日,此等情景,分明是你唤醒了我,而我也费尽心力拯救了你啊。
天魔的声音,带着些许讽刺,萦于她身侧。
郁铃抬起头来,看向枯萎的神树,似是望见了千年万年雨打风吹下的自己,在五百年多前,依了一只小妖心愿。
小妖诞下了一个“孩子”。
灵力低微的她,可以赋予它类妖的身形,却无法赋予它一条妖灵的生命。
那注定只是一株寻常如野草的棉花,它的一生将短暂到不值一提。
小小的棉花,落入尘泥,在微风下轻轻摇晃着自己生来便已结出的白絮。
它的母亲,靠睡在神树之下,她的脸颊满是泪痕。
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她,多想听自己的孩子喊她一声娘亲啊……可她连赋予它灵智的力量都没有。
一道柔白的灵光,悄然自她旁侧闪起。
小小的棉花挣扎着从泥土中“跳”了出来。
它跳上母亲的指尖,像个白色的小精灵一样,调皮而又轻盈地飘到了母亲的肩膀。
看似柔柔弱弱的小棉花学什么都很快。
认字很快,背书很快,修炼很快。
化作人形的速度,也比其他同辈的妖精快上不少。
随着小棉花一天天长大,神树也一天天地显露枯萎迹象。
本就在木族没有一丝地位的母女,渐渐成为了山里众多妖灵口中不详的存在。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盼着所有族人,甚至山中所有妖灵都能好。
哪怕开了灵智,修出了人形,一朵棉花的寿数也并不如其他木族长久。
随着母亲的离去,小小的棉花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所有的排挤与辱骂,都在那之后变本加厉。
她无数次站在那株神树之下,于心底疯狂地呐喊——如果这一切都好不了了,为什么不赶紧结束?
曾经心间千千万万的善念,没能阻挡住那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的一丝怨恨。
淅泉山的妖族,尚还不知它们驱逐了自己的守护者。
那株于这片天地间盘根错节的神树,在不知不觉之间,向千万里外无数的草木生灵汲来了那漂浮在世间每一个角落的怨气。
是她……
她在无数个日夜中,扮作最最无辜的那个人,一点一滴唤醒了那一心灭世的天魔。
可她本该守护这里……
——它们不配得到你的守护和怜悯。
——同我一起吧,把你的力量交给我。
——从此以后,这个世间再没有什么能束缚你,也再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她看向漫天的阴云,终于忆起所有。
望着眼前自己一手造成的苦难,她缓步上前,轻抚上那副枯萎了的,自己曾经的躯壳。
决定最后一次,选择散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弥补自己犯下的全部过错。
天魔,绝不能步入人间。
那一瞬,柔和的灵光,似要穿透漫天阴云。
遮天蔽日的古树,再次复苏,纯白的花朵,开在怨气之间——那是燃尽此生前,最后一次的绽放。
数日后,连夜的大雨浇熄了山火。
阴云散去,天魔不再。
新生的草木,掩埋了无处安葬的尸骨,枯萎的妖灵躯壳,化作孕育新生的养料。
曾经聚于淅泉山的天地灵气随之寸寸散入天地。
巨大古树的身躯,如烟般缓缓消散,似从不曾在这世间存在。
……
一切的记忆,都在她奔向那个承诺的过程中,一点一滴,渐渐苏醒。
她应随风而去,偏又被谁唤醒。
狐族女子眼底期许,还有那副弱小的身躯,或许都是她此生逃不掉的劫。
无论有没有缔结血契,她自身死魂灭处应召而来,本就该为施术之人达成心愿。
哪怕没有任何承诺,哪怕这片天地没有她该履行的职责。
又哪怕……
仅仅只是为了那只狐狸曾经真心真意待她许久。
望着远方那熟悉的魔气,她放缓了脚步。
眼前的天魔,造下无数杀孽,获得了天地间太多的怨气,远比她曾经所见更加强大。
她的脚步却仍无比坚定。
魔祸过后,那一片焦枯的大地,沐着她脚下的灵光生出新枝。
这一次,不为责任。
只为那只编下谎言,却偏又在最后一步,将所有苦痛和残忍都绕开她一寸的狐狸。
她想,她要赶赴她的身旁,为她粉身碎骨。
因为这一次,她不是谁的神明。
她只是那只狐狸滴血取咒,从遥远的异世救回来的小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