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散去,雾很大,黑夜中远远亮着一盏橘色的风灯。

  一个青衣少年负手站在院中间抬头望天,脸上一张银纹面具被取下来扣在手里,侧边两条长长的丝带飘在地上。

  庄清流落身到这里后,在身后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目光一转,见到他一缕很细的发尾上系着一颗明艳的珊瑚珠。

  这时,少年忽有所觉地转过了头。夜色深沉,明月落梢,庄清流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滚袍站在高高的树梢上,犹如站在明月中。

  “你来了。”段缤声音平静地扣上面具。

  “嗯。”庄清流如轻风般从高处掠下,飘然落地,当先转身进屋,“怎么晚上不睡?”

  段缤言简意赅:“等你。”进屋后转到桌边,动作轻缓地从火炉上提起坐着滚水的砂壶,倒了两杯水。

  壶是普通的紫砂壶,边缘纹着一圈繁复的花纹,是璃龙。

  这里是邓林虞氏仙府外的皇城。

  一月前,伤好痊愈的段缤带着一把镶满宝石的灵剑到了这里,在一年一度所招揽门生的秋季来投虞氏。他手里的剑是庄清流给的,那是后焰生前的佩剑。

  庄清流面色淡淡地旋着杯子,指腹在边缘的璃龙花纹上随意摩挲着:“怎么样,虞氏的招榜出来了吗?”

  “出来了。”隔着茶桌,段缤在另一边椅子上坐下,很平静地敛下眼睑道,“没有我。”

  而这很奇怪、虽然年龄大了一些,也并没有于修炼一道上的底子。但对于一个宗门来说,每年所招揽门生时最重要的是于灵脉和天资上的测定,以段缤在这一道上所身怀的天份,不仅应当不会有宗门拒绝,甚至不会有宗门愿意错过。

  段缤抬手喝了半杯水,放下道:“应该不是天资的问题。”

  庄清流忽然从嗓子里发出了轻轻一声笑:“傻孩子,你的身份无心之人不会去注意,但有心的人,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的。”

  段缤敛睑未动,似乎是想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她在不想挑明地告诫我,有些事不要探究,不要去管。”

  段缤眉头微微动了动,转头后目光一垂,发现庄清流正在用手慢慢摸一只小巧梦幻的金鸟,然后不时将一种臭鱼味儿的糖球从窗户弹出去,不管弹到哪里,总会被金鸟再找回来。

  明月逐渐挪移,天色缓缓变灰了起来。

  “好了,投不投虞氏也不重要,收拾东西吧。”庄清流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旋,最后一次叼回臭鱼糖球的金鸟消失在了指间。

  段缤没再说什么,闻言起身,简单收拾了自己随身带过来的包袱。其中一堆杂七杂八的符咒和灵器中,静静睡着一只不起眼的灵盘。

  有些话和有些事,只有段缤听不懂,他也不会多问。庄清流几乎是随手一样地拿起段缤垫在灵盘下的纸看了一眼,眉眼平淡不动地用灵光燎成了灰。

  段缤瞥一眼地上那些灰,问:“去哪里?”

  庄清流起身拉开门,过了一会儿才答:“你去故梦潮吧,虽然跟那些灵参人素不相识,但他们算是你的族人,你族特殊,相同血脉的人在一起,会觉得很亲近。在故梦潮,你也能学一些东西。”

  段缤出门沐浴在朦胧的晨雾中,抬头道:“我自己学东西,很快,不能跟在你身边做事吗?”

  “我要做什么事?”隔了一会儿,庄清流才微转头,瞧他一眼。脚步娴熟地拐过尚且冷清的街头小巷,在青石板的地面上一步步慢慢走着。

  段缤沉默了片刻后,没有再说话。

  锦鸡叫鸣,天边的晨曦渐渐苏醒,市井也慢慢活泛了起来。茶肆,面摊,卤肉馆,脂粉店,卖油的铺子都逐一地打扫干净,开门迎客。

  庄清流穿过一对儿挂了门灯的飞檐后,进了一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酒楼,在窗边坐下后,点了一些寻常的吃食。早间客人还不多,这里却能隐隐约约地闻到后厨飘来的浓郁香气,好像是已经准备了一夜了。

  菜也上得很快,片刻后,庄清流用勺子随便搅着一碗白粥,冲段缤示意地点了点桌中间的小盅,道:“这里做的莲藕排骨汤也很好喝,很像她的手艺,尝尝。”

  段缤目光落在那盅汤上,整个人忽然沉默了下来,嘴角动动:“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嗯。”庄清流吹了吹,低眼喝了口粥,“吃完这顿早饭,就去杀他。”

  段缤背脊一动不动地端坐良久,伸手将整盅排骨汤端起来,一滴不剩地喝完:“好。”

  天色彻底大亮了起来,一轮灿金的太阳已经升出了山峦,早起准备出发去秘境的弟子也已经整队站好了,梅花阑却还在屋内垂眼低头道:“……她只是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梅思归仰头炸着一撮呆毛:“——啾啾啾啾啾啾啾!”好像在骂人。

  梅花昼小心翼翼地贴床边儿走过来,迟疑地低头瞅瞅这只红毛的鸟,又瞅瞅梅花阑,半晌出声问:“……这是什么?”

  梅思归超大声:“啾啾啾!”被一只手掌摸上了脑袋。

  梅花阑久久垂睫后,镇定道:“它是——思归,梅思归。”

  梅花昼:“?!”

  好像是觉着光报名字还不能清楚介绍,梅花阑又把梅思归抱进怀里,坐桌前喂它吃胖胖的小虫补充:“是跟我姓的。”

  “……”

  梅花昼一脸空白地久久盯着桌前,半晌问:“不是你生的吧?”

  “……”梅花阑手几不可查地一抖,好像是被梅花昼的短暂失智烫到了似的,微妙地转头道,“不是我生的,是——”她话到这里,忽然十分诡异地转了个弯,道,“是,庄烛生的。”

  “?”梅花昼眼皮儿一跳。

  梅花阑定定端坐在桌前,目光却稍稍转了几次,落到旁边儿去看他——虽然她想做的事不会变,但梅花昼如今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害怕梅花昼无法接受自己喜欢庄清流。

  于是给梅思归又喂了两条胖虫后,梅花阑睫毛煽了煽,换位试想了一下……梅花昼和庄清流在一起。

  自己会怎么样。

  ——炸开。

  梅花阑一秒撩开脑中的想法,转而换了个人——试想梅花昼和烛蘅在一起。

  这样的话,就是有嫂子了。

  似乎还有点开心。

  想了想。挺好的。

  于是梅花阑低眼,用一个透明的隔音罩将梅思归裹了起来后,跟梅花昼平静地坦言道:“哥,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想在成年的时候跟她认真说出来。”

  梅花昼在原地不知作何表情地站了一会儿后,抬脚挪到了桌前,在旁边坐下,只是缓缓地先动了一下巴,表示听到了:“——嗯。”

  “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梅花阑手上动作平稳地摸着梅思归的脑袋,轻声开口道:“娘也知道,也很喜欢她。”

  “她很招人喜欢。”

  这么多年以来,很少从她嘴里听到一句“喜欢”的梅花昼,已经数不清这会儿短短几句话,这两个字已经听了多少遍了。他定坐半晌后,只是心里斟酌地来回道:“那她——?”

  梅花阑目光微微闪动,指端将梅思归的呆毛摩挲到微鬈蓬松后,低头亲了一下,声音中藏着再自然不过和隐秘不过的柔和:“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她一直很喜欢我。”

  “……”梅花昼认真沉思良久,嗓音还是有点儿抽哒地开口道,“哥也把她当恩人,当家人,但是——”他好像有点儿不大好说地隐晦道,“但是你一直内敛少言,但她性格肆意活泼,哥觉着她对很多人都很好,你是不是,有点……?”

  梅花阑听梅花昼含含蓄蓄的说完后,想了一下。

  庄清流这人。

  她平时看起来是有些不大正经的那褂的。这是事实。

  “但她骨子里不是那样的人,她真的很好。”梅花阑看着梅花昼,认真道,“我见过她很多的样子,但没有见过比她更长情的人。”

  梅花昼听完后,点点头,显然将梅花阑说的每一个字也认真听进心里了,思索道:“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想说……就是觉着她那种带着耀眼璀璨的人,你们若是在一起,你跟她的相处,你们平时——”

  梅花阑轻轻垂睫,眉梢眼角似乎有点笑了起来,拿小帕子去擦梅思归的嘴:“她很好养。喂好吃的就行了。”

  从小长到这么大,梅花昼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认真听了很久,想了很久,深思了很久后。最后还是抬手,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轻声道:“只要你喜欢,觉着很开心就可以。哥也会觉着高兴,就是有点……”

  梅花阑抬起眼,眨了眨看她。

  梅花昼揉着额头笑道:“哥有点怕她。”

  “?”梅花阑冲着他想了想后,还是老调常弹道,“她很好的。”

  梅花昼:“不是。哥是怕她跟你在一起后,随你喊我哥的那个场面。”

  “……”梅花阑似乎很微妙地转了转目光后,才轻轻将嘴角抿成了一条弯勾。

  梅花昼忍俊不禁,起身道:“好了。时间不早了,带弟子们出发去秘境吧。”

  秘境的结界已经在缓缓拉开,五片偌大的天空似乎都逐渐染上了一层蔚然的灵光,正在静待着修士们的到来。

  庄清流身形如幻影般地飞跃巨大的校场,毫未停顿地直直入了裴氏的仙府。秘境五年开放一次,算是十分重要的仙门盛事,临近出发前,着了正装的裴启整整衣领,已经带着裴煌出宫殿大门,准备上高高的仙台跟一众弟子们再叮嘱些重要之事。

  而他的身边,并没有本该出现的裴管家的身影。

  此刻这位颇有身份和能力的裴管家,正在偌大仙府内一间再普通不过的书房,手中拆着一卷微有灵光的东西低叹道:“唉,有些沉珂积弊我何尝不知,但宗门开创五百余年至今,很多东西已经无从下手,更是无法揭起,我只能尽量这样帮帮你了。”

  在他书桌前几步的书房中央,一个比裴煌要小上几岁的少年人长长恭身行礼,姿态谦卑道:“裴煊无以为报,只能多谢您。”

  此刻书房外一道无声的视线掠到了他脸上,稍稍瞥了一眼。

  无论是名字还是有点儿变化的脸,都让庄清流脑海中浮起了当年在梅家选人时的画面,她目光随意转开。这样倒好,最后一点儿顾虑也没了。

  裴管家这时打开了一副秘境的全景图,拂开书桌上所有的东西,长长铺开,勾手示意裴煊走近,低头指道:“这是秘境的入口,你们一会儿会从这里进入。然后你自然而然地沿着我标出的这条红色的线走,一路上如何行事不用我说。最后只要将他引到这里,这里是一个秘境下的洞穴,我已经提前安排布置好了一只狰泽小兽……

  庄清流一动不动地坐在飞檐上,远远瞥了那张位置图一眼后,无声飞身离开了这里。

  所谓的秘境,不过是一片古木参天,空气清濛,灵气稍微充沛一些的山林,较之故梦潮还差很远。行至一处野僻幽深的腐林之后,庄清流抬手,周身便无声而静谧地浮起了数朵火花。

  片刻后,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似乎被哔啵猝裂的烧化,深不见底的腐叶之下有什么东西缓缓浮了上来,破土而出。

  目光聚拢,眼前已经出现一只巨大而威严的彤鹤身形,它微微低着头,浑身沐浴包裹在深林的阴影之中,溶于腐烂,融于黑暗。

  庄清流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已经再没有血肉,只剩刺目灰白的骨架后,抬手忽地一抽,将它身上所贴压镇压的符钉悉数掀飞,走近低头道:“辛苦你了。女儿很好,已经从蛋里出来了,头上有一撮奶白色的鬈毛,很可爱。”

  骨架微微动了动头,似乎想用空洞和苍茫的眼眶看她。

  庄清流闭了下眼,手掌轻轻摸在它头上:“现在。我让你亲手报仇。”说完骤飞身而起,将巨大威严的鸟骨挪到了一处密林洞穴之下,换走了那里原本的狰泽小兽。

  日光在头顶斑驳转过,欠下的都要还回来。

  小半日后,流水潺潺的洞口处似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接着是什么接连跳下的声音,随着一道火把幽微的光影逐渐跳跃而出,两个身穿华丽飞鱼袍的锦衣少年从洞口走了出来。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目光散漫轻飘,手持一把金光流璨的上品灵剑。

  举着火把的裴煊不动声色地左右瞥瞥后,忽然望向左前方故作姿态地大喊道:“大哥,快过来!这里有一只……”

  他话音未落,无边的阴风像渗入骨髓一样地袭来,深色的泥土中有什么东西在缓缓上升,脚下巨大的阴影无边弥漫

  轰隆——!

  一个巨大的鸟骨架冲天而起!

  裴煌脸色骤变,额角青筋剧烈爆出,两条腿无意识后退,豁然摔倒后浑身颤抖地连滚带爬……噗嗤!

  一颗双眼圆睁的头颅滚落而下。

  庄清流冷眼旁观地俯视到这里后,一眼都没有再看,从居高临下的山崖上一掠而过,带着已成厉煞的鸟骨架远离了这里。

  仙门的秘境盛宴还在继续,到处都有修士猎捕杀斗的声音传来。有些三五成群,有些气氛热烈。

  庄清流目光未散开一缕地从上空飞过,直到快离开边缘的时候,身形蓦地一停

  她耳边似乎听到了雪鹿的声音。

  可这里怎么会有雪鹿?这里哪里来的雪鹿?

  庄清流缓慢转头,细细掠过整个秘境后,眼底一点儿一点儿地收缩了起来……这里居然困着故梦潮的灵兽?这里竟然豢着本来应该在故梦潮的灵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