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布满阴霾,炙浪直冲云霄。无数卷着滚滚黑烟的尾巴在半空狂飞乱舞,四散飞蹿。

  这些东西都是——怨灵。

  岛中央巨大的青色祭坛上,一个衣摆不住翻涌滚动的人在风中负手而立,整个人宛若高高站在世间的最顶端,低头俯瞰着偌大的火海。

  那样平静,那样淡然。

  庄清流一声不响地在她面前落下,转头缓慢而长久地将所有跳跃的火光与飞散的魂灵都仔仔细细地收进了眼里,一字一句地开口:“你把它们当什么?”

  庄篁负手身后的手轻轻敲打着,目光转回来,冲她挑了一下眉。

  漫山遍野的魂灵绚烂散开,灰飞烟灭中有一道身影模糊显现,徒劳而竭尽全力地极速穿梭。

  庄清流深深闭上了眼睛:“桃花源,翻山岭,故梦潮……你把那些族人当什么?你把烛蘅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庄篁背后的手指仍旧在轻轻敲打,滴滴哒哒片刻未停,眼底却似乎笑了下,冲庄清流平静道:“这一切,不都正是因为你吗?”

  庄清流一瞬不瞬地掀开眼:“你说什么?”

  庄篁脸上浮起了一个无比神秘诡谲的笑容,声音缥缈如假似幻:“不记得了吗?在你第一次私自离岛踏上那里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总会有这一天的。”

  庄清流轻轻眯起了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开始倒转,记忆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第一次踏足陌生之地的午夜

  “这里比我们那儿差远了,有什么好看的?”

  四周哗哗下着大雨,烛蘅托了一团掌心焰到处乱看,手中的火光不停跳跃摇曳,晃得庄清流眼睛直眨。可她还没有说话,脚步忽然停了下来,道:“等等。”

  “这是什么?”

  烛蘅好像本来也准备说话,闻言,先从旁边儿半人高的灌木草丛中几步转了过来,低头皱眉看了两眼后,眼皮儿掀起,和庄清流大眼瞪小眼了一下

  这是一个……人族幼崽。大致睡在一个竹篮子里,放在树下。在夜晚朦胧的光线下看不大清,也不动不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死是活。烛蘅很快托着手中的掌心焰哗啦燃高了五倍,将周围照得灯火通明。

  这下看清了。活的,脸上却浮着一片血红显眼的参纹。

  庄清流跟烛蘅又头对头地抬头对视了一眼,不大确定是不是因为父母有事,将他暂时放在了这里。不过这周围夜影绰绰,到处都在窸窣,放个小孩儿在这儿,很快就会被狼叼走。于是低头想了想,又抱着没见过人类幼崽想鼓捣鼓捣的想法,两个人暂时没走了,撑着屏障在这儿等了很久。

  庄清流探头看看不远处灌木后的阴影问:“那是个什么?”

  烛蘅习以为常地转头看了一眼,道:“一只彤鹤。应该是在附近受了伤,能闻到我的气息,过来求救的。”

  庄清流随手往地上的小篮子上布了层挡雨的结界后,踱过去看了一眼,确实是一只硕大有灵的彤鹤正蜷缩在地上,浑身上下布满了狼狈不堪的伤口,不像是跟同类斗勇所伤,而都是一些利刃伤。

  见庄清流和烛蘅走过来,已经血流到抬不起脖子的彤鹤微微动了一下,用清澈至极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们片刻后,轻而无声地俯下了高大威严的头颅。

  庄清流目光挪移,在树下看向它的小腹,轻声道:“不是为了自己求救啊。”于是抬起眼睛,出手救下了它。

  四周窸窸窣窣,似乎是有捕猎的人在四下盘旋追踪,庄清流随意转头往黑暗中瞥了一眼后,伸手一弹,在山中设了个迷阵。过了小半夜,大致缓过来的彤鹤又冲庄清流深深俯了一下头后,很快离开了这里。它一路上受了伤带血逃到这里,不早点儿离开,迟早又会被找到。

  烛蘅两个人又返回树下,低头冲着篮子里不哭不闹的小孩儿拨弄过来拨弄过去,期间经历了雨停,天亮,太阳出来,地面都快要开始干了。庄清流一直也不急,闲散地坐在如盖的树冠上一会儿甩袖子送蚂蚁,一会儿又勾指头帮蚯蚓,繁忙得不行。

  直到等来等去始终没等到有一个人影儿,两人心里才明白了——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幼崽。

  来回提着小篮子催眠地摇来摇去后,庄清流和烛蘅终于找了一对儿似乎自己没有孩子的夫妻,将这个弃婴偷偷放在了他们家门前。为了确定这对夫妻是好人,庄清流还来来回回地试探了好几次。

  “好了,不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赶紧走!”

  烛蘅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拽下墙,风急火燎地回了故梦潮。好在庄篁这段日子都在闭关,诡爻也一直在帮她护法,两个人这次短暂的偷跑没被发现。

  不过百无聊赖的庄清流好像惦记上了那个小孩儿脸上奇怪的参纹,又趁送误卷入故梦潮的渔船回去的功夫,接连跑那里刨根究底了好几次,终于弄清了是怎么回事。

  “这岂不是算我们半个同族?”

  烛蘅翻她一眼,一箭射向她又要胡跑的脚后跟儿:“什么同族?你是故梦潮的少主,不是天下所有灵兽花草的少主,故梦潮里的这些才是你的族人。”

  “好吧好吧,就算是这样吧。”庄清流十分敷衍地眨眼应付了一句,脚下甩步溜达的步伐却毫不含糊,边跑边道,“可总归万物皆有灵,为什么这些灵参族就要被……”

  她后面的几个字含含糊糊,烛蘅没听清,不过她身影一闪,很快追了上来,道:“你去哪儿?!”

  庄清流索性伸手一拽,将她拉上贼船,故作神秘地小声道:“我刚听闻这里的仙门也有一个尊重万物有灵,时常出手救灵参人的修士,好像姓梅,想去随便看一眼。”顺便看看能不能帮一下也行。

  烛蘅虽然鼻子都快要气歪了,但心里显然对这种事也还是偏于好感的,于是半不情愿半拉扯地被拽到了一个叫乌澜山的地方。

  此时已是冬天,山中又阴又冷,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白雪。两人刚落身在谷中,庄清流就好像发现了什么,边往一处石巅树林旁边掠去,边看着脚下“嗯?”道:“这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一串鸟的脚印?”

  “是彤鹤的。”烛蘅也蹙蹙眉,道,“但是彤鹤一般是不会留下这样一长串的脚印的,这个季节,只有野鸡会。”说着旋身追上去,“你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就见庄清流已经飘身落在了一株繁盛的梅树下,好像低头看到了什么东西,眨了眨眼。

  “?这怎么回事?怎么又会有一个小孩儿?”

  烛蘅莫名低眼道:“这个倒是长得还很好看。”眼睛清澈如小溪。

  谁知庄清流弯腰抱起来,好奇地挑了挑小被子后,很快笑道:“哈哈,不如我。”

  “……”

  烛蘅翻她一眼,皱眉也往襁褓里看了又看,道:“恐怕又是个弃婴。”

  庄清流却道:“不。是被人偷抱出来的。”

  这个时候,她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婴儿忽然抿了抿小小的嘴,好像勾勾地在笑。

  庄清流一眨眼,低头又看了好几眼,忍不住伸手摸了几下她细软服帖的胎发,觉着这个笑起来有点可爱。比之前那个丑丑的脸上长参纹的好多了。

  而且如果是被偷偷抱出来的话,那在冰天雪地里还能活,说明没有出来很久。烛蘅很快拨开庄清流的手,将这婴儿的胎发取了一根下来,用特殊的方法和灵力燃了,然后两人追着一股细而不散的白烟掠起,准备将她送回去。

  谁知道这一追莫名追到了一片崎岖的云杉林,庄清流在看到一个身负重伤的女人后,目光忽然聚了起来,一瞬就绕到正面,蹲下身认认真真地又在她脸上看了几眼。

  女人杵着剑弯腰喘了一口气,没注意她的注视,只是手有些抖地很快伸手,将庄清流怀里的襁褓婴儿抱了回来,轻声抬眼看向她们道:“多谢——”

  烛蘅敏锐地问庄清流:“怎么了?”

  庄清流很快抿唇直起身,只是携女人飞身而起,离开这里道:“这就是我本来想见见的姓梅的那家人,他们现在正在被追杀。”

  似乎不光是正在被追杀,而是已经被逼到穷途末路了。转瞬将这母女二人先放到安全的地方后,庄清流很快又转回了乌澜山,然而她本来就来得迟了一步,只又在暗中出手相助,帮梅家的修士救回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

  这几人本为章台梅氏一族的人,与一个擅于捕猎的名为大川后氏的宗门结仇遭追杀,如今只被救出了母子三人。又暗中庇护到确定她们可以安全回到族中后,庄清流才放心离开,临走时又低头碰了一下梅树下捡到的婴儿的小脸:“希望你以后能开心。”

  两个人这次耽误了很久,一回故梦潮,庄篁便已经负手等在了祭坛前的荆棘丛中,面色深重地凝视着她们。

  庄清流喊了声:“师父。”

  庄篁并未应她之声,只是目光淡淡转向旁边,道:“跪下。”

  “不要跪。”庄清流一把拽住烛蘅,冲庄篁语气镇定道,“我们何错之有?”

  庄篁站在窗边问:“私自踏足那里,私自动手救人,甚至私自插手外族之事,暗中帮忙梅氏之人放走了一波灵参人,你认为你无错?”

  “是。我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错。”庄清流语气沉稳地说道,“第一,我们到底为什么不能踏足别的地方?有何道理?第二,救人又犯了什么不对?最后和人族相比,灵参族是为我们的同族,并不算外族。”

  庄篁目光安静地看着庄清流,只是问:“你不知道万物生存,自有规则吗?”

  庄清流认真答道:“但是对于那片仙陆来说,灵参族的存在已久,谁能在人群中分辨出来他们到底为何不同?——不过就是有特殊的用处罢了,这难道不是那些人族在残害同族,何谈得上万物规则?那些灵参人不应该被出手相助吗?”

  庄篁摇摇头,道:“因为你的偏帮和阻挠,固然让那些灵参人活了下来,但大川后氏的人会因损失了这些灵参人而降低修为,减少寿数,有灵的子嗣出生也变得艰难,你又何尝不是在变相杀人?再者,因为那个叫梅宗辞的人先做了放灵参人之事,所以他们一家遭报复追杀是理所当然,你又插手救下了他们母子三人,这又是再一次破坏了规则。”

  庄清流难以理解地看她一眼,认真问:“师父,你真的不觉着这个因果推算很荒唐吗?”

  庄篁不答,只是默然不语地凝视她,片刻后,才语气很平静地道:“再荒唐也是因果。这世上很多事本身并无是非对错,所有的事也当然都可以仅凭自己的喜好去做。但这样做了事,就一定要承担后果和责任,你能承受得了吗?在出了事的时候,又有办法去解决吗?”

  “我自然。能。”

  庄清流先是肯定地凛声作答,旋即发自内心地奇怪道:“不过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又到底为什么要到说得这么严重的地步?”

  庄篁眼底似有深意地敛了一下睫:“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说着转身离开了这里,同时眼角瞥向了烛蘅一眼。

  烛蘅从始至终都没有吭声,一言不发地跪下了。

  庄清流转头一看,瞬间提高了声音喊道:“祝兰徵,你为什么要跪?站起来!”

  烛蘅没动。

  庄清流又重复了一遍,在她面前蹲下身,认真低眼:“你也觉得我做错了,我们做错了吗?”

  烛蘅似乎有些不耐地闭了下眼,沉声道:“你别说了。”

  一见她这副样子,庄清流心底微弱的一簇火瞬间就蹿起来了,不可理喻地反问道:“让我别说了,那你这是在干什么?你跪什么?!要做错也是我做错了,你到底在跪什么跪!”

  烛衡闭上眼扯了扯嘴角:“因为我是你的随从啊。”

  “到底谁他妈要你当随从,你还有完没完!”

  庄清流气得猝然给了她一拳:“而且你自己照照镜子!你到底是我的随从还是她的?我让你起来、让你不要跪,你从来听过我的吗?!”

  烛蘅蓦地睁开眼,也猛然一掌打了回去:“那我有什么办法?!是我说了算吗!!”

  ……

  两人争吵互揍的声音逐渐扩散远去,眼前又被冲天的火光所取代。

  庄篁一张脸被大火踱上了朦胧的光影,声音和姿态却一如多年前,分毫未变:“二十一年前,大川后氏曾追猎过一只必会到手的彤鹤,后来被你插手救下。从那时,他们开始暗中一一排查是什么人在出手,怀疑有外来者的出现初露端倪。”

  “二十年前,你又暗中帮梅宗辞放走那批灵参人,引得他们开始向海外派遣船只广泛搜寻,让故梦潮彻底被发现。之后就是你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那里,将故梦潮的存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惹得所有人开始暗中觊觎谋划。”

  “再之后你因为梅家人之事,多次令后氏之人怀恨在心。所以他们快不行的时候,投裴煌所好,将那只彤鹤的存在和踪迹告诉了他。借裴煌好声色犬马之性,其实是想报复你。”

  “而你还不知道的是,那只彤鹤传给你求助的鹤羽,被一个叫梅嘉许的人故意扣了下来,暗中多拖延了三日。他和你是怎样有的嫌隙,不用我多说。所以那只彤鹤在等你的过程中艰难逃了三日,最后跑到了思归崖,想要出海逃往故梦潮,却在那里力竭不敌,被绝望抓走。只将蛋藏在了崖上,却被活剖。它们得救是因为你,没好好活下来也是因为你。”

  “你在集市上送给段缤奶娘的那颗鲛珠,也是后氏之人暗中查到,故意告诉裴煌的。她是因你而死。”

  “还有最后,今日在故梦潮放了一把冲天大火的这些怨灵。这些被圈养至死、戾气冲天的怨灵,是后氏全族虽灭,但却早已给你留下的后手。”

  庄篁说了非常长的一段话后,终于一字一句道:“有因就有果,我很早之前就告诉过你,但凡你犯了错,就会有人受到牵连,会有很多很多人受到牵连。所以一手造成如今这一切的——就是你啊、都是你。”

  庄清流过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只是转头,再最后环顾了一眼熟悉的岛屿。

  庄篁负手在她面前轻轻挑了一下眼:“所以现在,你还觉着自己能承受所做作为带来的后果吗?还觉着自己能解决吗?”

  出乎意料的,庄清流一点一点转回目光,仍旧平静地说了句:“我能。”

  旋即,她始终搭在身边的手终于动了,缓慢从虚空抽出了刀,刀尖在空中划出半道弧线,最终直指向前,直指庄篁。

  庄篁脸上的笑倏地凝滞,缓缓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仍旧是困到躺平的一天,下一章再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