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出嫁第二日,便和驸马薛绍一起入宫来叩拜双亲。

  这俨然就是皇子纳妃的仪程了。

  所以,皇家的女婿,不,皇帝和武皇后的女婿,不好当啊!

  紫宸殿中,婉儿侍立在武皇后的身后,看着太平公主和薛绍向着父皇母后行礼的时候,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婉儿犹记得,上一世她在某部关于武皇后和太平公主的电视剧中,曾见过扮演薛绍的那位,后来被某论坛当做“坛宠”的帅大叔演员,让她至今印象深刻。

  虽然那位帅大叔演员比眼前的真实的薛绍年纪要大很多,而眼前真实的薛绍,其实比帅大叔演员还要好看,但平心而论,婉儿还是觉得,帅大叔演员的长相——单论长相——比眼前的薛绍,要多些正气。

  俗话说“相由心生”,婉儿上辈子没粉过哪个明星,对于帅大叔演员的为人,更没有了解。

  可是,婉儿就是觉得,眼前的薛绍好看则好看,就是让人看着,说不清哪里不舒服。

  她不知道并排坐在尊位上,受这对新婚夫妇叩拜的皇帝夫妇,以及正和自己的驸马并肩而跪的太平公主,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

  婉儿于是发现了站在高的好处。

  这就好比上学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的老师,能将下面任何一个学生细微的动作,都了然于胸。

  这一点,婉儿还是在她研究生的时候,帮自己的导师代课,给大一、大二的学生上基础课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的。

  而现在,她站在高处,已经将太平公主和驸马薛绍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薛绍的面相不必赘言,婉儿其实更关心的,是太平公主的感受——

  身为一个新嫁妇的感受。

  作为新嫁妇,太平公主好像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高兴的感觉。

  妇嫁夫娶,又是嫁了薛绍这样一个怎么看怎么都算是如意郎君的美男子,太平公主不是该发自内心地高兴吗?

  至少帅大叔演员演的那部剧里面,是这样演的。

  似乎从一开始皇帝赐婚的时候起,太平公主对于这个既有家世又有样貌的驸马,就没表现出来如何的热情。

  婉儿回忆着太平公主过往的反应,实在觉得,太平公主对赐婚,与其说是出乎意外,更像是……迷茫。

  跟在武皇后的身边日子长了,婉儿于“察言观色”四个字颇有心得。

  很多事,就算她没有亲身经历,不曾亲耳听到,观当事者的言辞话语,她多少也能推断出一些,真实的情状——

  比如,武皇后那日支开所有人,在寝殿中与太平公主独处。

  比如,昨夜武皇后说的那些关于“谎言”与“真心”的话……

  这些,都让婉儿对于眼前的太平公主和驸马薛绍的婚姻,生出了些别样的意念。

  而且,在婉儿熟悉的那个历史上,薛绍并没有得了好结果。

  因为他的兄长参与反叛武皇后的统治,他被武皇后赐死。当时,太平公主还怀着身孕……

  婉儿暗自蹙眉。

  太平是她在这个时空中认识的第一个“历史名人”,太平待她也算不错,她实在不愿看到太平过得不好。

  紫宸殿中,皇帝夫妻和公主夫妻又叙了会儿面子话。

  武皇后有些倦倦的,遂道:“驸马陪陛下说会儿话吧,太平随母后回承庆殿,母后有话问你。”

  武皇后说得很是直白,显然要说的,是母女之间的体己话。而她也是不在乎,太平“与母后亲近”这件事,被驸马知道的。

  皇帝闻言,自然宽厚地笑了:“太平快去陪你母后说说话儿。”

  驸马薛绍也忙恭敬揖道:“母后请便。”

  婉儿敏锐地觉察到,武皇后在听到薛绍唤得那声“母后”的时候,眼中有两道绝称不上善意的目光闪动。

  只是刹那之间的闪动,旁人没有任何感觉,婉儿侍奉武皇后久了,对于她的一举一动,都越发地熟悉。

  婉儿遂忙做垂首状,不让武皇后意识到,其细微的情绪变化,已经被自己发现。

  谁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太平听了母后的话,会如往常一般乖乖地跟去承庆殿。

  不料,太平却向武皇后深深一礼:“女儿家中还有些家事要打理,不敢叨扰母后!”

  俨然一副将要告辞的架势。

  武皇后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她还是第一次被女儿这般对待。

  眯眸扫了一眼被太平的反应惊震了,尚来不及收起表情的薛绍,武皇后缓缓又道:“令儿都不想念母后吗?”

  太平公主闺名李令月,鲜少被提及。

  而“令儿”这样的昵称,也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武皇后才这般唤她,到如今已经许多年未曾唤过了。

  婉儿是极偶然的,在某次武皇后心情特别好的机缘之下,从武皇后的口中得知的。

  此言既出,婉儿都替武皇后觉得心酸——

  武皇后从没被女儿这般疏远过,情急之下才用这个称呼,以图挽回女儿的心,已经很是放下身段了。

  就算内心强大如武皇后,也有这般无助的时候。

  皇帝和薛绍,都因为武皇后的话,而略显意外。

  太平公主不由得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她垂下眼睛,像是不肯,又像是不敢面对母后的注视。

  却徐徐拜了下去:“女儿初嫁,尚有许多事要向姑姑习学……请母后恕罪……女儿改日再去叩拜母后!”

  武皇后盯着她拜伏下去的身影,默默无言。

  那一刻,婉儿特别想走上前去,哪怕轻扶了武皇后的手臂也好。

  至少,那样的话,武皇后就不会觉得觉得,那么的孤寂、失落了。

  武皇后自有武皇后的骄傲,她不等女儿离开,就自顾回了承庆殿。

  谁都看得出,这对母女,生出了龃龉。

  却谁也看不出,到底是为着什么。

  婉儿也很困惑。

  回到承庆殿的武皇后,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刚刚经历了“被女儿抛弃”——

  除了她面无表情的脸,和不怒而自威的气场。

  常在承庆殿走动的,如眼前同时出现的范珣和杜素然,看到这样的武皇后,纵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比往常态度更加地恭谨。

  尤其杜素然……

  婉儿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这位杜大娘子出现在这里,和之前紫宸殿中婉拒了武皇后的太平公主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范珣刚被外放外刺史,虽然只是一个下州的刺史,从五品,但以他的年纪,能做到这个位置,遍观大唐,也寻不到第二个了。

  身为武皇后的亲信,“北门学士”之中最年轻,也最为武皇后器重者,他此次入宫是向武皇后拜辞的。

  当然,到了地方上,如何作为,武皇后也少不了对他有一番嘱咐。

  婉儿忖着,武皇后借着皇帝初降摄政权力的机会,拔擢了一批低级官员,更将其中优秀者放到外州做刺史,就是为了历练他们。过得几年,等到他们积累了足够的政治阅历和才干,再调回中央,为己效命的。

  但是杜素然呢?

  她怎么和范珣一同出现?

  婉儿侍立着,听了一会儿武皇后对这两人的嘱咐,方明白杜素然也是要同范珣一起到任上去。

  杜素然仍为宫中女官身份,同时也是武皇后的“密使”,名为“替天后体察民情”,实则是探查地方上官民的情状,为将来武皇后有所作为做铺垫。

  婉儿不能不佩服武皇后的运筹帷幄、未雨绸缪。

  又叮嘱了两个人几句,武皇后深深地看着杜素然:“你当真决定了?”

  “是!”杜素然回答得毫无犹豫。

  武皇后轻叹:“你自幼便随在本宫身边,又是女孩儿,其实留在京中更适合啊!”

  杜素然沉默。

  武皇后顿了顿,又道:“你如今早过了二十岁,却还是孤身一人,本宫……”

  “臣自幼受天后隆恩,唯愿终生追随天后!请天后成全!”杜素然大声叩首道。

  武皇后盯着她,良久喟叹道:“也罢!人各有志……你与太平自幼相识,又陪伴她这几年,你们是表姐妹,该当好好相处。”

  或许是因为今日紫宸殿的事,武皇后难得地感性起来。

  杜素然变得更加地沉默了。

  她甚至没有对自己会和太平好生相处表达半句,只是在一阵诡异的无言之后,深深地向武皇后顿首:“……是。”

  三日之后,杜素然和范珣离京。

  只有薛绍带着从人,送杜素然出了城。

  一路上,也几乎只有薛绍一个人在絮絮地说着。

  杜素然像是个被锯了嘴儿的葫芦。

  长亭外,杜素然平静地看着薛绍:“回去吧!”

  薛绍没有从她口中问出任何关于武皇后的话来,心有失落。

  面上却仍维持着笑意:“阿姐放心,母亲和太平都有我照顾着!”

  听到“太平”两个字,杜素然的脸色微变。

  她暗暗咬牙,想要克制自己说点儿什么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

  “阿绍,谎言维持不了一辈子。只有真心能维持一辈子……”

  “阿姐什么意思!”薛绍脸色泛白,眼中有慌乱的神色。

  杜素然的目光沉了下去。

  她凝着远处的山影,像是看着虚无缥缈,却迟早会到来的未来,紧了紧马缰。

  深吸一口气,终是道:“那个冯小宝,是你托母亲送去千金大长公主府上的吧?”

  薛绍愕然。

  杜素然不再看他。

  她调转马头,猛抽一鞭:“你好自为之吧!”

  言罢,一马奔出,展眼间便驰得远了。

  薛绍留在远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后悔当初没杀了冯小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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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太平和杜素然的故事,正文里只走大框,详细的故事会在正文结束之后,作为番外具体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