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庄篁意味深长地穿透暴雨看着庄清流,方才隐约流露了几分轻柔的声音重新冷淡了下来,“看来我徒烛儿,是选了不接为师递给你的好啊。”

  “我觉着是你的演讲不太行吧,好像没有很打动心灵呢。”庄清流谦虚地表示,“你要是从小就肯这么费心思花时间地对我进行教育,我这会儿指不定就盲从了,现在临头一脚了,才冷锅冷灶地跑来烧上三言两语,还能熨帖谁的心呢。”

  “这样啊。”庄篁周身浮出了炫目的灵光,平静地凝视她的面容,“那为师觉着,你如今死了也好。”

  梅笑寒:“……”

  这老妖怪怎么这么无情!

  庄清流只是翻了翻眼,羊癫疯似的抖了抖手中的伞,收起来迈开腿就走:“谁说我要死了?不死。这世上如今能影响我生死的只有一个人,不是你。”

  说着忽然转头伸手,一把将梅花阑拽到了身边牵着:“我这话都能算得上公共场合的求婚了!你还拔出剑准备打什么群架呢!”

  梅花阑:“……”

  庄清流“啪嗒”,一把将她的剑拍回去,骚话不停:“劝你马上夸我,十句不带重复的那种。”

  梅花阑缓慢地转头看她。

  庄清流忽然来回瞧着她的脸笑:“我怎么找了个你这么软趴趴的人,我说不打就不打,我无理取闹就无理取闹。”

  梅花阑:“……”

  庄清流又眉毛飞起来,自说自话道:“不过我喜欢你这样儿。”

  梅花阑终于侧头,喊了声:“——庄烛。”

  庄清流立刻笑起来:“怎么了?我是个变脸怪对吧?”

  梅花阑敛着表情无声看一眼远处:“知道就好。”

  庄清流牵着她的手,低低笑了好几声:“怎么回事,你以前还会对我发脾气呢,那会儿还会故意给我喂草吃,你现在的脾气呢?是舍不得我吗?”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边说边走,其余人一看,立马挥动腿试图跟上。

  瓢泼的大雨中,庄篁一个人好似站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方才好半天,愣是没人敢从她旁边明着暗着穿过去。

  似乎是觉着荒唐,一缕灿金如线般的灵光这时蜿蜒蹿出,游蛇一般勾向了庄清流的脖颈:“你想就这么走……”

  庄篁话音未落,身后一道火色的剑光袭来,利落地将舔舐向庄清流的灵线当空砍断。

  “没想到吧?”庄清流大喇喇地边走边转头,看了眼祝蘅将剑尖对准庄篁的样子,和颜悦色道,“你有两个弟子呢,这回要跟你动手是另一个。”说着又道,“不过你有且只有两个,再把这个打没了,就没人回去继承你的‘故梦潮少主’大位了。”

  庄篁:“……”

  本来迈着腿要出去的梅笑寒脚步顿时有些迟疑下来,转头注视着祝蘅面无表情的脸,轻声道:“庄前辈,就让她一个人拖住吗?”

  “祝蘅不是她教的,反而才会出乎她的意料和准备。”庄清流忽然掠空而起,直接带身边的人消失在了原地,“而且我们兰兰——你当她这么多年的修为和脾气是面捏的。”

  至于其他人搅入这两人中间,那完全是多余的拖后腿和送菜。

  身后最后传来的是刀剑猝然相击后,大地传来的巨大轰鸣震动声,然后随着瞬移离开,这种声音很快被无边的嘈杂和尖叫所取代,飘荡在天地市井间的混乱惊恐声一下刺进了耳膜。

  往日繁华祥和的梅城已经一片溃乱,四下都是奔逃翻滚的人,各种旺盛的草木藤蔓疯狂向四周蔓延,窜起滔天的火浪。所有本来美丽的花都开成了穷凶极恶的样子,就好像人类举起刀时丑恶的一面。原本开得好好的梅花却簌簌直往下掉,仿佛不愿意再开了。

  最可怕的是,不仅有草木在四下疯狂地横行直走,远处长街尽头本来搭戏台的地方,似乎还出现了七条尾巴在毛绒绒舞动的白狐。

  随着几人刚刚在高大的城楼落下,天地间就忽地响起了一阵魔音穿耳般的尖锐滋鸣,季无端耳朵蓦地一疼,抬手间,两团湿润的血就喷涌了出来。

  这是那些花草发出的致命声音,比铁皮摩擦还要尖利万倍,几乎是瞬间便让人难以忍受,哪怕堵住了耳朵,也会烦躁不已,本来有些短暂躲进了室内的人在噪声的不断影响下,也会暴戾地忽然拿起尖刀,失去理智一般地互相残杀。

  梅思霁握剑的手稍微哆嗦起来,站在遍地破碎的肢体和如河的血流中,差点被脚下的滑腻绊倒。

  庄清流一掀袖捞起她,双手飞快往她头上笼了团削弱杂音的灵光,说话声却能直接通达进来道:“不要慌,天底下好好的花草要是都能忽然成精,这世上还有人什么事。”

  本来都要到集结仙门修士舍身取义这一步的梅花昼浑身蓦地一阵,猛然护着耳朵转头道:“庄前辈,你的意思是——?!”

  庄清流好似并不会受到噪声的影响,在高大的城楼上迅速环顾四周:“既然她之前非要先杀掉仙门的修士,这些东西就一定能对付。”

  这时,梅花阑手指抵着眉心,快速低声道:“异向并非整个天下同时在发生,如今只有梅城和郾城两城!”

  那也就是说,形势尚可以想办法控制。

  “好!”庄清流忽然带一众人掠到了梅城和郾城交界的最中间,然后伸手从梅花阑怀里摸出了白玉色的短笛,旋身飞起后高高浮在半空,面色肃然地将笛子搭在嘴边,开始吹奏。一道破风漏音的惊人曲调很快从她指下溢出,水波一样地荡向四面八方。

  一众能勉强抵御花草滋鸣却抵御不了她魔音的人纷纷大惊失色地急速扭头:“为何这样?!”

  庄清流手戛然一顿:“……好吧。”

  听出这是一首反向对抗花草滋鸣音律的兰颂很快御剑升空,一言不发地摸出长萧,接过了这首退音曲的吹奏。他本为世上最厉害的乐修,加诸于曲调中的灵力虽不如庄清流厉害,但沉稳吹出的乐波反而传播地更广。

  广受影响的两城百姓在两种声音的对冲抵消中很快恢复了神智,瞬间纷纷清醒了过来。这种声音是此消彼长,无形中互相对抗,所以兰颂仍旧稳稳站在半空吹奏,一刻都未停,长长的血顺着他的双耳蜿蜒流下,在肩上溅出两朵血红的花。

  庄清流没再管这里,而是很快又轻风似的飘落地面,伸手抵住了一颗正在肆意穿刺木窗的楠柳,低头眯眼,好似快速动唇地冲它说了几句什么。

  然而楠柳并未听她的命令,而是舞动的条枝骤然波浪般甩起,一利藤冲她的脸抽了过来。

  巨大威严的压迫直逼眉心,梅花阑几乎是本能地飞快揽起她后退避开。

  然而庄清流却几乎是瞬间又掠至了跟前,同时压声道:“——别动!”

  楠柳周身那种凛然不可犯的气息昭示着它绝对不可能是一棵普通的树精,梅花阑也绝对不可能听她的不动,所以身影瞬动,庄清流却蓦地转头,一眼低声扫过来道:“它不是要抽我,它是在抽你。”

  梅花阑瞬间定住了身形,站在十数尺外惊异地将目光挪到那棵树身上。果然只有庄清流在身边的时候,它好好的并未攻击。

  季无端看得愕然不已,彻底服了:“你是不是天之骄子啊?”

  “那‘天之骄子’这个身份,恐怕没人想要。”庄清流尝试地往更近走了几步,“我这样儿的,是天之霉子。”

  “……”季无端仍旧有些谨慎地在她身后来回快速地巡梭,以防忽然有异变道,“那它为什么不伤你却伤别人?因为你是花精?同族?”

  那梅畔畔这半根参也不应该被排斥,庄清流目光垂落,定在楠柳的枝条上,低声道:“那是因为……这是亲缘间的一种本能。”

  被她凝视着的枝藤上,生着楠柳这个品种本来不应该会有的鱼鳍状尖锐小刺。

  同样在她识海里清晰看到了的梅花阑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亮光,跟庄清流几乎同时道:“祭坛大殿里才奉有这种楠柳,这是已经灭绝的楠柳!”

  “这是怨魂,曾经死去的怨魂。”

  没有灵的树不可能自己动,这些草木异灵都是怨魂附身!

  “……啊?”状况之外的季无端快速猜测道,“你们在说什么?这是怨魂附生?什么时候死的怨魂??什么时候灭绝的楠柳?!”

  “对人族怨气这么大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庄清流倏地飞身而起,又马不停蹄地接连查看了一朵妖艳到几乎滴血的花和边缘如鲨鱼牙齿般的锯草。

  全部都是已经灭绝的花草,奉在了祭坛不多不少六百年的花草。

  她脑海中忽然浮起了长庚仙府“燃灯老道”被雷劫追着劈这件事——原来直至第一次修界灭亡的时候,庄篁的修为还没有到达巅峰,但是她后来炼化了族中所有的亡灵,从此变得非常强,无人能及。

  就好像梅花阑这二十年来也一直在故梦潮驱散怨灵和度化亡灵,所以进益飞快,如今也非常厉害一样。

  试图劈剑去斩杀这些花草的裴熠胸前已经黑红一片,难以置信地双手托着被轻松震裂成几截的灵剑,声音嘶哑地退回来,问:“怎么回事?这些花草怎么会如此厉害???”

  庄清流心里十分复杂又诡异地看他一眼:“因为别说你,这些草木的年龄全部都比我还要大。”

  梅花昼愕然道:“又是像桃花源里那样一群六百年的冤魂吗?”

  可说呢。活了大几百年的简直没有一个省心的,已经死透的祖宗也要纷纷跳出来舞,你方刚战败抬走,我方又粉墨登场。

  一些仙门百家紧随其后跟出来的年老修士纷纷惊疑道:“怎么可能?如果有那么大一批怨魂不在故梦潮,那它们一直养在仙陆的哪里?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谦虚点,你们不知道的东西多了。”自从身上的锅掀开后,庄清流对着这帮人说话做事就不客气了许多,半点话术都懒得跟这些人费。

  然而她刚想转头跟梅花阑快速说什么,身边几乎将一座城覆盖成了荒野的花草忽然开始了疯狂的涌动,从城中心的燕塔开始,所有的藤蔓都像水波纹一样急速往外蔓延,很快就攀探上了外围城墙。

  梅花昼脸色骤变:“庄前辈,它们要向外扩散了!”

  偌大的梅城和郾城,别说没有一个祖宗式的精怪能打得过过,就算能打过,四面八方都在如水流一般倾泻,这要怎么办?!

  梅思雩声音颤抖道:“庄前辈,有什么办法阻止没有??!”

  “有!”庄清流忽地转眼,飞快掠身而起道,“一种两两对边可以产生呼应,能激起类似共振的阵法可以像包围圈一样将它们暂时困在这里!”

  “什……什么?”梅思雩飞快问道,“怎样呼应?怎样共振??那是什么???”

  庄清流精简地解释道:“就像是你的左手和右手同时把一堆钱往中间拢,这就叫呼应!”

  梅思雩:“……啊?那意思是——把一个人劈两半儿?”

  “不必。”庄清流忽然从梅花阑手里抽出了浮灯,蓦地将它催动钉在了梅城最东边的城墙中心,旋即自己飞快地分出一缕分\身,镇守到了郾城最西面的城墙中央。

  季无端手上用火符去呲那些已经探出城墙的绿叶子,嘴上飞快问:“这是怎么回事?你和一把剑能……共鸣?”

  不是她和一把剑能共鸣,而是浮灯剑尖上的这一点,本来就是她的心头血。

  随着浮灯和“庄清流”镇定,东西两边的城墙好像无形地出现了两条明晰的金线,往外蔓延的藤蔓果然分毫再未探出,而是纷纷掉头,转向了南北两侧。

  梅花昼立即看看自己的剑,迅速问道:“庄前辈,我……”

  “你不行。”庄清流忽然转头巡视了一圈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两个人身上,低声喊道,“思霁,思雩!”

  “——在在在!”

  庄清流认真看着他们:“你们两个是同胞的双生子,可以共同镇守这种阵法。”

  “……啊?”好像完全没有想到,梅思霁怔了一下后,立马快速点头,道,“我可以。”

  庄清流却仍旧凝重地冲他们道:“一旦阵法封全,里面所有的怨灵都会想办法攻击你们,稍微有动摇退缩的情绪,就会被立刻抓住。而一旦阵法被冲破功亏一篑——你们两个也会在瞬间灰飞烟灭,害不害怕?”

  梅思霁仍旧凝声道:“不怕。”

  梅思雩却笔直戳得像根大葱一样地张了张嘴:“……啊?我当然……当然……”他伸手一囊括,“那这么多六百岁以上的‘前辈’的攻击,我们完全顶不住啊。”

  “我会教你一种护身法咒,你片刻不停地闭眼念就行了,只要法咒不停,没有东西可以近你们的身。”所以只要内心坚毅不惧,最费的就是口舌而已,庄清流伸手低头,冲他肃重道,“思雩,给妹妹做个榜样。”

  梅思雩却转头看一眼梅思霁,道:“庄前辈,她是我姐啊。”

  庄清流假装自己没有说错,面不改色变道:“……以姐姐为榜样。”

  “好好好!”梅思雩大声点头道,“我可以!!”

  庄清流立刻将一段很复杂绕口的喇叭经当做厉害的“护身法咒”教了他们,然后拎起两人飞快放入南北两边的一条轴线上掠阵,最后认真叮嘱道:“记住,千万不能因为害怕而自己退开,一直闭眼念咒就行,听到了没有?!”

  梅思霁立马盘腿坐下,进入了角色:“知道了,你好啰嗦。”

  “……”

  梅思雩则是直到闭眼,还在:“哦哦哦……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

  “……”两个崽子,没一个能让人真正省心放心的。但是比起仙门百家那些庄清流更让人难以信任的,就只能暂时这样了。

  梅花昼似乎并不担心梅思霁兄妹,只是稍微松了一口气地问:“庄前辈,这样保险吗?我们现在又能做什么?”

  谁知庄清流道:“不保险,这些怨魂是通过传送点被带过来的,随时可以通过两城中未知的传送点再被送到别的地方——所以你们能做的,是找传送点。”

  没人能带成百上千万的怨魂一起穿梭,但是可是通过传送点传送!

  梅花昼立刻就准备动身:“这好办!”两城加起来都不及梅家仙府大小,所以照那晚找仙府传送点那样如法炮制,很快就能搜寻个遍。

  庄清流却认真道:“不是那样,是要找整个仙陆的传送点。”

  这么一批怨魂能忽然从某个地方被传到这里,就也能从那个地方再传一波到其它的城池,庄篁最大的底牌和威胁,无非就是整片仙陆地下被她挖得密密麻麻的传送点,恐怕每一个大小城池都有。

  裴熠拧眉:“……整片仙陆,这怎么找?”

  “在地面上找自然是大海捞针,但是传送点下面四通八达,是互相连在一起的。”庄清流十分冷静地冲他们条分缕析道,“只能跳下去——梅城的城楼上有一个传送点,但是肯定已经被毁掉了,你们可以找到郾城的传送点,然后一跳下去,立刻封住灵脉,顺着地下的脉络一直往前找,人越多越好,越多越快,找到一个,就立刻毁掉一个。”

  “……需要封住灵脉吗?”立刻就有一个明月楼的人开始游移不定。

  从传送点跳下去的一瞬,立刻封住灵力就不会被传送到固定的一点,从而可以开始寻找,这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对于修士来说,丧失灵力乃是大忌,更何况是自封灵脉,这意味着感官敏锐性和战力都会丧失降低,甚至变得和普通人无异,无疑是在巨大的危险中走钢丝,一旦被攻击会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我当初救你们,是因为你们真的有用,你以为我在说笑吗?”庄清流看一眼那个明月楼的修士,又眯眼扫过一圈,冲当初在桃花源里救过的五千多人道,“所以现在也该你们去救更多普通的人了,能帮更多的人,也是自己接受过帮助的意义延伸。”

  数千人中有些人并无惧色,有些人尚有犹豫考虑,有些人面色稍微不快,左右看看后,控制着语气道:“庄少主,你是救过我们,这话不假——可天下也并没有这样强迫的道理,我们若是不愿意做,又如何?”

  庄清流握着逐灵的刀柄将月白色的长刀流利地抽了出来,一字一句凝视他道:“你要是不做,我就把你砍死!”

  那人看着如寒月般凌冽的冰薄刀锋,居然下意识打了个寒蝉。

  庄清流这个人一点不笑的时候,比她的刀更冷淡,好像会随时让你一刀两断。而她这种说话的语气,无疑昭示着她绝对会说到做到。

  虽然这样说、这样做,在情理中绝对不妥,但是在如今这样几乎危急到濒临一线的关头,梅花阑轻轻转动了一下清澈的眼睛,并未出声阻止。

  数千人噤声片刻后,梅花昼把控着时机不动声色地接上了红脸,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自然而然地娴熟道:“众位都辛苦了,此事刻不容缓,有什么别的之后再说,现在请先跟我来。”

  五千人再无一人多说什么,很快纷纷投入了毁传送点这件事。

  “祝宫主只能短暂拖住她,阵法也只能暂时维持。”季无端绞尽脑汁道,“现在最关键的是——这两座城里这些花精树精和狐狸精到底该怎么除掉?!”

  “这些精怪都是以鬼身回来的,只有找到它们的真身尸骨埋在哪里,才能全部召回度化。”

  庄清流脑海中飞快地闪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想了很长片刻,低头深深捏了捏眉心——六百年前那个被大火烧过的灵岛,它到底被庄篁藏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