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锦衣泪>第48章 甲方(一)

  远处传来打更声,已是午夜三更过。这片倚着京城西北城墙墙垣聚居的村落本是官营的农庄,如今却成了流民的汇聚地。官府在村落农宅的间隙中搭建起大量简陋的棚户以收留流民,而这里原本的居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环境,不少已然迁走。留下居住的大多都是官府专门派来安抚流民的官吏以及家属。

  孟旷架着马车在外面的道路上绕了一大圈,最后专门走了一条被冻得极为坚实的硬路,缓缓驶进这片棚户区。她寻了一个破败无人的院落,将马车赶了进去,然后与清虚一起,寻了稻草铺盖在马车顶上,以作掩饰。清虚给马喂了水和草料,放下车撑撑住马车,解了辕轭让马休息。

  做完这些后,孟旷和清虚这才钻入车厢。穗儿在车厢内,用火折子点了蜡烛,外头罩了个竹编纸糊的罩子挡风。她正借着昏黄的光线擦拭骨灰坛,见孟旷和清虚进来,她的视线立刻投向了孟旷。

  彼时孟旷已经拉下面上的黑色面罩,双颊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摄人心魂。她眸光关切地望着穗儿,一进来就询问穗儿:

  “如何?方才没有受伤罢。”

  穗儿抿唇,摇了摇头。然后道:“你才是,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他根本没伤到我。”孟旷道。

  清虚插话进来问:“今晚在这里过夜,会不会有问题?”

  孟旷回道:“我方才观察了一下这四周,除了几个流民的棚户在这附近之外无他。这个破院子里没有人住,位置也比较隐蔽,算是最佳的地点了。如若当真被那人找到,咱们再逃不迟。那人应当不是我的对手,看上去虽然受过训练,但身手有限。”

  清虚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道:“真是奇了怪了,这净乐堂是什么热闹的地方?居然除了我们,大半夜的还会有人去那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什么。”

  “那人应当也是去找老姑姑的,不会有其他的目的。”穗儿道,“我推测不是方铭的人,就是另外一拨势力的人。”

  “怎么说?”孟旷看向她。

  穗儿道:“你们还记得两日前灵济堂被流民围堵的事吗?那天还出了一件事,咱们家十字街西头卖豆腐的孙老三家,他家的男娃那天莫名其妙被人引到了跑马道边,还被推到了跑马道上,惊了一个军官的马,被马蹄铁弄伤了,头上破了个大口子,手臂还骨折了。是小暧给那男娃医治的,她说那孩子手臂上有明显的手指印,是被手劲很大的人捏的。”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清虚点头,孟旷脑子里却在回味方才穗儿说的“咱们家”三个字。

  “我当时就一直疑惑,到底是什么人会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小孩子。后来仔细想了想,这个人的目的会不会是利用这个小孩受伤需要急救的情况,来解灵济堂的围。跑马道那一带,就只有灵济堂一家医馆,要急救肯定第一时间跑灵济堂。再加上小孩就是在兵马司眼皮子底下受的伤,兵马司应当也会送孩子去灵济堂,这样一来恰好就能让兵马司发现灵济堂被流民围堵的情况。”穗儿分析道。

  孟旷和清虚闻言相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信服的神色。清虚有些惊骇,道:

  “若果真如此,那这个人也太过心狠手辣了罢,居然利用一个无辜的孩子做这种事。”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这个人应当与方铭不是一路人。但他也一直在监视灵济堂,或许……是那夜追拿我的人背后的主使者,他们不知道怎么查到了我在灵济堂,但一直不敢明着行动。那日此人利用男童解灵济堂的围,会不会是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我想不明白……”穗儿担忧地说道。

  孟旷却突然道:“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抓你的人是武骧卫西营王祎千户手底下的人。他们背后的人是郑贵妃的娘家人。他们不知从哪听闻了你的事,而且知晓了你什么时候会偷出宫去,算准了时机想要拿下你,以逼问出张居正藏宝所在。郑家这些年侵吞军饷,事情就要掩盖不住了,所以联合了武骧卫西营的千户王祎,想要找到宝藏填补这个大洞。

  而郑家其实也被人盯上了,此前灵济堂那个引来流民的膏药订单,其实是另外一股不明势力冲郑家发难的结果。这股势力窃取了郑家和王祎联手吞下的军饷铸银三百两,特意在京城各大商铺广下订单,然后将商铺给的领货单复制发放给京郊的流民,引得这些流民争相去抢货,从而引起京城各方的注意。”

  此前因为意外状况频发,孟旷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这件事说与穗儿听,后来不知不觉就给忘了。今天才终于想起来,一时有些无奈,她这段时间可真是忙晕了,差点耽误了事。

  穗儿闻言有些吃惊,她眸光闪烁了片刻,似乎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紧接着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道:

  “这是个连环计。”

  “什么?”孟旷和清虚都有些懵,一时没反应过来。

  穗儿解释道:“咱们把事情从头至尾捋一捋。可以看出,有一个不明人物或团体,我以甲方代指。首先甲方为了引发郑家恐慌,先去窃取了饷银三百两。甲方知晓我的所有事,他出于某种目的,窃银后将我的过去以及我偷偷出宫的计划透漏给了郑家人。郑家人果然起了贪念,于是联合武骧卫来抓出宫后的我。方铭大概是察觉到了不对劲,临时取消了计划暂避。与此同时,甲方将被窃走的三百两饷银分散到京城各处商铺引发流民骚乱,不堪其扰的商铺必然会求助于五城兵马司。兵马司迫于压力,自然会加强城中巡逻,尤其是紧盯受扰商铺附近出现的流民。我们假设一下,五城兵马司与流民之间的冲突升级会如何?这一段时间,京城必将起骚乱,出入京城就要受限,更有甚者可能会采取戒严。这个甲方,或许是想利用这种方式找出试图出入京城的某个人。”

  “甲方要找的人不是你吗?”清虚奇怪问道。

  “应当不是,这个甲方似乎对我以及一直和我脱不开干系的前首辅宝藏并不感兴趣,他只是想要利用这件事达成某些其他的目的。一是揭发郑氏侵吞饷银的事,二则是我方才所说的,他在用这个方式找某个试图出入京城的人。”穗儿一边思索着一边道,“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甲方是不是就是那个利用男童的人。假如是,那么这个甲方就知道我在灵济堂,并且他千方百计想引导某个人,再具体一点,会不会是军方的某个特定人物注意到灵济堂,所以那日才会利用男童摔入跑马道来达成目的。”

  “那男童惊的马,据说是神机营宋提督的马。昨日孙老三家的来拿药,和小东家聊了两句,专门提了一下这个事。他说他现在很害怕宋提督会来找他麻烦,打算搬家了。”清虚说道。

  “宋提督……宋则义?”孟旷挑眉讶异道,“这人有点本事,我听闻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向陛下上疏,要更换军备,说是现在军中所配备的火器已经落伍了,需要革新。”

  “不是,我都糊涂了,这个什么甲方为什么一直要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行事?如果他想要让宋提督知道穗儿就在灵济堂,他写个匿名信告发不就得了?”清虚问道。

  “他就是不愿或者不能用寄信的方式,才会不得已采取这种拐弯抹角的办法。”穗儿道,“也许是不想留下任何会追索到他身上的证据,毕竟找人递匿名信,是有暴露自己的风险的。何况如果宋则义不看这封信或者不按照这封信的指示去做,又或者这封信不慎落入别人手中,那就坏事了。”

  “唉,这事儿恁得复杂,我脑子不够用了。”清虚挠着后脑勺。

  片刻后,他瞧穗儿和孟旷两人肩并肩坐着,都在沉默着想事情,他才猛然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现在和两个女人同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中。他觉得不大好,也有些不大自在。这不自在来源于他察觉自己好像有些多余,旷哥儿和穗儿关系这么好,每天都住一屋,自己是不是也该避一避?今夜穗儿如此伤心,也许正是需要旷哥儿安慰的时候,自己杵在这里她们俩都不好意思说话了。

  “啊……我出去把风吧,虽说不怕有人追来,还是谨慎些好。”

  “我去吧。”孟旷忙道。

  “别,你都累一晚上了,在车里歇歇。把风的事就交给我吧,我一个老爷们,不能总让你们女子冲在前面做事。”

  “那我等会儿换你班。”孟旷道。

  清虚笑了笑,也没答应就钻出车去。他下了马车,准备先去查看一番这破院子,看看有没有什么能保暖的东西。

  车厢内一时沉默下来,穗儿和孟旷谁也没有开口。片刻后:

  “十三哥……”

  “那个……”

  二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愣住。孟旷忙道:

  “你先说。”一边说着,她一边坐到了穗儿的对面。

  “今天谢谢你,十三哥。谢谢你能带我来,让我见老姑姑最后一面。”穗儿唇角弯起微弱的弧度,眸光中仍然凝着悲伤。

  “客气什么,我说了我会帮你,我就一定会做到。”孟旷道。

  “说实在的,我还真以为你会不答应的。”穗儿道。

  “为什么?”

  “你当真就不怕我趁机跑了?”穗儿问,面上终于起了一丝笑意。

  孟旷却笑着摇了摇头:“除了我这里,你还能去哪里?就算你要跑,在我眼前你也跑不了。”

  不知为何,瞧见她这般定定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穗儿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面上起了热度,别过头去有些不大敢看她。

  孟旷却盯着她问道:“其实我很想问,你告诉我的七成事实中,是否包括你的身世。”

  穗儿闻言,垂下头来,半晌才答道:

  “我也只知道一鳞半爪,不比你们多多少。你们大概是觉得吉祥鸟的那个故事很可疑吧。但那个故事我是真的没有听完整,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听完整了。但……我自己确实隐瞒了一些事,是与我娘亲有关的。既然你们都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世,今夜老姑姑和我娘亲的关系也明晰了,我想我也没有必要隐瞒了。”

  孟旷认真的看着她,就听穗儿道:“吕景石曾在内官监翻到过一本记录,其上记载了隆庆年间的一些宫廷中的人事调动。隆庆四年三月,景仁宫主位贵妃李氏向内官监要求多派两名都人、两名内侍入景仁宫,内官监便拨了人去。上面记载了所拨之人的名单,里面就有我娘亲的名字——李明惠。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还有祁雨禾的名字,是老姑姑。她们两个人是同一时间,也就是隆庆四年三月被分派到了景仁宫服役。”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孟旷问。

  穗儿摇头:“各宫问内官监要使唤人手是很正常的事,不过景仁宫作为地位尊崇的贵妃主宫,不可能会突然间缺了人手。贵妃亲自问内官监要人是很罕见的,可以猜想当时景仁宫内有什么变动。后来我让吕景石有机会就尽量查找翻阅一下隆庆年间的记载,有什么特别之处就记在脑海里,整理出来递一个条子给我看。吕景石不久后发现了异常,就是所有文书记载几乎都有隆庆四年年初撒马尔罕使团入京朝贡,敬献西域珍宝和美人的事。但此后这些西域珍宝以及美人的去向全部都断了,就像凭空蒸发了。吕景石问了问内官监管理档案的老内侍,说是今上登基伊始,太后掌朝,曾命宫中晒书清理档案,在那之后很多档案记载就不翼而飞,怎么也找不到了。包括一部分先帝的起居注,还有大量的宫人名录。这个老内侍也是当时被调过来管理档案的,前一位管理档案的人不知被调去了哪里。不仅如此,很多隆庆年间的内侍宫女,尤其是曾在景仁宫服侍过的人,全都人间蒸发了,很多人怀疑是太后为了隐藏自己与前首辅之间的秘辛,把这些人全都灭口了。如今还能知道隆庆年间宫廷之事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隆庆四年初至隆庆六年初这两年的时间,不论是文书记载还是人们的记忆都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些只言片语和零星的传闻还残留在宫中。”

  “穗儿……”孟旷呼唤她,穗儿却依旧低着头,思虑深重。孟旷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道:

  “穗儿,你看着我。”

  穗儿终于回过神来,琥珀瞳眸惶然地望着孟旷。孟旷问她:“你在担心什么呢?是揣测自己到底是谁的女儿吗?是不是怀疑自己会是隆庆帝的女儿,会是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是不是怕如若你当真是公主,会引来不轨之人的觊觎和利用?或者引来灭口的杀身之祸?”

  穗儿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心里所想全部被孟旷言中了。

  “你想不想当公主?”孟旷问。

  穗儿苦笑:“且不论我到底是不是,天底下也没有我这般命途多舛的公主。”

  “想还是不想?”孟旷意外地执着于这个答案。

  “不想。”穗儿摇头。

  “好,那问题就很简单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穗儿怔忪地问。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孟旷微笑着说出了这样一句杀气腾腾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