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大佬,你是我的金饭碗,不可能那样对你的!”

  庄清流说着随便一抹脸上沾的灰,上前两步,三两下地反抹到了梅花阑脸上,然后顺势捏着她的两边脸颊掐了掐,笑道:“好了,走吧。”

  梅花阑:“……”

  两人离开兰城,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柔然人盯守城门的驻扎营地。庄清流背抵在一个帐篷边沿,悄悄冲梅花阑指了下不远处的一名柔然人守卫。

  梅花阑目光旋即望了过去。

  庄清流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看,那个柔然人只是守在最外围,腰间所佩却是极好的钢刀,明明一个月前,还只有柔然首领一个人配得起这种刀。”

  梅花阑似乎在思索什么,随即无声点点头,轻轻一揽庄清流的腰,飞身离开。

  庄清流转头问她:“去哪儿?”

  梅花阑帮她把披风背后的兜帽扣上,遮住刺骨刮脸的寒风:“去柔然人整体落脚的山林看看。”

  庄清流又把脸往出拨了拨,然后低头,覆住她的手背试了试温度:“你是一点儿都不怕冷是吧?”

  梅花阑视线忽收,眼尾微勾:“关心我吗?”

  “?”庄清流很奇怪地抬头,诡异看了她一眼,“我是羡慕。”

  “……”

  梅花阑很快收回一言难尽的表情,装作没问过这句话,带她一阵飞掠后,直落到了一处山脚。

  庄清流发现如今烈烈寒冬,这里的半山腰竟然有几株桃花正在神奇地盛开,不由脱口问:“这是什么鬼?这里难道也是什么灵气充沛的宝地吗?”

  但说完又自己觉得不像,因为除了桃花,这里其余的树木都很普通,纷纷进入了冬日秃。

  梅花阑表情似乎比方才凝重了一点,不过没说话,只是收回目光,轻轻拉庄清流往一棵大树后一避。

  很快,不远处的山径上传来了沉重的“吱呀”车轱辘声,庄清流稍微探头一扫,见是一个正在推车而上的柔然人,车是空的。

  谨慎起见,梅花阑带庄清流稍微落后了一段,才一路跟着这个柔然人上了半山腰的一处山洞。这个山洞十分隐秘,藏在深厚的腐叶半遮中,推车的柔然人很快从山洞里搬运了几□□袋的东西搬上车,然后推着又走了。

  麻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但圆鼓鼓得很丰满。

  大概是因为这座山底下整体被柔然人围住了,而这样隐秘的山洞又有很多,所以洞口竟然是无人值守的。庄清流跟梅花阑无声目送那个柔然人离开后,很快从容地从树后走出,过去查看。

  不过刚进洞口就一片漆黑,庄清流下意识转头去探梅花阑的手:“梅畔,燃张火符?”

  她话音刚落,梅花阑手里的浮灯忽地自动出鞘,然后剑尖亮起了一簇火红色的灿光,一扭一扭地悬浮在空中展示自己。

  庄清流眨眨眼,笑出声地抬手摸摸它:“忘记了,你好乖。”

  浮灯高兴地原地转了个螺旋。

  然而它刚转完,梅花阑衣摆上的灵鹤忽然间呼呼啦啦地环绕飞出,很快围住浮灯的剑尖,把它那点光晕给遮没了,然后自己亮出了一片绚烂的梦幻灵光。

  ……

  庄清流:“???”

  浮灯刚要不服气地再次探出,梅花阑伸手往下一扣,把它插回了剑鞘。一片绚烂红光中,浮灯委屈地蜷在剑鞘里不动了。

  庄清流于是边走边从梅花阑袖中掏出一只鸟,指着那些发光带路的灵鹤低头问道:“那是它们自己在争宠还是你?”

  鸟崽子在她手心活泼一滚,卖了个萌。

  庄清流:“……”这是不承认还是怎么样。

  梅花阑收回打量的目光,转眼开口道:“那些灵鹤是思归的胎羽,自然跟它的五感是相通的。”

  庄清流奇异地看看灵鹤,又看看手心,忽然道:“那要是把它的羽毛给一人发一根,大家拿着岂不是随时都可以传讯,不用跟传讯符似的忽然冒烟,还会被水呲儿了?”

  梅花阑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思归很珍视自己的毛。”不可能一人发一根。

  这句话刚说完,梅思归从庄清流手心飞起,唰拉变成了硕大的一只,旋即它身上绚烂蓬松的鹤羽竟然纷纷褪下,铺天盖地地飞向庄清流,无辜地把她堆了起来。

  庄清流:“……”

  梅花阑:“……”

  庄清流还没诧异地心想完这像是忽然下了一场灿霞般的火烈雪……然后就被越来越多的羽毛埋进了蓬松的坑里,很快连头顶都消失不见。

  “?唔……”救命!

  梅花阑停住脚步,脸色古怪地波动了几下,睨一眼面前光秃秃的大鸟:“调皮,收起来。”

  庄清流:“……”这鸟毛竟然还能放能收!

  梅思归很快冲梅花阑乖巧地眨眨眼,又将褪下的灿烂羽毛收回了自己身上。

  庄清流抬手,从自己头发里手动拔下最后一根,举着低头看了看,思衬这鸟崽子的羽毛比一般鸟类还要稠密,估计和人类发丝差不多了,大概能有十万根之上。

  “所以你化形后的头发,就是鸟毛变的吧?”

  庄清流瞧了眼面前那只滑稽不断的鸟崽,没把它最后一根毛还回去,而是吹了吹,收回了自己怀里。

  梅思归端庄地踱了两步后,想了想,唰拉又成了人形,索性变回一头浓密的长发给庄清流看。

  庄清流转头,感觉她头发竟然比自己多,于是挑挑眉:“好了,知道了,但是你再变来变去,我就把你拔秃。”

  梅思归:“……”

  梅花阑眼尾不明显的笑又勾了几分,余光看着一大一小说话,然后走了一段后,道:“小心脚底。”

  “嗯,看到了。”

  脚下出现的,是一道沟槽,沟槽里灌满了像火油一样的东西,估计这里埋了一道简单的机关,不注意地私闯着就会触动,然后这些火油会燃起来。

  不过这些东西,对梅花阑只是挥一下手的事,三人很快平稳进了里面的大洞——眼前整整齐齐竖成山高的灰色麻袋一个个渐次映入眼帘。

  梅花阑从左到右巡梭了一圈后,很快随便挑了个麻袋划破,里面晶莹透亮的大米瞬间如同一个小瀑布,哗啦啦流了下来。

  庄清流眼睛一眯——竟然是粮食。

  梅花阑又转了个地方,再次挑开一个麻袋,仍旧是雪白的大米。所以眼前这个巨大山洞里储存的,都是米。

  三人很快又转了几个山洞,里面分别储存着丰盛的米粮肉菜,御寒衣物,还有极其精良的武器重资。

  只是短短一个冬天,这些东西自然不可能都是柔然人凭空变出来的。所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或者直白一点地说——到底是谁在背后,暗中相助柔然人?

  庄清流忽然想到,柔然人拥有这些东西的时间并不确定,而目前确定的是,自从那个玉灵消失一次之后,再回来柔然人大祭司就有了修为,而且柔然人士兵就变强了,说不定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得到了帮助。

  所以——难道这就是兰颂所说过的背叛?

  庄清流脑海中又想着另外一个人,转头问道:“梅畔,你有什么想法?”

  梅花阑只是转头看向她,想了片刻后,才忽然问:“你是不是怀疑玉灵?”

  庄清流很快点点头:“它很可疑,因为围住兰城的那层屏障不攻击它——那种屏障我见过,兰颂之前就是用它围过我和裴熠,那屏障连裴熠身上的玉佩都电碎了,没道理不攻击它。”

  她转而很缓慢地道:“不过兰老宗主、也很可疑。”

  梅花阑不知道低头想了一会儿什么,眼中神色似乎略微复杂地看了庄清流一眼:“兰老宗主这个时候未接兰颂的传讯,并不是刻意的,因为她这个时候,正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兰老宗主最称得上可疑的地方,无疑就是这点,如果不是这样,那?

  庄清流没有错过她眼中些许的复杂,来回打量着诧异问:“什么事?比兰颂还要重要吗?”

  梅花阑只是摇头道:“兰颂无论如何不会有性命之忧,况且兰老宗主这个人来说,子嗣和亲人并不一定是她心目中最在意的东西。”

  她说完很快抬步道:“走,我感觉兰城的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

  这些事不一定就是兰老宗主和玉灵,还可能有别的人。

  始终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梅思归,临走时从这个储存兵器的洞内随手顺了一把雪白亮丽的硬剑,好像很有兴趣。

  庄清流看到了,便边走边问:“对了,说起来思霁几个都配有上品灵剑,你怎么没有呢?”

  她说着转向梅花阑:“你对亲生或亲养的这么抠吗?”

  梅花阑:“……”

  庄清流又准备说什么,洞口忽然劈下一道猝不及防的冷风!

  梅花阑显然早发现了,很淡然地一拉庄清流——这是一个上山来拉东西的柔然人,估计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于是谨慎地埋伏在了洞口,等着给几人致命一击。

  正在摆弄长剑的梅思归眼睛一眨,很快顺势跟柔然人打在了一起。

  庄清流立马十分有兴致地旁观,非常想看看这姑娘的身手如何,还没见过呢。

  结果看了没两下……她的表情就开始一言难尽。

  正常修士对剑法的正常需求大概是能对敌,但梅思归这只化了人形的鸟招式可能不失华丽,但就是不知道在舞什么,半天卖力地打了个寂寞,连柔然人的一根头发都没碰到。

  庄清流被她这套“自我盛开剑法”吓的怕波及到自己好不容易再次茂密起来的秀发,于是很快溜达躲到了梅花阑身后问:“是你这些年没教过她,还是她没学会?”

  她话落,自动想起了那些大鹅,于是无缝接道:“好了,我知道了,你确实是把她当一只鸟养的。”

  “……”梅花阑表情微妙地没说什么,只是很快抬手,把撒欢儿的梅思归召回,然后将这个柔然人隔空点晕了。

  天色本就阴沉,这会儿已经迟暮,四野微微暗了下来,梅思归很快又变鸟而睡,梅花阑点地带庄清流几个飞掠,直接从山上又轻飘飘回了兰城。

  果然远远的,就能看到城门口一片火光,同时天上应景地响起了一声炸雷,一看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然而很快飞近后,庄清流发现她们还是回来得晚了一些,错过了先前已经发生了的一些事。此刻大批柔然人已经聚集在了兰城城门前,而柔然大祭司手里提着一个人——玉灵。

  看情况,似乎是玉灵因为虚弱,到底在带药材回来的时候没避过柔然人,被他们擒住了,于是捏在手里,正在威胁兰颂。

  只是不知道,这些柔然人提出的条件是什么。

  恰好这时,柔然人首领面容平静地冲城内喊道:“兰公子,我再说一次,只要你现在打开城门走出来,以后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我就放你、你们两个——”他指指大祭司手里的玉灵,“一起走。”

  庄清流脑中很快地思索这算什么条件?意思是让兰颂不要管,还是让他代表灵璧兰氏,以后都不要再管这里的事了?而兰颂离开,柔然人是要攻城占领兰城?还是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地落脚在兰城外?

  估计多半都是后者,这些柔然人似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攻城占领城池的欲望,他们一直以来,都只是不想离开熟悉的地方,所以才在这里始终不肯走。而但凡占领了兰城,哪怕现在能让兰颂无可奈何,但整个灵璧兰氏,之后也是不可能轻易放过这些人的。

  但是这一层,满城惊惶的兰城人并没有想到,他们只是很正常地顺着柔然首领的话,想到若是兰颂一旦走出城门,不再反抗,那么他们这些普通人将无人能刚好抗衡抵挡柔然人大祭司,也就是说,柔然人要攻进来杀他们就跟砍瓜切菜一样容易!

  庄清流几乎不忍心看兰颂的表情,目光迟迟转向城楼上——看到玉灵被抓、似乎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的兰颂摇摇欲坠地站在城楼边缘,整个人脸上出现了浓浓的悲伤,似乎紧紧握在剑柄上的手都在颤抖。

  柔然人首领很耐心地等了片刻,见他未动,便忽然连声招呼都没有地一箭射上了玉灵一只腿!他用的似乎是特殊的箭,居然能伤到玉灵!

  兰颂肝胆欲裂,整个人下意识挪动了一步。

  整个兰城人的心瞬间跟着提了起来,脸色唰变,兰颂双手扣在城墙边沿,俯身哑声道:“你要怎么样?”

  柔然人首领完全拒绝多余的谈话,只是道:“你、现在打开城门,走出来离开这里,并且以后不再管。”

  兰颂无法确定他的意思,还要出声再问,忽地——唰!

  又一支箭在他张口的一瞬,似乎从他嘴里射出一样,刺穿了玉灵的左腿!

  柔然人首领举着泛着冷光的箭头,微微上台,用动作示意他,下一次就是胸口。

  兰颂当场疯了,一言不发地骤然转身,大跨步下了城楼。

  城门内,一道急喝的声音厉声响起:“公子!你不能出去!”

  无数人纷纷又惊又慌地央求附和,很快争相围涌上来,将兰颂堵到了中间。

  兰颂喉咙一哽,十分认真地冲他们道:“我已经传讯求援了,援兵很快就会到来,我出去救回他就回来死守城门,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如潮涌一般黑压压的兰城人纷纷一愣,很快为他话中的真假开始分辨

  一部分善良的人很快让开道路:“那您快去吧!”

  然而,另一部分天性多疑的人脸上犹豫不定,迟迟挡在原地谨慎迟疑道:“如果援兵很快就来……那您,稍等一下,一会儿再去救他……似乎也不迟。”

  兰颂难以置信地转头:“你说什么?”

  被他点到的人很快涨红了脸,一时间没敢再说,可是人群中很快有别的声音不惧道:“他说的没错,谁知道您说的话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的,我们怎么办?那些柔然人打进来,我们会死的!”

  兰颂眼前一片发黑:“你的命是命,他的命不是命吗?”他整个人忽然从头到脚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他先前那样殚精竭虑地为你们运东西,你们都忘了吗?!”

  又有人脸色微微动了动,好像因为这句话悄悄让开了一点,但仍旧有人不耐烦道:“这困境本就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想办法解决,还要邀什么功吗?”

  兰颂整个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认出了说话的人正是先前那个送鹿腿又要回鹿腿的人:“邀功?你觉得……我是来邀功的吗?”

  “谁知道呢?”那人无畏地挺直脖子道,“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一开始要优柔寡断地拖着?本来该死的是那些柔然人,而现在可能马上要死的,都是我们这些人了!”

  他一句话落,不少人想起这几个月来所受的苦,纷纷附和,甚至开始彼此抱怨,言语间越说越尖锐刺耳。

  最开始同意兰颂出城的那一批人中有几人看不下去了,皱眉替兰颂反驳道:“这样说就有些过分了,兰家虽然是驻守灵璧地界的仙家,但他们从未拿过我们一分供奉,本来哪里有义务一定要来救我们?”

  是的,如今很多仙门宗族虽然像极了一个国家的皇族,但有些是不会从百姓手中收钱拿供奉的,因为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生意或生钱渠道,兰氏正是其中一家。

  所以这句看不下去的反驳一下就刺中了很多人,但凡稍微明事理的人,都很难说出反驳的话。但当一个个稍明事理的人聚成一群的时候,他们大部分会很诡异地失去自己的主见与判断,而当发生什么群体性大事的时候,哪怕每一个人都很无辜,但总有一个会被推出来承担责任,因为需要。

  所以短暂的寂静骚乱后,只有几个人默默退开,剩下的大部分人仍旧将兰颂包围个水泄不通,甚至逐渐开始分成了几波人,开始内斗和反驳骂战。

  兰颂快崩溃了,扯着头发道:“都让开!让开!!”

  可是无论他怎么喊,眼前总有一张张或可怜或央求或冷漠或可憎的脸挡在身前,兰颂终于闭眼提掌,汇聚灵力狠狠将身前的人全部震开!然后大踏步跨向了城门。

  ——咣当!

  冷冷一声脆响,竟然有人弯弓搭箭,冷不丁地一箭射在了兰颂脚下!

  兰颂缓慢转头,利剑一样的目光锋利地钉了他一眼,那人面色微凝,却仍旧残忍道:“无论如何,援军到来前,您不能出去。”

  兰颂如同燧石一般的眼睛冷硬地从他脸上转开,脚步不停,仍旧迈了出去。然后一个拿刀的人,骤然站在了他面前,用身体去挡他。

  又是那个要鹿肉的男人。

  兰颂怒不可遏,猝然一脚将他踢翻:“滚开!”

  那人竟然有点身手,狠狠摔出去震出一口血后,脸上扭曲出一丝狠厉,再次握刀就砍:“你敢再走!我要砍断你的腿!”

  兰颂整个胸腔升起了冲天的戾气,忽然间就起了杀心,闪电般扬起了手中的灵剑,狠狠刺出!

  然而,他最后一刻还是稍微偏动,刺中了这人的左臂,未曾要他的命,大踏步跨向了城门的门板。

  那人嘶声裂肺地惨叫一声:“——快点拦他啊快点拦住他啊!你们都想死吗?!!”

  于是一瞬间,原本混乱的局势彻底炸开,有更多的人随手拿了刀剑棍棒上去堵兰颂,兰颂身边的守卫拼命抵挡,到处都是踩踏、尖叫、急哭和刺耳尖锐到快要刮破耳膜的怒吼。

  从来身怀利器,杀心易起,这些面目各异的兰城人还没等到灾难最后潮涌到眼前,就开始了互相内斗,不少人在混乱中被误砍误伤,踩踏致死,诡异难言的情形将这里先变成了一片修罗场。

  一片混乱中,兰颂抖着手抽掉横木,两手紧扣,终于缓缓打开了城门,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抹雪亮的剑光忽然闪电般刺向了他的心脏,而刺出这剑的人不是普通人,是一名混迹在兰城的散修!

  旁观到此时的庄清流眼皮一跳,被这个突然生出的变故惊呆了。

  同时围住兰城的结界屏障轻轻一闪,捏在柔然人大祭司手中的玉灵脸上最后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难过和悲悯后,化成薄薄一层外壳,替兰颂最后挡了一下……这一下后,它竟然一点一点地变成微弱的荧光,消散了。

  一直面色平静的梅花阑睫毛好像轻轻动了一下,庄清流刚要转头跟她说话,心里忽然涌起震惊和讶异,磕绊了一下道:“梅畔?你怎么……眼角红了?”

  眼角红了,其实是一句节留了余地的话,因为她感觉她要是没有转头说话,梅花阑可能……会悄无声息地流出眼泪。

  然而现在,梅花阑只是极快地煽动了几下长睫,低声道:“我没有。”

  庄清流一时间竟然没敢说什么,点点头,又点点,无意识地转回来:“嗯……嗯。”

  很奇怪,她心里隐隐也冒出了一种很莫名又难言的感觉。

  与此同时的城门口,在玉灵因消散而死的一瞬间,整座小城的结界才忽然破了——原来是这层屏障不是来自柔然人大祭司,而是来自玉灵,没有这层屏障,柔然人可能在那一次进攻后,就会直接攻进来,让整个兰城尸横遍野。

  因为按照常理,本该死的确实是柔然人,兰颂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所以玉灵一直在暗中设法支撑,弥补和填补他的错漏。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在他最后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真的很难让人觉得不悲凉。

  他跟兰颂的身份并不一样,当初有能力的时候,很多人的私下请求他都有求必应,甚至在死前最后一瞬,还从怀里扔出包药材到当初的那个女人脚下。

  庄清流不合时宜地想起句上辈子经常看到的话:为众人抱薪者,死于暴风雪。

  玉灵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为兰颂而死后,整个柔然人忽然动了,整齐有肃地冲向了兰城!

  有守卫脸色微变,大声喊道:“公子!”

  “——公子!!”

  更有人惊慌失措地腿软爬到兰颂身边:“公子!公子?!快点起来啊,快点救救我们啊!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

  兰颂疯了一样:“啊啊啊啊啊!”

  他整个人剧烈颤抖地跪在地上,几乎是依靠本能地收集玉灵消散的荧光碎片,灵力快要爆炸一样在浑身上下肆虐翻滚,不准人靠近,很多人也已经被吓呆了,不敢靠近。

  方才刺向他的那名散修忽然拽着兰颂衣领,重重摇晃他:“你疯了吗?!快点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兰颂泪流满面,蜷缩地倒在地上:“可是我好疼啊,我好累啊……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那个散修怒其不争地狠狠打了他一拳,随即却忽地抬手施术,帮他又从更远处尽力收集回来了一些玉灵的碎片,随即悉数收进一个碧绿色的小巧玉葫芦,急急扔到了他怀里,然后就转身冲向了进犯的柔然人。

  然而短兵相接片刻后,兰城人发现柔然人本意似乎并不在于攻城和杀人,他们惊人地急速穿过城门,随即不知道从兰城哪里救出了数千个柔然的孩子,然后竟然穿城而过,从南城门冲出去消失了!

  这时候,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的兰老宗主忽地传讯而来,声音有些疲惫地喊了声:“阿颂。”

  一动不动倒在地上的兰颂眼珠很缓慢地动了一下,才忽然开始疯叫:“阿娘……阿娘?”他双手握紧玉葫芦,神经质一样地大声重复,“阿娘你救救他!救救他!救救他!!”

  天色黑成一片,隐隐翻滚的雷暴声中,暴雨下来了。

  兰宗主的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曲折而冰凉,她平静道:“阿颂,你是要我救一个奸细吗?”

  兰颂整个人忽然呆住了:“什……什么?”

  老兰宗主:“这几个月以来,你没有发现对方越来越强,有人相助吗?”

  兰颂:“我——”

  老兰宗主又道:“你没有发现有人一开始就在来回挑拨吗?没有发现失踪的孩子,兰城的屏障,柔然人忽然强起来的大祭司,都跟它有关吗?”

  兰颂喃喃道:“阿娘,不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但——”

  老老宗主忽然叹了一口气,打断他的话:“有些事,等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吧,不过那支白玉萧一开始是谁送到你手上的,你应该心里有数。”

  一道闪电忽然惊异地从天空和所有人心里划过!

  因为老兰宗主这句“话里有话”的话,兰颂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暗中的庄清流同样倏地一转头,看向梅花阑确认道:“什么意思?是我听的那个意思吗?”

  梅花阑脸色不好地盯一眼兰颂面前的灵符,双手握住了庄清流的手:“不是,别乱想。”

  可是她刚说完,兰颂那边异变陡生!

  一双手忽然从黑暗中蹿出,一把从僵立呆滞的兰颂手中抢走了那只碧绿色的玉葫芦!

  庄清流连忙又看回去——竟然又是那个送要鹿腿肉的男子!

  兰颂整个人在暴雨中狠狠一激灵,勃然变色地整个人扑了过去:“你干什么?!!”

  那男子满脸狠厉,被兰颂扑压滚到泥泞雨水中的一瞬,将手中的玉葫芦一把扔了出去,大声怒吼道:“原来都是你这个玉灵,原来它是奸细,原来是他害的!是他害的!!它该死!!”

  随着他的怒吼,另一个接住玉葫芦的人脸色也扭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伸手,狠狠拔掉了玉塞!

  里面收集的玉灵碎片顿时一点点如萤火虫般,缓慢又可怕地从瓶口溢了出来,开始消散。

  兰颂疯了,彻底疯了,狼一样地扑上去,抖着手将玉葫芦重新抢回来,拼命捂住的时候,本来就收集不全的玉灵碎片只剩下了可怜的一小半。

  惊雷和闪电更加频繁暴虐地倾斜而下,整个世界仿佛都融化笼罩进了黑夜和暴风雨里。

  庄清流没想到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眼睁睁见兰颂在暗夜暴雨的肆虐中跪地片刻后,缓缓站起,一点点抽出了溢着蓝色光芒的灵剑

  然后他一剑贯穿了送鹿肉男子的喉咙。

  大雨倾盆,好像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我当初,就不该留你一条贱命。”兰颂满脸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浑身泥泞不堪,满脸却浮上了一种诡异难言的表情。

  然后他慢慢抽出剑,手腕又毫不犹豫和抖动地刺向了另一个打开玉葫芦的人。

  闪电“哗啦”划过,映得他一张脸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信仰让人拥有强大的信念,但当自身的苦难无法被庇佑,便会转变为加倍的疯魔。

  ——兰颂在这样一个雨夜里,以修仙之力屠了城……他一个一个,杀掉了那些阻拦过他的人,杀掉了那些嘲讽过他的人,杀掉了那些……从头到尾都嘴脸难看,却自以为是到锋利的人。

  鲜血从长剑上一点一点的滴落,整个兰城真正变成了尸横遍野,犹如地狱,满地的鲜血如雨水一般暴涨,也和雨水一样冰凉。

  有些人的血啊,他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冷的。

  那就死去吧。

  难怪兰氏对这一段往事讳莫如深,百般遮掩,因为他们遮掩的不是玉灵之事,而是……遮掩兰颂屠了半个城。

  庄清流沉默地看了很久后,在暴雨声中揉了下眉。除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感觉,各种各样的怪异也从心底浮了起来,兰颂这段往事里的疑点太多了,多到她一时间不知道从何想起。

  不过她又转回头看看,目光定在兰颂第一个所杀——那个送要鹿肉的男子。

  这人就很奇怪,兰颂几次三番的情绪变化,几乎都是由他直接或者间接激起的。要说他是个单纯的讨厌之人,似乎有点说不过去。

  梅花阑也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你感觉不对?”

  庄清流很轻地:“唔,不过——”

  没等她不过,梅花阑忽然一手撑开了一把伞,一手揽着她飞身而起,直直朝那个男子的尸首飞跃了过去:“感觉不对,看看就是了,可以召灵问。”

  庄清流惊奇:“在虚境中竟然还可以这样召灵吗?”

  梅花阑瞧瞧她,片点水花不溅地落地:“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她刚踩下去,忽然感觉不对,跟庄清流同时投出视线,眯眼观察。

  很短的一瞬后,梅花阑脸色微动,手心飞出一道白光,直直打向了地面那具尸首——然后惊人的,那具尸首竟然在白光触到的一瞬间猝然燃烧了起来,很快在雨中化成了一堆黑灰!

  庄清流惊呆了,心里划过一个闪电般的猜想,目不转睛地道:“难道这个‘人’,原来是——”

  “是假人?!”

  “是傀儡。”

  所谓的“假人”和“傀儡”,是一种东西,傀儡是假人的具体称呼,是指远古有些灵术异常精深滔天的大能,能够使用一种“点灵术”,比如可以为一个纸人点灵,让它“活”过来。如果用自己鲜血点灵,那么活过来的这个“人”,将会和真正的人一模一样,非常非常难以被看出破绽。

  但是必须得是修为滔天的大能才能做到。

  梅花阑最后三个字和庄清流重合在一起后,面色凝重地盯着地面,有些想法也开始闪电般翻转而变。

  这件事真的非常奇怪,柔然大祭司和部落忽然强起来很奇怪,是谁做的,存疑;最开始几个吃尸体的柔然人被杀,其实当场并无人承认动手,所以浑水摸鱼忽然杀了柔然人的人到底是谁,存疑;再往前,柔然人会从地下挖尸体出来吃是否是受鼓动和安排,从而导致了这场对立,存疑;只要敢想,甚至柔然人一开始居住的原始深山突发地动,大雨连下三月,都十分异常。

  更别提中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转折和细节,都一桩桩一件件让人感觉毛骨悚然。就好像是……哪里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导演拨弄,一路推着这个事件发展,最终促成了这个血流成河的暗夜,促成了兰颂的地狱。

  所以这是为什么?谁会对一个玉灵下手?谁会对兰颂下手?还是谁要对兰城下手?

  庄清流脸色肃重地转头看向梅花阑:“梅畔,我发——”她刚出口,声音戛然而止。

  同一瞬间,梅花阑心底骤然冒出闪电般的直觉,极速地顺着她眼角映出的倒影转头——离她们不过十来步的无边夜色与黑暗里,竟然出现了一个细长的人影!

  这人全身穿黑,黑鞋黑衣黑色斗篷,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所以几乎融化在了夜色里

  一道闪电猝然划过,照亮了这个斗篷人的脸,梅花阑和庄清流同一时间发现:他竟然在神秘诡异的微笑!

  那个背后的神秘人!

  梅花阑手脚比反应更快地蹿了出去,浮灯在暗夜里划出刺眼的光,神秘人却忽然冲庄清流勾了勾嘴角,然后倏地转身,朝城外跃去。

  庄清流浑身泛起难以言喻的阴冷,甚至眼皮骤然一跳,她老有一种莫名吊诡的感觉——这个斗篷人的下半边脸……非常眼熟。

  梅花阑动用了全部实力,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地蹿出后,于十数丈外截住了神秘斗篷人,然后立马开始跟他交手,想要看清他斗篷下的脸。

  庄清流这还是第一次见梅花阑毫无保留地动用十成十的修为,也因此她的身形几乎已经达到了妖异的地步,而那个斗篷人竟能连贯地接住她的招式,始终保持着脸上的斗篷不被掀掉。

  很显然,这人非常强。

  两人周围连成线狂泄的雨水似乎都微微扭曲了,无形中避开了他们,劈裂划过的闪电电光也几乎没有照进两人的打斗圈。

  庄清流正全幅心神都放在正前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凌厉的破风之声!

  ——咣铛!

  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杀得满身鲜血的兰颂竟然冲了过来,他整颗眼珠已经变成了粉色,一灵剑贯向了庄清流的咽喉。

  庄清流在风声到来的瞬间敏锐提刀,轻轻松松背抵住了兰颂的剑身……却忽地整个人被弹飞了出去。

  “……”

  兰颂有修为,这剑又特殊,庄清流现在浑身上下就只有一点足以割破手指头的灵力,完全无法抗衡。

  关键时刻,身形在地面雨水中极速旋转的梅花阑一沾即退,手心飞快地蹿出了淡金色灵绳,将被震飞的庄清流卷了回来。

  然而大佬跟神秘人对打丝毫不能再多分心,庄清流落地面对兰颂又刺来的灵剑,只好腰好地诡异一扭,让他刺了个空——然后依靠灵活的风骚走位,躲来躲去,躲来躲去!

  梅花阑这人就离谱,平时就为了秀自己的大佬力,让多借点灵力都不给,这会儿想借都分不了身!

  庄清流又一个极限躲避——呲啦!

  差点扭了腰!

  兰颂已经杀熟了手,招招娴熟凌厉,在暗夜中把庄清流逼得上蹿下跳。

  庄清流心累不已,感觉他难道就是在这一晚杀人练出的剑法吗?!明明之前那么辣鸡,一来杀她竟然就剑法出师了!

  “我说,有灵力了不起吗?!”庄清流一个吧唧摔地平躺,又躲开兰颂抡圆一削,累到爬不起道,“你要不然不用灵力跟我单挑?这样才能感受到快乐,试试?”

  兰颂冷冷地一剑贯穿地面——哗啦!地面被他刺出了闪电般的可怖裂纹。

  这真太他妈的累了!

  庄清流在地上一个螺旋翻滚,气急败坏地忽然大喊道:“大佬,畔畔,我梅!”

  “——你到底能不能行!”

  和神秘斗篷人妖气冲天、缠斗成一个残影的梅花阑眼角诡异一抽。

  庄清流忽然不躲了,一个摊平道:“你这个女人,要是不行的话——”

  她话音刚落,左前方忽然传来重重地一声脆响——神秘斗篷人竟然被梅花阑打飞了出去!

  这还是第一次!

  庄清流一喜,立刻咸鱼翻身地旋地而起——原来效果这么好!

  她瞬间又行了,边躲兰颂边“梅梅、畔畔,我大佬”地喊成一串,同时各种骚话层出不绝地朝梅花阑的耳朵飞灌而去,最后竟然顺嘴溜地冒出一句:“你加油啊!为了我的腰!腰不好的女人以后还能行吗——你都不操心吗?!”

  “……”

  一瞬间……除了梅花阑,神秘黑衣斗篷人和杀人机器兰颂好像都被庄清流刺激到了——神秘斗篷人是手腕一抖、失手了;兰颂是整个人杀气溢起,动作快了三倍!

  这一次无论如何……庄清流是躲不过了。

  梅花阑在非常短暂地迟疑后,一心二用——边一剑闪电般挑开了神秘人的斗篷,边抬手到半空的时候松剑抽身后退,徒手去替庄清流挡兰颂狠厉一刺。

  然而斗篷人面前黒帘被挑起的一瞬,庄清流脸色蓦地变了!

  浮灯剑光剧烈地亮起,那张斗篷后露出来的,竟然是她自己的脸!

  电花火石间,梅花阑整个人也凝滞了一瞬——噗嗤!

  兰颂从她身体一剑穿刺而过。

  庄清流脸色剧变地骤然伸手,急速将她拥进了怀里,与此同时,跟她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诡秘一笑,身影几个起落,消失在了郊外的夜色中。

  梅花阑撑在庄清流怀里缓了一口气后,抱着她微微旋转,躲开了仍旧在出手的兰颂,迅速安抚道:“别害怕,虚境里只会受疼,出去后伤就会消失!”

  她说着最后用力带庄清流跃避出十尺,额头贴上她,语速飞快地道:“画我们进来时的那种法纹就能出去,快!”

  大雨下得稀里哗啦,兰颂从雨幕里转瞬即至。

  庄清流目光落在梅花阑已经抬不起的手臂上,手上很快照做,几乎是闪电般在空中绘出了残影,然后极速一抹——轰隆!

  最后一道炸雷劈了下来!庄清流和梅花阑同时在兰颂剑风刺过来的最后一瞬,消失在了这个虚境里。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刺眼的光线照进眼睛,两人终于返回到了现实。

  可是下一刻,刚松一口气的庄清流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因为梅花阑小腹上的伤,并没有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因为字数太多,我改了许多许多许多遍,还是有错字和不通的地方。但我真的已经眼花眼花非常眼花,如果有很明显的妨碍流畅的地方,你们可以先跟我捉个虫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