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锦衣泪>第169章 朝局斗(三)……

  听闻石星推举了这么一个完全没有功名或战勋的白衣之士,皇帝显得有些惊讶。但如今乃是非常时期,对付倭寇正缺乏人手,如果这个沈惟敬当真有能力,也不妨让他一试。于是皇帝思忖道:

  “好,既然石尚书亲自举荐,那么就让他尽快准备动身罢。赵首辅,你最好也去见见此人。他眼下在何处?”皇帝问。

  “回陛下,就在京中暂住,随时都可启程。”石星回答。

  这时,赵志皋开口道:

  “陛下,臣认为将出使朝鲜,接触倭寇此等重任交与一介布衣,实在不妥。应当派遣朝中有出使经验之人前往,方能纳判全局,进退有度,真正作为代表我大明之来使,彰显国威,镇退倭寇。”

  “这……”皇帝犹豫了,赵志皋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一介布衣,从未见过什么大阵仗,将出使之事交给他,确实心中有些不放心。

  此时石星说道:“敢问赵首辅,可有举荐之人?”

  赵志皋却老奸巨猾,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提议道:

  “此事当然要交由有丰富战事经验,并熟悉倭寇的能人来做。不若由兵部发出招募令,能解朝鲜之局者,赏银万两,封伯爵世袭。想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朝廷再择优而派,当为上策。”

  石星咬牙,暗中腹诽一句:这老狐狸,真是滑不留手!

  一直沉默的张位此时出列,拱手附议:“臣认可赵首辅的意见。”

  石星看向张位,欲言又止,没有再发表反对意见。

  皇帝头疼地蹙眉,思索片刻后对石星道:“首辅之策为稳妥之举,石部堂,就这么办罢。”

  石星拱手躬身应道:“遵旨。”

  “好了,出使之臣先暂时这么决定,关键的是派遣哪员大将前往?诸位卿家可有举荐人选?”

  问题一出,满场沉默,谁也不发话。皇帝面露不悦之色,手指敲击着龙案,薄怒地又催促了一遍道:

  “众卿家,可有举荐之人?”

  片刻后,还是宋应昌出声道:“回陛下,应对朝鲜局势,熟知当地山川地形与气候条件的辽东将领最为合适,辽东铁骑本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军团,臣认为,还是应当在辽东李氏及其核心部将之中择选良将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赵志皋却道:“此番出击的祖承训就是辽东将领,也是李如松的核心部将,然而却大败,这不得不让人怀疑辽东军的能力。”

  宋应昌又一次重复了一遍石星的问题:“赵首辅可有合适人选?”

  这回赵志皋却转而回道:“即便要派遣辽东大将,也只有李如松最为合适。其父李成梁年岁已长,去年又被弹劾,如今出任大将不合适。而他的其他儿子经验尚浅,有勇但缺乏谋略,只能做勇将,不可为谋帅,不足以指挥大军。只有李如松,他征战经验最为丰富,功勋卓着,声望极高,更是一员智将,有勇有谋。然而,如今西北哱拜之乱尚未平定,西北战场还需要李如松镇着,此时我们如何能轻易将其调离西北战场?更何况,筹措粮草军备,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都需要时间。”

  “唉……”皇帝长叹了一声,片刻后道,“只有先拖着了,得先尽快解决西北战事。石部堂,招募使臣的事,你尽快完成,要让使臣尽量为我们争取时间。另外西北战事,你也多盯着点,尽快协助李如松结束战事,平定西北。宋卿,你立刻与内阁、户部开始筹措军备粮饷,尽快往辽东集中。哦,还有新兵招募的事,杨卿多担待些,如果辽东军户不足,就尽快招兵训练。待处理好在京事务,宋卿与乔卿商定,你们就先启程往辽东罢。”

  “是,臣遵旨。”赵志皋、张位、石星、杨俊民、宋应昌、乔璧星一起下拜应允。

  “好了,你们都先退下吧,骆卿,你暂时留下。”

  众臣恭敬退下,临走时,石星和宋应昌都望了一眼坐在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骆思恭,骆思恭也回了他们一个眼神。

  待众臣退下,皇帝又将殿内除了张诚之外的所有内侍打发走,这才将目光投向骆思恭,声线缓缓压低,显得深沉莫测:

  “郭大友、孟旷,你带回来了?”

  “回陛下,昨日午间已押送入昭狱关押。”骆思恭道。

  “李穗儿呢?”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

  “也回京了,目前在锦衣卫的监视下。”骆思恭没有太多的犹豫,如实禀报道。

  皇帝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他捻了捻唇上的胡须,道:“你递上来的调查报告,我看过了。听闻你们此番在杭州收获不小,拿下了军火走私案的罪魁祸首岛津岁久与买办沈哲,还有一个舒尔哈齐的部将?还找出了锦衣卫内部的叛徒汪道明和冯承。朕不担心这些人不吐露出咱们需要的倭寇情报来,朕更关心的是那幅‘万兽百卉图’,据说是前首辅留下的,李穗儿参与了制作。后又被张家第五子张允修给带走,下落不明。这幅图很危险,犹如落入兽群的白肉,没有不被争抢啃食的道理。虽然朕不清楚这幅图到底记述了什么,但猜也能大致猜出来。朕的老师,给朕出了个巨大的难题啊。”

  骆思恭没有回话,此时也不是他回话的时候。

  片刻后,皇帝道:“我给你颁个通行令,你改日秘密将李穗儿送进宫里来罢。”

  “陛下!”骆思恭突然跪地,拱手道:“臣有一事要奏。”

  皇帝蹙起眉来,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他才道:“说。”

  “李穗儿不可进宫,她在外,可引出张允修的下落。陛下应当放出李穗儿的位置消息,并将她送出京去,最后张允修自会上钩。”

  皇帝大约是猜到了骆思恭要反对李穗儿再度进宫之事,很是不悦,因为心中烦闷,又是面对着自己所信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他怒道:

  “那就让她在外面,跟着那个不男不女的锦衣卫吗?荒唐!她……她好歹身上流着一半皇家的血。”

  “陛下,李穗儿当初是太后放出去的,这一点您应该已经很清楚了。您如今让她再入宫,恕臣斗胆一言,您也无法将她纳入后宫,因为她是您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她在外作用更大,这也是太后将其放出宫去的深层目的,万兽百卉图必须要回收,否则后患无穷啊陛下!”

  皇帝内心幽暗想法一下被揭穿,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怒不可遏,最后将手边的砚台拿起砸了出去,擦着骆思恭的面颊飞过,撒了他一身的墨水。骆思恭眉毛挑了一下,随即躬身伏地请罪。一旁的张诚面色如常,却也跟着下跪,以承接天子之怒。

  皇帝喘着粗气,抬起手颤抖着指着骆思恭道:

  “骆思恭,你不要忘了,锦衣卫乃皇家亲军,你们都是替皇家做事。朕让你做什么,你只管做,建言献策,还容不得你置喙!朕可以让你代行天子权威,一朝位居人上,也可让你一夕跌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皇帝的怒吼在文华殿大殿之内回荡,良久,天子之怒终于缓缓平息。皇帝似是陷入了无比的疲惫之中,此时,文华殿上首正位屏风后,传出了一个平静又上了年纪的女声:

  “陛下何故发这般大怒,骆指挥使忠心耿耿,时时刻刻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室着想,他所言当是最佳的策略。”

  皇帝沉默片刻,哑着嗓子应道:“母亲……是儿失仪了。”

  “我知你心中不好受,这件事是母亲不对,没有及早告诉你。你有什么脾气,尽管对我发出来罢。”

  “儿不敢,母亲所为,才是真真正正为大明社稷着想。”皇帝有气无力地回道。

  “陛下多保重龙体,近来日头渐盛,火伞高张的,多进些清凉去火的吃食,莫要急坏了龙体。”

  “儿省得,多谢母亲挂念。”

  “今日午膳且来我宫中用罢,我让御厨炖了老鸭煲,亦是你爱吃的。”

  “是,母亲。”

  屏风后的人再不发话,随即传来了环佩叮当的行路之声,渐渐远去。骆思恭仍然跪伏在地,不敢动弹,不知跪了多久,直到双膝麻木,皇帝才出声道:

  “李穗儿的事,交给你安排了,我只给你五个月的时间,此番若是不能用她引出张允修,你提头来见。孟十三隐瞒女子身份,欺君罔上,着实可恶!郭八亦为其帮凶。但念他们此次是为罗洵做事,帮助宋应昌获得了珍贵的倭寇情报,捣毁倭寇据点,算是立了功,也保护住了李穗儿不被某些歹人抓住,功可抵过。但惩罚仍不可免,郭八杖责二十,孟十三杖责五十,入狱三个月,停职查办。”

  “是,臣遵旨。”骆思恭恭恭敬敬道。

  “北司巡勘所的罗洵,此番立大功,可赏。另外关于你们呈上的陈炬与后宫结党营私,郑氏家族联合禁军武骧卫私自追拿李穗儿的证据,朕都看过了,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以后厂卫的事全权由你看着,若再有什么差池,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骆思恭再次响亮回答。

  “滚吧!”皇帝没好气地说道。

  “臣告退。”骆思恭起身,恭敬又小心地退出了殿外离去。

  皇帝疲惫地端了手边的茶,饮下解渴润桑。没喝两口茶没了,他对张诚道:

  “添茶。”

  “是。”老内侍笑眯眯地上前来添茶,之后又去收拾了摔在地上,磕掉了一角的砚台,“奴婢这就给这砚台嵌玉修补好。”

  “哼,张诚,你好像很得意啊。”皇帝眯着眼望着他。

  “奴婢怎敢得意,只是为陛下感到开心。陛下身边有如此多的忠臣能臣相随,大明当可千秋万代,繁荣昌盛。”

  “忠臣?能臣?”皇帝语调轻蔑,“不过是一群为他们自己的私利在朕的朝堂上明争暗斗的鼠辈。此番,骆思恭已经拉郑氏下水了,若不是证据不足,他还能攀咬住贵妃和常洵!朕能让他得逞吗?胆大包天的奴才,他也不想想到底是谁给他的权力,竟然学会要挟朕了。若不是今日太后拦着我,我定要了他的狗命。”

  “陛下息怒,那骆指挥使确实有些咄咄逼人,以下犯上之嫌。您有雅量,莫要与下人计较,气坏了龙体可不好,贵妃娘娘该伤心了。”张诚安慰道。

  “哼。”皇帝冷哼一声,继续端茶喝。

  “不过陛下,骆指挥使是个武夫,说话也直,没什么花花肠子。他此番呈上来的证据,那也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确凿无误。这么想来,还真是有些悬呢,若不是锦衣卫里的郭八和孟十三反应机敏,及时阻止了这件事,也许万兽百卉图就再也无法重现人间了,到时候还不知要引来多大的祸水呢。”

  皇帝没答话,眸光闪烁,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张诚点到为止,不再发话。皇帝半晌后忽然道:

  “你把最近次辅张位的上疏都找出来,给朕送到乾清宫去,朕要仔细看看。”

  “喏。”张诚躬身应道,微微眯起了眼。

  七月十九日,是夜。孟旷在牢中缓缓睁开了眼,因为她听到了脚步声,是张老四张东威的脚步声。与此同时,关在隔壁牢中的郭大友也起身了。

  张东威停在牢门前,笑眯眯的说道:

  “好消息好消息,今日指挥使入宫面盛,你们的处罚有着落了。老八你得了二十杖,小十三得了五十杖,三个月牢狱,停职无俸禄。指挥使差点挨了一砚台,回来后一身墨水,却难得面上有了笑容。你们所有的牺牲,换来的是李穗儿可以不必进宫了,从此以后可以随锦衣卫安排,光明正大行走。陈炬被贬,看管巾帽局去了。潞王回封地关禁闭,今年的王府赏赐被取消了。郑贵妃也被软禁,暂时不允许她见娘家人。郑氏的几个产业遭到查封,给朝廷吐了不少血。厂卫都入指挥使囊中,大权在握。”

  “三个月牢狱?这也太长了吧。”郭大友无奈道。

  “我能不能见到家人和穗儿?”孟旷则问。

  “还嫌长?这已经是轻判了,否则光就潞王和陈炬告你那一状,你可是得掉脑袋的。小十三,我知道你在外面的牵挂很多,放心吧,指挥使会让你家里人和李穗儿进来看你的,所以你还是得老老实实受罚。”

  “那我以后是不是会被逐出锦衣卫?”孟旷略有些期待地问道。

  张东威无语了片刻,道:“这个……指挥使自会有安排,你想脱离锦衣卫,还没那么容易。”

  孟旷面色微沉,长叹了一声。

  “明天上午执行杖型,指挥使交代过了,尽量下手要轻,但难保还是要打得脱层皮,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大热天的,要生棒疮了,我给你们去搞点特效膏药来。话我带到了,你们今晚睡个好觉,之后几天估计都没什么好觉可睡了。”

  说罢,张东威摆了摆手,径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