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看你跳舞。”

  庄清流转头不承认:“你等等……等我重编。”

  梅花阑颜色极浅的眼睛被睫毛轻轻一遮,转过头不说什么了。

  “别别……”庄清流一见她这副样子,下意识伸手,立马把梅花阑的袖摆勾回来,展开她手心,用灵力写道,“欠梅畔畔舞蹈一曲,以后随时还。”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晚上掏开半边心坦诚说话后,她老感觉哪里跟刚来的时候不大一样了,梅花阑这个人如今让她有点在意。

  “我跳得又不大好,总不能现在当众上去献舞,这样可以吧?”庄清流写完后,看看梅花阑表情点点她手心。

  梅花阑不出意外地嘴角勾了勾。

  “你笑什么,还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庄清流也盖脸笑了一声,忍不住顺手在她酒窝一戳,这才身子坐正,“现在高兴啦?”

  她话落感觉对面有两道视线凉凉刺来——来自祝蘅祝公主。

  然而无人在意此公主,梅花阑只是手心一合,收好自己的欠条,才道:“那些宴舞曲艺,都是婚宴前提前确认好的,刚才进门的时候有兰氏弟子捧了单子经过,我也看到了。”

  庄清流:“……”

  旁边安静看了有一会儿的梅笑寒转头,用筷子吃了口凉拌核桃仁后,才有意无意地问道庄清流:“庄前辈,你为什么爱逗花阑?”

  庄清流很自然地回她:“因为你们话多啊,她话少,我就想听她多说说话。”

  梅花阑轻轻偏头。

  梅笑寒哦了声,又问:“为什么想听她多说话,你很喜欢她吗?”

  庄清流眨眼想了想:“她这种细致体贴,只做不说,性格又温和的人,应该很难有人不喜欢吧。”

  “唔,花阑这人不止只做不说,她还很擅长忍耐克制和等待。”

  梅笑寒冲庄清流说完后,似乎很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朝梅花阑看了眼,不说话了,端起精致的飘花酒杯小酌。

  庄清流心下被她说得动了动,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人。

  梅花阑没说什么,只是拿起筷子,分别把自己盘子里没动的肉分给了庄清流和梅思归。

  她整场婚宴始终没动筷子,只是喝了几杯茶,而梅思归则一进来就趴桌上呼呼大睡,中途被庄清流纠正了好几次差点四仰八叉的睡姿。

  “思归,醒醒,菜上的差不多了,起来吃点东西。”

  左后方比梅思归还小的梅思霁摇醒梅思归后,眼神幽幽朝梅花阑投了一瞟,梅笑寒则看起来已经很娴熟地把自己的那份给了她。

  庄清流来回看看,这才忽然发现,其实书上写得有些东西也没有错,梅花阑似乎本来并不是那种天性体贴,细致周到地会顺手熟练照顾人的人——她是对特定的人才养成的习惯。

  她有时候对自己的那些心意,庄清流也是事到一半了,才慢知慢觉地想起来,这人其实也做得十分生疏,她是在一边做一边学。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她喜欢的人,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学习心细如发和如何对一个人体贴照顾。

  “你——”庄清流看了片刻后,刚准备说什么,兰氏新婚的小公子夫妇和几位长辈便拎着酒壶径直走了过来,“端烛君,晏城主,该给几位敬酒了。”

  梅花阑大概是平日在外面素有不沾酒的名声,所以只是梅笑寒起身代表了一下,喝了酒后,说了几句好听的话。

  小兰公子夫妇于是又转到了下一席。

  方才只匆匆见过一面的宗主兰颂却额外拎了个酒坛,看起来已经似有醉意地走到了庄清流桌前,捉过一个酒杯道:“庄少主,以我们的旧故和交情,我今日定要额外敬你一杯,这是你,最爱喝的梨花白。”

  庄清流被他这一下敬得很莫名,但还是瞥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酒坛子,实话实说道:“这不是梨花白,这是海棠雪。”

  “哦……海棠雪稍贵。”兰颂很快脚步微踉地转身,“你待我换坛便宜的梨花白来。”

  庄清流:“……”

  她不可能跟这种人有交情。

  “好了,谢谢,不必,我最爱的是桃花酿。”庄清流冲他道,“兰氏想必不会备这么寻常普通的酒,兰宗主不用客气了,还是去敬别人吧。”

  兰颂似乎已经有些喝晕了,转头道:“那、好吧,好吧……以后敬也是一样的。”

  他说着,又转去了对面裴熠那一边,一众人的视线顿时又被吸了过去——本身在上梓裴氏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仙门百家待他们的态度就开始从热络变为了微有疏离,可这次兰氏宴会,兰颂依然为裴氏安排了上位的座次,所以一众人等看裴熠的眼神始终都有些怪怪的。

  裴熠面容刚硬不变,目不斜视,只是起身对兰颂道:“兰兄,你其实不必特意为我……”

  两人似乎颇有旧交,兰颂只是摆摆手,跟他碰了一杯,认真道:“以你我的关系,不必说这些。”

  庄清流这才看出点意思,目光在两人身上端详了一遍,发现兰颂腰侧似乎坠了一枚极为精巧的碧色小葫芦。

  兰氏的东西多简洁精美,很有自己的特色,不管是仙府的大体布置还是一个小到碟子的花纹摆件,都多有精致,这个小葫芦也不例外,惹得庄清流不由多看了两眼。

  梅笑寒这时顺着她的视线道:“庄前辈,兰家人擅音修,带在身上的可能都是乐器。”

  她说着,示意庄清流翻翻面前的东西,然后自己竟然用手中的筷子吹了一段儿欢快的小调。

  对面一直百无聊赖的祝蘅听到声音,好像往梅笑寒那边看了看,接着扫一眼面前的筷子,也拿起来试着吹了下……没响。

  于是她很快装作没有试过,淡淡挪开了视线。

  然而无人注意到这位公主,庄清流只是极感兴趣地吹着一个像埙的果盘问梅笑寒:“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梅笑寒道:“音修一道不够强势,在对敌的时候多有吃亏,所以兰家一直以阵法辅修,当年以音修一道跟我们家的阵法秘技交换,兰家子弟去我们家学阵法,我们梅家弟子来这里学音律,所以我也在兰家求学过。”

  反正夜宴无多大意思,庄清流吹来吹去没学会后,忽然灵机一动,问道梅笑寒:“我能不能借你的记忆,直接进虚境学学?”

  “自然是可以的。”梅笑寒先是点头,又忽然冲她道,“不过在这种地方,得花阑亲手施法,我修为不够,也做不到。”

  庄清流刚一转向梅花阑,就见她冲自己伸出了手。

  “……”总感觉又走了这两个姓梅的联合起来的什么套路,不过庄清流还是很快把手递了出去。

  梅花阑好像极细地笑了一下,然后手心溢出了繁盛的白色灵光,一瞬间,庄清流感觉天旋地转,耳边原本的丝竹舞乐之声逐渐远去,换做了一阵空灵澄澈的琴音。

  她睁眼的一瞬间,附身的梅笑寒也似乎是正好抬眼,然后白日里的兰家仙府之景流畅地映入眼帘。

  梅花阑的声音忽地在识海响起:“这是兰家授学的书房。”

  原来梅花阑跟她一起进来了,庄清流嗯嗯两声,借着梅笑寒的眼睛先随意打量了一下四周,书房宽阔安静,两边都是漏光花窗,四下的书案前正襟危坐着几十名年岁差不多的孩子,面前都摆的是一张七弦琴。

  “等等等等!”庄清流余光最后扫过旁边的一个人后,忽地发现了什么似的惊异道,“梅畔,梅畔?那个是你吗?!”

  梅花阑的声音好像也似有若无地变深了一点:“是我。”

  原来虽然差了两岁,但小时候的梅花阑是跟着梅笑寒一批来兰家求学的!

  上首负责授课的兰氏先生已经开始了基本的音律讲解,梅笑寒似乎听得很专心,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庄清流彻底忘记了自己本意是想来听课学技的,心里又惊异又好奇,只好用一点余光不停打量旁边的“幼时梅花阑”。

  据她打量,这个时候的梅花阑不过七八岁,身姿已经和现在一模一样,端坐的时候背脊挺得笔直,但侧脸十分白皙清秀,睫毛极其浓密纤长,比现在更像一个细腻优美的甜白瓷花瓶。

  我的天,这真的也太可爱了。

  庄清流魂在心飞地伸出双手,随梅笑寒有的没的拨弄了一节课的琴弦后,终于随着她听学完毕的视线,清晰看到了原模原样的小时候梅花阑……还听到了她软糯的声音。

  “哥,笑寒,去那边吧。”书房之外的兰苑,刚学完琴的梅花阑竟然反手从怀里摸出了一管短笛。

  庄清流当场被她的童音萌没了,同时看向了梅花阑旁边跟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梅花昼,孩子小的时候总是很像,梅花昼比梅花阑大五岁,这时已经有少年的样子了。

  可他们还没说话,旁边忽然传来几声呼喝,方才在课上还一个个有礼有节的小少年从兰花丛里跃了出来,大声笑道:“瞧这孤拐性子,不愧是在自家仙府也没人待见的两兄妹,准备去哪儿啊?”

  这些半大不大的孩子少年多穿金丝白兰袍,是兰氏自家子弟,可也有不少同样将弟子送兰氏求学的别家孩子,最重要的是——其中还有着九瓣梅家纹的,梅家子弟。

  庄清流心里皱了皱眉——据她看过的书,梅花阑兄妹身世十分特殊,两人的父亲梅纵本是梅家颇有天资的嫡系传人,未来家主的不二之选,可此人颇有性情,一生得罪了不少人,自成年之后,不知道因什么原因叛离了家门,开始以散修的身份独自一人在外漂流,再后来结识梅花阑的母亲,和她有了两个孩子,颇过了几年幸福的日子。

  可梅花阑出生没多久的时候,梅纵因被人追杀而死,当时的梅家家主,也就是梅花阑兄妹的叔父梅辞从梅洲下山,千里迢迢救下了幸存的母子三人,自己却因此事意外丧命,所以后来即便被接回了梅家庇护,梅花阑母子三人的处境却一直十分微妙。

  按时间来看,这时继任梅家家主之位的是两人的堂兄梅花夜,父亲梅辞因救这三人而死,孤儿寡妻的梅花夜母子的态度可想而知,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内,梅花阑兄妹两人在梅家其实颇受孤立与冷眼,并非从小就过得顺风顺水。

  尤其梅花阑,这人从小就不懂得反驳,性格十分内向,见到有人出言不逊,也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并不做声地转头道:“走吧,哥。”

  梅花昼也未曾理会,兄妹两人一同在身后乱七八糟的呼喝声中出了兰苑,反倒是梅笑寒拐过墙角前,忽然脚尖一挑,用石头狠狠砸了一下方才出言不逊的少年的背。

  “谁砸我?!”一看平时就嚣张惯了的少年回头,兄妹三人身影却已经拐走了,他便跟身边开始动手动脚,“是不是你?还是你!”

  ……

  身后又开始的气急败坏之声逐渐低下去,梅家兄妹找了个落花流水的泉边,各自从怀中摸出了一管长笛和短笛,开始一起吹奏。

  手上什么都没有的梅笑寒酸了一声:“你们都有,我没有。”

  庄清流还没从乱七八糟的情绪中脱出来,也没反应过来梅笑寒为什么没有。

  这时,她脑海中的梅花阑忽然出声:“别在意那些——现在注意看,左边,那里有个小少年,就是小时候的兰颂。”

  她话落,河边的梅笑寒三人也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兰颂面貌的小少年也来了对面河边,从怀里掏出了一管长萧,似乎也准备在这里吹奏练习。

  在仙门百家中,兰家人十分擅音律,传言随便飞花拈叶皆可以吹奏出飘飘仙乐,要比吹拉弹唱,没人比得过他们家。可庄清流听了一会儿,只感觉这时候的兰颂已经看着十来岁了,功力却十分寻常普通。

  梅花阑在识海中道:“兰颂其实天赋也一般,但在他十二岁之前,当年的兰家主因心里有数,所以并未多强迫考虑他,只是让他正常修课业,但随后因女儿早夭,小公子又未继承资质,所以兰颂才迟迟被当继承人开始培养。”

  她说着,虚境中的梅花昼兄妹和兰颂打擂台似的,分别隔河吹起同一首曲子,不过这二人课上学的是七弦琴,课下合奏长短笛竟也十分精通,一下就将兰家小公子破漏不断的萧音盖了过去。

  庄清流不由感慨,梅家两兄妹自小的天赋之高,确实能让别人嫉妒成一块发糕。这就是一点灵光即成符,世人枉费朱与墨。

  这时,另一群游手好闲的少年竟然又闻声跟了过来,为首一人似乎也是兰家亲眷子弟,可能因为天赋高,身份又差不多,所以颇不将兰颂放在眼里,隔着条河就用一片石头打了个水漂,溅了兰颂一脸水,同时大声嘲笑道:“会不会吹,会不会吹,嗯?不会吹就别丢我们兰家的脸啦!对面那两个姓梅的都能跟你比着笑别人了。”

  庄清流心想,原来兰颂小时候也因为没有天赋,被人这样奚落嘲笑过。看来这些仙门弟子,小时候似乎都没怎么好过。

  河边石头上被溅了一身水的兰颂似乎犹豫了一下,将长萧藏回袖中,道:“兰祺,你干什么?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兰室罚奏清音曲十遍吗?”

  “还不是因为你多嘴多舌告状?!”

  被叫兰祺的少年脸上划过不悦,忽地点着水草过河,抬手就从兰颂怀里抽出了长萧:“吹吹吹,你有什么好吹的!不就是从故梦潮得了一管长萧吗?显摆什么!不是看你的身份,你以为你能被庄少主选进故梦潮?!”

  庄清流看到这里忽然出声问:“梅畔?他们说的那个庄少主,是我——”

  梅花阑的声音似乎含着什么微妙的情绪响起:“是你。”

  庄清流心里莫名一跳,终于问:“那故梦潮……”

  “你的故乡。”

  庄清流道:“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

  梅花阑这次顿了片刻,迟疑道:“故梦潮是一个灵气逼人的世外桃源,远超仙门百家的所有地方,很多人以前也去过那里求学。”

  “这样?”庄清流讶异地在心里挑了挑眉,既然是世外桃源,那必然不会是谁都能去的,所以她问道,“由我挑选吗?”

  梅花阑道:“是。”

  庄清流心里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不由想到什么问:“所以裴煊,该不会就是以前没被我挑中吧?”

  梅花阑音色淡淡:“他能力很一般。优秀者脱颖而出,很公平。”

  “你也是被我选中的?”

  “自然。”

  庄清流忽然笑了,很想捏捏她的脸:“那我应该看中的不是你的优秀,而是你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可爱。”

  这时,虚境外的梅笑寒给二人传音:“花阑,庄前辈,不早了,婚宴已经结束,你们该出来了。”

  庄清流“唔”了一声,最后不忘惦记可爱的看了眼小小的梅花阑,见她将短笛放回了怀里,似乎极为珍惜和喜欢。

  而河对面的兰颂同一时间被人踢进了水里,吓得大声“啊啊啊啊啊——!”

  虚境到此为止,最后梅家三兄妹似乎是参与了过去,将兰颂捞了起来,但庄清流已经一瞬间回了现实,耳边的喧闹声嗡得一声响起来。

  兰台大殿的人都在往外走,门口一时拥堵,梅笑寒不急地坐在原位,小酌着一杯酒转头问道:“怎么样,庄前辈,学到技巧了没有?”

  “并没有。”庄清流反应了须臾后,才转头问道旁边的梅花阑,“梅畔,你那个白玉短笛呢?明明吹得很好又很喜欢,为什么现在没见你怎么吹过?”

  ……

  梅花阑眼中若有深意地转头瞧着她。

  梅笑寒唔了一声,好像想到了什么,道:“庄前辈,因为花昼和花阑的玉笛是你送的,上面分别刻着‘以德服人’和‘不服就干’,他们二人成年后觉得过于羞耻,所以都不好拿出来地藏起来了。”

  庄清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