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沧墨:

  我跟着师父来到大幽的时候正好是冬天, 漫天的飞雪,干涩的寒风,冻得我手上全是皲裂的口子, 一道一道渗着血, 师父不为所动, 继续催着我帮他倒夜壶。

  我天生命贱, 有师父给我一口饭吃, 就一直跟着他跟到如今。

  师父说大幽的皇帝寻仙问道问了好几年,我们师徒俩正好可以去找份好差事。

  师父是一介散修, 无门无派, 练气圆满的境界,在强者遍地走的修道界不过是路人甲的角色。

  我跟着他,也不曾学到过什么真正的法术,每日早起收拾打扫再打坐练功,日子枯燥乏味,但好歹活着。

  当不了修道界的大人物,师父想得开,便想去人世间享受荣华富贵。名门大派的弟子一向不屑凡尘诸国, 那些地方灵气稀薄, 修道如逆水行舟, 在凡尘待久了, 修为不进则退,再加上尘世浑浊,仙凡有别, 干扰人族兴衰, 容易引发天道降罚,所以, 稍微有些抱负的修道者都不愿意来凡间走一遭,哪里不能度红尘!为何偏要跑去人间呢!

  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弃儿,年幼的时候靠跟着其他流浪的孩子一起在集市里偷钱维持生活。

  师父说我天赋一般,我想来也是,师父好歹会法术,我每日打坐得来的真气最大的用途却是暖身子。

  我们抵达大幽皇宫当日,皇帝亲自出来迎接,师父顺理成章地被奉为国师。

  比起凡间不入流的道士,师父怎么说也比他们要强上百倍。

  我跟着师父,不过短短一日间,便成了达官贵人们拼命想讨好的“小方大人”。

  皇帝建了观星台,师父和我每日胡诌几句谶言递给皇帝。我相面望气仅仅学了个皮毛,但糊弄人足矣。

  一日,我替师父见皇帝,第一次见到了楚妃。

  她端着茶盏,慢悠悠吹着上面沉沉浮浮的茶叶,温文尔雅的模样,一袭白裙衬得她清高又疏离,见我进来,只是低头啜饮,飘飘袅袅的水雾弥散开,眉眼朦胧,她安静听着我和皇帝说话。

  倒是皇帝热情主动,听完我说的话,对楚妃说:“这小道士是鹤眉道人的徒弟。”

  我当时挽着发髻,一身黑白道服。长得不算柔美,师父说男孩儿在人世间行走方便,便一直学着用男声说话。

  这偌大皇宫之中,我和师父是座上宾,自然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想要搜查我们的身。

  楚妃闻声,微抬眸扫了我一眼,嘴角噙着笑:“原来这就是小方大人。”

  她声调清冷得如同山间寒泉水,望向我的时候,那眼神中若有所思的忖度却叫我毛骨悚然,眉头一跳。

  “楚妃近几天头疼。”皇帝说,“国师说你会针灸医术,不如帮楚妃看看。”

  我应了“是”,但因着今日没带用具,便定了翌日去楚妃宫殿帮她把脉。

  ……

  楚妃。

  我回去仔细打听了她的生平,知道她出身世家,是嫡出的长女,向来清贵,入宫前已经是大幽出了名的才女。

  才女,又如何呢?

  不仍是要嫁人为妻,住在这阴森可怖的三宫六院,和无数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

  我再见她时,她刚刚沐浴出来,仅穿着薄似一层纱的贴身小衣,纤长的手指卷起一缕发,笑意淡淡,见到我急急避开目光,轻道一声“失礼”,再回房更衣。

  她的寝宫内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没有侍奉的人留下。

  也幸亏如此,不然我以男子之身行走在此处,只怕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我在这边惴惴不安,她出来的时候眉眼低垂,脸上素净,不曾有妆,颇有几分寡淡冷漠的意味。

  我帮她把脉,施针,战战兢兢。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怕她,有时候她笑盈盈喊我“小方大人”,我也不觉得欣喜,只觉得恐惧,她眸中的阴翳淡漠,仿佛能把我整个人都看透一般。

  “小方大人。”楚妃问我,声音空灵,如同落灰的古琴轻轻拨动琴弦后的余音,婉转动听,“你是哪里人?”

  “庆照国,金乌村。”我告诉她,凡间一个偏僻的小村镇,离大幽很远,那里没有大幽这么刺骨的冬日,每一日都很温暖。

  我每三日来一次,她问我一些问题,我一一告诉她。

  告诉她庆照国焦灼烫人的艳阳,告诉她一望无际的原野,告诉她山野传颂的异闻,告诉她修道界仗剑佻达的剑客;

  也告诉她我曾经吃过什么,路边一堆乱七八糟的食物煮成的乱炖,甜到可以融化在舌尖的软糖,草原的烤羊排,一股霸道的膻味,混杂着腥辣的调料味,会吃得满嘴油,还有鲜嫩脆爽的青笋,小小一节,咬在齿间可以迸发出充裕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

  她认真听着,然后问一些相关的细节问题,听到我和师父在野外被盗匪抢钱,听到惊险处甚至会蹙起眉,化险为夷后再轻轻松一口气。

  再到后来,我与她相处久了,最初的那份惧意渐渐消退,只觉得有些可惜,如果可以,我很想带她出去瞧一瞧。

  大幽的女子、或者说凡尘间的女子一生大多都规划清晰得如同修好的官道,笔直又清晰,到了年纪嫁人、生子、生子、生子……直到不能再生的时候,没有半点别的可能。

  我有时候看她写字,一手瑰丽漂亮的小楷,平平整整,像她展示给我的人生规划,不会有半点出格。

  …………

  楚离:

  最近国师风头正盛,父亲传讯叫我想办法和国师尽快搭上线,好重获圣宠。

  楚家不比十几年前,父亲仔细筹谋将我送入宫中,但我至今不能有孕,家里催促了好多次,各种法子全部用上,不曾有一个管用的。

  有时候想想,我年少意气传出去的才名竟成了累赘。

  现在他们议论我,不会谈论我的文章辞赋,只会责怪我肚子不争气,浸淫文字,却连女人本职的工作都做不好。

  我初见方沧墨的时候正陪着陛下闲聊。

  那小道士进来的时候,发髻上有落雪,黑白的道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空落落的袖子,昂首走来,再有模有样低头行礼。

  我好奇多看她了一眼。小道士唇红齿白,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颇有几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我细细听着她的说话,想起我幼时偷溜出门伪作男子,也是如此作态,又观察她的动作,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她再来见我,我又试探她,见她窘迫害羞的模样,一时心软,不再逼迫她,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有我的筹谋,并不想拆穿她,手握着她的把柄,但瞧着她专注为我施针的模样,威胁的话到嘴边一时却说不出。

  我察觉到她可能怕我,缓了语气和她聊天。

  她是极为健谈的人,许是在沉闷的宫中憋的久了,于是将她经历的故事翻出来仔细地讲给我,我能看见她清亮的黑眸中闪烁的光,那是我从不能拥有的过恣意。

  我也不曾亲眼见过她所说的清风明月和空谷幽泉,只晓得我若真的听从她的话离开皇宫,不日就会被路上的歹人抓去卖去柳巷歌馆。

  离开皇宫?

  怎么离开?

  森严的守卫,繁琐的规矩。

  我不是仙人,我生活在世家大族,已经比平常女儿家幸运许多,自然要承担起扶持家族的责任。

  “你叫什么?”她笑嘻嘻问我,“让我给你好好算一算命。”

  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我闺中的小名。

  “梨?梨花的那个梨么?”

  “离别的离。”我告诉她,觉得寓意不好,止住话,不再言语。

  她仔细看着我半晌,掐指煞有其事地算了好半天,然后眼睛一亮:“你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命!前途似锦,万事如意!”

  我才不信她算的命。

  她的师父我都是不信的。倘若世上真的有仙人,为何让世道如此不公?

  观星台不过是这对师徒装神弄鬼哄骗陛下开心的地方。

  ……

  少年人的情绪总格外的热烈。

  “陛下最近一直歇在丽妃宫中。”她开心地告诉我,对她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好事,少年人的口无遮拦也在相熟后彻底暴露,“他身上总有一股怪味。”

  老道士炼丹,丹药味浓重腥臭,但确实对房事有奇效,陛下有些用上瘾,事前总每每服用好几颗。

  她说我看着清高,不好接近。

  怎么可能呢?

  陛下是喜欢清高的女人,但这样的女人要被他肆意玩弄在掌心才有趣,光看不能碰只会让他恼怒。

  宫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一宫萧条,伺候的人也惫懒,不愿意做事,不过世态炎凉,也怪不得他们。

  如今陛下喜欢丽妃,我这里冷清下来,也只有她仗着国师徒弟的身份到处走动,时不时来我宫里看我。

  “你不喜欢陛下来我的宫里?”

  她听到我问她,耳根竟有些红,低着头不说话,半晌又闷着声音道:“我跟你说,你不要告诉旁人。”

  她朝四周看看,确定没有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附在耳畔,温热的气息痒痒擦过:

  “我不喜欢陛下。他好脏。”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写古风了,不会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