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崖同这块石有一样的名字:思过。
而崖壁上悬空着数不清的牢笼, 放眼望去绵延千里没有尽头,牢笼只是几根会活动的锁链,里面纠缠着恶灵怨鬼以及执念深重的魂魄。
薛彤没有成为十殿转轮王时, 地府还是很热闹的, 成天都有难以超度的魂魄在思过崖中反省人生, 得反省个百八十年才去投胎, 以这个效率, 简直狂踩人类灭亡的底线。
所以薛彤必须成为十殿之主, 这是她出生的原因, 也是她的责任,十殿先有了主人, 再点了判官、牛头马面、日夜游神……听用,再后来,才有了钟、荀、王、柳等以血统传承的家族。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建立一个完善的轮回机制。
而此时的荀若素站在思过崖前, 目光悠远宁静, 不管是害人伤人的厉鬼,还是单纯善良的魂魄, 在荀若素的眼中, 都是人间一缕生灵, 所有的债务都有因果谈不上不公正,自然也无同情偏爱一说——
却只是“本该如此”,荀若素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中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真正的平静应该是旷野般的孤寂冷清,但荀若素却像航行在江面一艘孤帆,忽然有了奔赴的目标。
这对其他人而言,是人生的意义,更是一件好事, 却是荀若素要尽快纠正的错误。
她忽然从思过石上一跃而下,荀若素还处在回忆当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忽然而来的找死行为,灵魂因为失重而清醒,她大口吸进一口带着火焰气息的空气,呛得闷咳两声,薛彤的脸放大般横亘在眼前,正伸手探她鼻息。
荀若素的目光后知后觉地动了动,她拉住了薛彤的手,温热而柔软的触感带着点血腥气,薛彤小声开口道,“我的伤没有愈合。”
天雷造成的伤口有其特殊性,就算是薛彤也没办法做到瞬间愈合,她将手掌摊开,“需要消毒。”
“……幼稚。”荀若素还有点头疼。
方才的情况和她在万人坑中遭遇的差不多,只是万人坑里冲击她的是万人业障,而方才万钧雷霆穿胸膛而过,让荀若素的魂魄为之颤动。
只是前一次时,荀若素恢复的记忆可以肯定是属于自己的,但这一次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隔阂与距离感,就好像这些记忆虽然属于她,却不该被她想起。
薛彤的血还在往外渗,她的血也是红色的,带着铁腥气和温度,只是功德深厚,染在黄符或铜钱一类的法器上,会有淡淡的金色光华。
伤口无法瞬间愈合却也在缓慢愈合,切口边缘因失血而苍白,肉芽黏连贴平整个创面,边缘有些微微红肿,荀若素仔细数了数,一共二十六条细长伤口,上上下下没有完好之处,若是用酒精喷雾肯定非常疼,创可贴也没办法在这么密集的伤处起到有效的保护作用——
忽然,荀若素想起什么似得缓缓举起了自己与薛彤相对应的那只手。
她的手掌平滑柔嫩,没有任何伤口!
荀若素目光瞬间一凛,立马去扯薛彤的襟口,薛彤站着没动,任由她将领子拉到了锁骨之下,让那枚梵文印记暴露在空气中。
“为什么?”荀若素有些茫然。
“你应该对我千恩万谢,”薛彤不自然地哼唧着,“是我主动承担了双倍伤害,我本以为你要是遭雷劈会魂飞魄散。”
怪不得薛彤这只手会伤成这样。
荀若素低下眼睛,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棉签和一卷纱布,酒精先沾在棉签上,然后细细擦拭伤口边缘的红肿,并轻声问她,“疼吗?”
“还行,”薛彤弯了弯指关节,还很脆弱的伤口受外力牵引再度被撕裂,血挤一挤又出来了几滴,“我经常不守规则,招惹天道不高兴,严格说起来不怎么怕疼才敢这么造……”
“对不起。”荀若素没等她说完,就沉声道,“我早该知道会牵累到你,行事之前若是有周全的计划就不会……”
“但很多计划都有变数,不可能一直周全、可预料、循规蹈矩,”薛彤隐隐有些恼火,“而且我受伤,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关你屁事。”
“……”薛彤这话明明是对自己说得,但荀若素却感觉引她发火的并不是自己,甚至薛彤恼火的原因追根究底也并非自己一句话。
荀若素也莫名有些不高兴,她“哦”了一声,从布兜里又掏出两张符,往薛彤重新渗血的地方一贴,又示意她,“没干的有一点算一点,别浪费了,都给我抹到铜钱上。”
说完又笑着道,“既然关我屁事,麻烦自己的伤口自己包扎。”
薛彤怀疑她被怨魂附体,忽然间有些令人害怕。
三道天雷已过,其中第三道因为荀若素的插手造成的破坏并不大,只是将原本就裂成两半的瓦劈成了粉末状,小瓦房虽然比不上现在钢筋水泥的构造,但瓦片掀开后还有一层厚厚的砖石,并非没了瓦就能看见横梁以及屋中之人。
南方建筑也不适合中空的结构,瓦片之间本有间隙,没有砖石阻拦,下雨天能里外同步,淹成汪洋。
榨取薛彤的价值不过是荀若素一时赌气,她这辈子二十来年,脾气一向很好,从来没有尝试过赌气,却偏偏一想到薛彤通过自己看向别人,胸口就闷得慌,非得强调自己的重要性才舒坦点。
荀若素叹了口气,暗骂自己,“幼稚。”话音落,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前世今生的记忆互不干涉,魂魄投胎,便是一个全新的人,就算还债,债务双方也互不知情,只当这些磨难是人生的一部分,这才是正确的运作方式,否则就会搞得像荀若素这样,一个人两种身份,随着记忆越来越多,产生了排斥反应。
记忆是经历留下的最终痕迹,而经历又能直接影响一个人的性格、态度和心理状态,荀若素甚至怀疑,当自己完全恢复记忆,会不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与此刻完全不同的人。
“……”忽然陷入了哲学的怪圈中。
早知道大学的时候就选修哲学了,说不定能靠着自我剖析成为名垂千古的大哲学家。
就在这时,屋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钟离在狂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两米的距离几步走完,荀若素这会儿搞了十几枚沾血的铜钱,沾得都是薛彤功德深厚的血,还能回收利用,她将铜钱掷出,一股风随后而至,她跟薛彤还没走到屋内,救命的铜钱已经先一步到了钟离面前。
但钟离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受伤的痕迹,黄小苒也被她吓了一跳,抱着膝盖又往旁边缩了缩,但两个小姑娘的双手还牢牢拉在一起——为防特殊情况发生,荀若素早早就将她二位用红绳捆住,这根红绳经过了薛彤的“特殊处理”,就算是厉鬼也无法挣脱。
钟离还在惨叫,她的害怕实在过于真情实感,约莫是看到了一些远胜于□□受损,直接加诸在魂魄之上的恐惧,薛彤丢下句,“我去看看”,就将荀若素丢在了原地。
“去看看”不是在外面打量钟离,而是直接进入她的梦境——钟离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于睁着眼睛白日做梦,她身上流着钟家的血,当她跟黄小苒绑定时,自然会被黄小苒身上的罪孽翻旧账。
这种事一般都由荀若素来,这还是薛彤第一次主动要求打头阵,虽然她这要求根本没能得到另一位当事人的许可,荀若素怔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薛彤这是在心虚。
薛彤纯粹一时冲动,指尖刚触碰到钟离的脑门她就后悔了,要是什么都不做抱臂看戏,还显得正常点,这会儿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很快,眼前的状况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因此将儿女情长放到了一边。
此处是“钟府”,巨大的牌匾挂在上头,用行书写成,角落里还盖了章,装裱的十分精美,红底金字,牌匾框架上还用牡丹花做了雕饰。
牌匾古色古香但房子却是现代建筑,就连当中园林都是仿造的,凉亭中还有个可以洗脸的水池。
既然是“钟府”,就并非什么凶案现场,薛彤推测这应该是回到了黄小苒尚未成为容器之前,她第一次来找钟苍云,还带着满腔希望。
钟家的门不好登,对鬼魂来说尤甚,牌匾正面写着“钟府”背面却画着獬豸兽,公正廉明,不偏不倚,门的两侧更是贴了日游神和夜游神,孤魂野鬼一旦靠近,就先感到三分畏惧,若要强行往里走,还有可能被强行驱逐。
黄小苒不大敢动,她看着眼前引路的名片飘进门中,半晌之后带出来一位中年男人。
单看面相,钟苍云不过五十左右,精神矍铄,但他双鬓斑白,又是荀若素的大伯,仔细算算年纪,至少也接近六十了。
钟苍云的模样很和善,与荀若素微微相似,尤其是上半张脸,只不过荀若素薄情寡恩,眉目总是淡淡的,钟苍云却多出不少慈祥,当然也更坚毅。
乍一眼望过去,这位老人和善好亲近,一点不像当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