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吴老师愣了一下,才说,“这可能不太安全,我不太建议你去……小水。”
年轻的漂亮女孩在这种小地方很容易吃亏,之前西部支教的女生就有不少先例,这也是他一直陪着赵光水的原因之一。
要是小水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个什么事,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赵光水当然明白他的隐忧。
她并不是任性或者做事不顾后果的孩子,但是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像蚌壳中细小的沙子一样磨着她的心,叫她露出了一点少见的坚持神情:
“对不起……老师,我还是想见见他。”
“我请人陪着我一起去,好吗?我会离他远一点的,不跟他有近距离的接触。”
赵光水轻声说,“老师,请您相信我。”
“……”
跟她相处这么长时间,吴老师也大概也了解一点她的性子了,知道她不是会胡来的孩子,忽然这么坚持,一定有她自己的原因。
他看了她一会,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戴上眼镜,低声道:
“我陪你一起去。”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赵光水高兴起来,“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吃完饭之后两人便动身去那疯老头住的地方,他住在村子的一个非常偏僻的小角落里,屋子破败,瓦片里生着蓬乱的草。
房门斜斜地挂在门框上,好像一推开就会掉下来。
“……这里没有被改造吗?”
赵光水沉默了一下,轻声询问。
“没有。”
吴老师犹豫着道,“他一会清醒,一会发疯,正常的时候不让别人动他的房子,而且这里也很偏,游客不会过来,所以我们也就没有改造他这里。 ”
他敲了一会门,没人应,正打算转过身告诉赵光水他可能没在家的时候,那扇形同虚设的门忽然从里面被一下子打开了。
从里面扑出来一个灰扑扑的人,黧黑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赵光水,嘴唇发着抖,定定地站在原地,好像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狂喜带来的震竦和战栗,只有胸口在不住地上下起伏,腿脚却像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吴老师被他忽然扑出来的动作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护住赵光水:
“你干什么!往后退,听见没有,往后退!”
那灰扑扑的人充耳不闻,只有眼睛像两团黑夜里的萤火,仍旧发着亮地看着赵光水。
赵光水也同样在观察着他。
她犹豫地打量着他的面容,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来什么美丑,因为他的脸已经完全被头发和胡须盖住了,看不到五官的轮廓。
但是他的眼睛非常亮,像一束被镜面聚焦的日光,跟他对视叫她感到一种奇特的心悸。
赵光水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这个人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
她有点想离开这里了。
“赵、赵之华……”
就当她想走的时候,那个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在艰难地撕开什么经久未用的胶带。即便这样,他仍然在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鼓动声带,努力地说话:
“赵之华……是你妈、妈,对不对?”
如同被电光击中,赵光水僵在了原地。她感到自己的脊背升起一股发麻的凉意。
“是。”
她听到自己轻声说。
“啊……”
从这个人的喉咙里发出了一阵近乎于野兽和孩童的哭泣之间的哀嚎,她看到他的眼窝里飞快地滚落下晶亮的泪水,在他布满灰尘的脸上划开一道道沾湿的痕迹,沾在他蓬乱的胡子上。
“我的……我的女儿……”
他像只被抽痛的野兽一样蜷缩着肩膀,蹒跚地靠过来,颤抖着手想握住她的手,“我的女儿……!”
吴老师惊讶得说不出来话,想拉住他,却被他瘦弱的身体里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推到了一边去。
赵光水由着他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她自己也在不自知地浑身发着抖,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脸,却也让他显示了一些藏在灰尘和发须下的面容。
漆黑的眼睛,卧蚕,嘴唇,鼻梁的弧度,细致的下颌,甚至包括那种清澈明亮的眼神,都跟她如出一辙。
他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不用别的证据了,只需要这一张脸,她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眼前这个狼狈得像流浪汉一样的人,正是她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在她出生之前就抛弃她跟妈妈的人……也是她的爸爸。
“你是我爸爸?”
赵光水几乎是茫然地这样问了一句,又很快地自己答了自己的话,“……对,你是我爸爸。”
她此刻的心情复杂极了,既为眼前的男人如此落魄狼狈而难过,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他是怎样地使妈妈为他感到痛苦,同时也有忽然找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的震撼。
就好像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指引她见到他一样。
男人哭泣了好一会也不能止歇,只是紧紧地拉着她的手,赵光水忍了忍眼泪,带他进房去给他洗了手和脸,又试着给他梳头发,发现根本梳不开,于是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找了一把生锈的剪刀给他剪下了那些蓬草一样的头发和胡子,露出他的五官,这时他才看起来有个人的样子了。
吴老师震惊地打量着他的脸:他原来有一张柔和漂亮得像女人一样的脸。
而且他长得跟赵光水很像,除过面容粗糙很多之外,很多地方几乎是一模一样。
“你……”
赵光水找了个地方跟他面对面地坐下来,想了一会,才犹豫地问,“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吴老师说他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疯,她刚刚带他去洗脸的时候他全程都很顺从听话,但她并不能通过这个就判断他是不是清醒。
男人漆黑的眼睛滚动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他忽然露出了一种夹杂着热切与柔情的神情,定定地望着赵光水,仿佛她是一件什么珍贵的宝物,磕磕绊绊地努力说:
“你、你叫什么名字?你叫孙什么……?”
赵光水愣了一下,轻声答道:
“我叫赵光水,光明的光,水波的水。”
男人的表情碎裂了。
他像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一样,喃喃地重复着她的名字,忽然难以置信地站起身,哀声道:
“怎么会呢?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姓赵?你不是应该跟我……你是我的女儿……!”
“我为什么不可以姓赵。”
赵光水低下眼,神色安定而又冷静,只有睫毛在微微地颤抖,“你想让我跟你姓吗?可是你在我出生之前就抛弃了我和妈妈。而且本来我也有从母姓的权利。”
“……”
他颓然地坐下了,一动不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赵光水看着他,从心底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
难道就是这样的人,叫她母亲抛家弃父,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起南下吗?
他除过生得的确漂亮之外,她看不出他还有什么地方好的。
而这样的一个人,却是她的父亲。
赵光水默然半天,轻声问,“你当初为什么要出轨?”
她确信他听到了她的话,因为她看到他脸上一瞬间显出了慌乱的神情,眼睛飞快地滚动了一下,喉咙抽动,显然在抗拒回答她的这个问题。
赵光水闭了闭眼睛,又睁开:
“你要是不回答我,我就不认你当爸爸了。”
“啊!不!”
他发出了短促的哀叫,眼泪又滚下来了,“我、我说……我说……你别……”
他不安地望着赵光水,艰难地回忆往事:
“当初我、我跟你妈妈一起来到梅市,刚开始……我们很好,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是我们很快乐……”
“你妈妈可是千金大小姐,可她那时,从来没跟我抱怨过一句话。”
他眼里露出了一点淡淡的温情,好像逐渐陷入了回忆,话也说得清楚了很多,“我们一起做一些小生意,她很聪明,做得很好,而且越来越好……”
“然后她变得越来越……”
男人的眼睛忽然低了下来,“强势。她的生意越做越大,我……我在她面前感觉不到自己的尊严……”
“然后你就出轨了?”
赵光水几乎要笑出声来了,她心里充满了悲哀——这多么可笑的、男人的尊严。
“不、不……我没有……!”
他慌乱地解释,“你妈妈她怀孕了,她怀孕了!她怀了你……”
“那时我们已经来梅市好几年了,我想让她回到赵家去跟你爷爷认错,这样,这样我们就会……”
他抱紧了自己的头,语无伦次地小声说,“但是她说什么也不肯。”
妈妈当然不会肯。妈妈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在离家之后重又回来认错。
她是宁肯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的人。
那时候,生意刚刚有起色,她又初为人母,却被自己最心爱的人劝说回家认错,对她来说一定是一件心酸而又耻辱的事情吧。
“你妈妈她对我很失望……她叫我冷静冷静,就不管我了。”
男人苦楚地低声道,“我那时昏了头,我觉得她一点也不重视我,所以……所以我就出去找小姐……想叫她后悔,来挽回我。”
赵光水握紧了手。
“可我错了,她不会挽回,她只会放手。”
“我从来没见她那么生气过,她挺着肚子把我从床上扭到地上,给了我几个耳光,看也没有看那个小姐一眼,第二天一早,她就要去流产,再跟我离婚。”
“我怎么求她、怎么向她保证她也不答应,最后我没办法,只能跟她去离婚……”
男人缩着肩膀小声说,“我还以为她把你打了,原来没有,看来她的心也没有硬到这种地步。”
赵光水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擦了擦眼泪,轻声说:
“我倒宁愿她把我打掉。”
她明白了一切。
她的出生对妈妈来说是个错误,是耻辱的标记,也是软弱的证明。妈妈一看到她就会想起自己不堪的过去,错托的青春,和无比厌恶憎恨的、长得跟她如此相像的父亲。
怪不得她这么讨厌她。
换做是别人,可能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会看。
她没有心思再听男人是怎样辗转流落到这种地步的了,她勉强站起身,失魂落魄地想要往外走。
“小水……!”
他惶恐地抓住了她的手,眼里闪动着哀求的光,“你要走吗?求你了,别走……别丢下爸爸,好不好?”
像是被他自称的一声“爸爸”所打动,赵光水停住了脚步。
他见她停下来了,好像看到了曙光一样,忙又慌乱地补充道:
“是爸爸对不起你……小水,我一定会补偿你的,真的!你妈妈对你这些年不好吧?爸爸对你好,我带你去放风筝,去看蛐蛐,去买你喜欢的东西,去……”
“我没有爸爸。”
赵光水忽然打断他的一连串的许诺,轻声说。
“你是姓孙吗?”
她慢慢地挣脱男人紧握着她的手,“孙先生,对你现在的境况我也很遗憾,我会请人修缮你的房子,带你去治疗你的精神疾病的。”
“但是我不是你的女儿,孙先生。”
赵光水安静地低声说,“我是赵之华的女儿,赵鸿梁的孙女。但我不是你的女儿。”
“好好吃饭,这样或许我今后还会来看你的。”
她像摸小孩子一样摸了摸男人的头,轻声安慰。
“我要走了,你放开我吧。”
赵光水望着他,道。
男人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
“再见,孙先生。”
赵光水朝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离开。
她走得很镇定,也很平稳,只有嘴唇在用力地抿着,好像不这样就会失去离开的勇气。
吴老师没想到自己忽然之间听到了这样一桩叫人尴尬的秘闻,看着女孩苍白的脸只觉心疼,想开口安慰她一两句话,又觉得此刻不论什么语言都实在显得无力,于是也只能默不作声,沉默地陪伴在她身后。
“晚上还吃兔子吗?小水?”
眼看赵光水就要进房间了,吴老师忽然语气轻快地唤了她一声,“锅里还炖着肉呐,特别香。”
“……”
这是一个非常温柔委婉的关心和挂怀。
赵光水停下来,转过身朝他感激地笑了笑,“吃。您晚上等等我,我跟您一起吃饭。”
进了房间,她反锁上门,拉上窗帘,直到房间里黑漆漆的,透不进一丝光,才慢慢地蜷缩在角落里。
她一路忍着的眼泪直到现在才掉下来,发着抖拨通了梨姐姐的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来,传来一声温柔的声音,谭明梨柔声唤她“小水”。
好像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在这一瞬间才好好地找到了可以托付的地方,赵光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耳边,咬着袖子咽下自己哽咽的哭声。
她还记得梨姐姐之前跟她的许诺,轻轻地“喵”了一声,才开口说话。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梨姐姐。”
她只会说这一句话了,抽泣着轻声说,“我真的好想你……”
想得骨头发痛,想得心脏抽疼,她现在只想投入她的怀抱,叫梨姐姐好好地抱抱她,摸摸她的头,这样她就不会难过了,她就又会开心起来。
女人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瞬,随即她听到她收拾桌面的声音。
“我也想你,小水。”
谭明梨轻声说,“别难过,我很快过来陪你。”
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叫她再等等,谭明梨按捺下心疼,只是很安静地道:
“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