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先开口要的东西, 旁人辛辛苦苦的画了,以荀若素的性格,再被拒绝一次, 恐怕以后就再亲近, 也只能以姐妹相称, 于是薛彤拎着黄符一个角, 将它拍在了自己胸口。
无常恢复了庞大的身形, 将莲花盏护在腹部的软毛中, 万人坑里还是充斥着哭哭啼啼和喧嚣的辱骂声, 却没有东西敢靠近无常半步。
莲花盏中的过往倾覆而下,有了前两次的经验, 荀若素逐渐适应虚实交替的感觉——她们还在万人坑中,只是眼前这个万人坑要“年轻”不少,尸体也非杂乱无章,用牛赶着木排车, 然后三四位带着面巾的青壮男人正将车上的尸体往下卸。
万人坑的规模不算大, 底部已经掩埋了不少人,用破衣服或草席随意卷起来, 挖上两铲土就算埋了, 然后在往外层或上面垒, 荀若素扫视一眼,少说这里也有近千具尸体,有些已经白骨化,从石块泥土中伸出一只手。
而万人坑的中央留着一块空地,正在大兴土木,这些工人也都蒙着脸,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万人坑中有瘴气,因为累的尸体多,味道也不好闻,还容易招惹蛇虫鼠蚁和疾病,若不是战乱时期给的工钱高,估计没几个人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一座巨大的菩萨像被吊在高处,下头指挥着慢慢往坑里放,放到什么程度抽绳,随着脚下的土地微微一颤,菩萨像落入坑中,又有一群围着的人开始往里填土。
这尊菩萨像确实是怒目像,身前两只手一手捏降魔印,另一只手捏无畏印,除此之外,伸出土地的部分还有十六只副臂,副臂远小于身前的主臂,其中有捏印的也有执法器的,看起来有些像螃蟹,张牙舞爪。
不过这尊菩萨像雕得很好,虽是怒目像,却也透着几分平和慈善,它的莲花眼不像而今是半阖的,刚放下去时完全张开,威严不缺,也不显得凶恶。
但这才是一尊镇压恶鬼的佛像。
佛像很快被安置妥当,工人们逐渐离开,场景中也安静下来,只剩了几个收尾的,填土、擦拭,还在万人坑的外面搭了一座简陋神龛,旁边立起碑文,碑文所载就是隶书,除了交代不要擅闯此处,就是一些镇鬼用的说辞。
日升日落在莲花盏中不需要等满二十四个小时,荀若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了环境上的转变,原本只是蔫头耷脑的杂草都开始泛黄,万人坑中堆叠的尸体越来越多,有些人送进来时尚未断气,血往低洼处流,渗进玉像周围的泥土中。
“怎么还不出现?”每次进入灯盏,最烦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回忆,薛彤抱臂靠在玉石像上,周遭阳光阴翳,荀若素还没见过她沐浴在光线中的模样,整个人有些不祥和的焦躁,眼波跳动着,瞥向荀若素,“看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莲花盏中的阳光也都是回忆,跟外界充满紫外线的真实阳光并不同,薛彤对其没有反应,别说还穿着防晒衣,就是什么都不穿……那就不太和谐了。
荀若素收回视线,“以前没仔细看过你。”口是心非。
闻言,薛彤的眉尾挑动,她抿嘴笑了笑,“真的?我不信。”
荀若素自己也不信,但她偏想去招惹一下,“是没仔细看过,你永远在暗处,我这双眼睛又不适应黑暗。”
“……”谎言说得有理有据,薛彤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斗争,忽然挺直了身子往前走两步,完全走出了玉菩萨落下的阴影,沐浴阳光中,“如此,看清楚了?”
她的桃花眼微微含着笑意,眸色流转,瞬也不瞬地盯着荀若素,薛彤与眼角平齐的地方点着颗小巧的痣,平常总是隐着,确实只有今日这样的阳光才能瞧见。
她的脸上微有点脏,烂尾楼中的灰尘与湿气扫过,左侧脸近耳垂的地方还溅着一滴血,不知是她自己亦或是荀若素的,今日不算完美,却鲜活而明媚。
荀若素的目光只停留了片刻,便乖巧低下,“看清楚了。”
“好看吗?”薛彤又问。
“……绝色。”荀若素不敢不承认,她的心在悸动,猝不及防,难以遏制。
薛彤这才满意,“幸好不是个瞎子。”
阳光收敛,忽然开始下雨,树叶的摆动都显得周遭更加凄清,荀若素耳边心跳如擂鼓,除此之外,她还听到了清晰的脚步声。
脚步重且杂乱无章,走上几步甚至还会停下休息会儿,荀若素的视线穿过雨帘,张英娘一手挽着篮子,一手拄着树枝,慢腾腾的往万人坑边挪。
雨下得不大,她也没有打伞,只包了一层头巾,以她这个年纪算,腿脚已经很灵活,万人坑的位置虽然不在山顶,周围也算平坦,没有太多垂直料峭的坡地,还特意修了路,但要爬上来,连年轻小伙子都会觉得吃力。
万人坑此时还没有完全封闭,因为尸体摆放有序,空出一条供牛车出入的小径,张英娘先在入口处张望了一阵,似乎在找什么东西,随后她又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条头巾,盖在神龛上。
她在万人坑的入口没有找到想找的东西,于是又往里走了几步,张英娘的胆子确实大,这种下雨的天,山中阴森森的,时不时风过树梢,还能听见桀桀鬼嚣,但她却神色平和,一具一具狰狞的尸体在她眼中只是谁家年轻的姑娘,谁家走丢的孩子,谁家还在盼望的丈夫……
粗略走了一圈,她的眼睛不好,阳光不足的时候,不大看得清东西,于是遗憾地叹了口气,走到玉雕的菩萨像下避雨。
这尊菩萨实在过于巨大,能庇护周围一圈的花草与一位年老的妇人。
张英娘掀开篮子上盖着的花布,里面放着油纸伞,馒头,水囊和一些腌菜,她似乎是打算在这里长住,末了,张英娘似乎发现地上有一支嫩芽……菩萨像下的土刚翻过,没有踩实,非常松软,雨水虽然不大,却往土里渗,嫩芽的四周已经开始积出水洼,不多久能被淹死。
张英娘自言自语,“原来是一支普陀花的嫩芽,这种花已经不多见了,能长在此处也是造化。”
她将一直没用的纸伞撑开,挡在嫩芽之上,又扯下头巾,将水洼吸干。
这段记忆很快终结,飞快地过了好几天,张英娘带来的馒头与水都消耗得很慢,她年纪大了,吃得本来就不多,在这万人坑中不出去,也不像种田犁地那么费劲。
张英娘还在找着什么东西,丝毫不畏惧的在尸体中翻开翻去,气温不高,却也不算冷,有些尸体已经腐化,味道刺鼻,十分难闻,张英娘也并不在意,偶尔将草席打开,发现不是她要找得人,还会将尸体重新归置好。
“她在找什么?”薛彤不是很理解,“就算找到了又如何,死者已矣,她还想换个地方重新安葬?”
荀若素这会儿已经冷静了下来,在这些莲花盏中,情绪不稳定就容易被趁虚而入,她将方才的心跳归类于——受了影响,既是受影响,屏蔽外界的干扰,眼观鼻鼻观心,逐渐也就七情六欲不上头了。
只是听不得薛彤的声音,她一开口,荀若素刚安稳下来的心又微微颤了颤。
“她找得不只是一具或几具尸体,”荀若素收敛着声音,显得轻而缥缈,“你生命中有失去过什么人吗?”
薛彤猛地回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你若失去过什么人,怎么都找不到他,不知道他的下落,心就会一直吊着,既想知道他的消息,却又怕是什么坏消息,直到被这种感觉折腾够了,想通了,要把心放下了,即便是坏消息,也希望再见一眼。”
荀若素未曾留意薛彤短暂的不对劲,她继续道,“张英娘只是在为自己找安心。”
为之提心吊胆的人,找到了,也就安心了。
“……”沉默了半晌,薛彤低哑着嗓音,“我有。”
荀若素的眼角微微张大,“找到了吗?”
薛彤这次没有开口,她指着地上的普陀花,“这种植物,娇嫩挑剔,很多狠多年前已经绝种了,它有点像是本土的风信子,只是开出的花是蓝紫色,花朵虽像,花序却不同,彼此粘结不紧密,若要单个的摘,比风信子要方便很多。”
“但它与风信子一样,在神话故事中都代表着永恒与短暂的生命。”
怪不得初次见到那朵风信子花就觉得不大对劲,并非一束而是单独的一朵,颜色也奇怪,风信子中蓝与紫两种颜色分的很清,偏偏薛彤收到的那朵不伦不类。
很难说张英娘在万人坑中呆了多久,莲花盏中的记忆不连贯,中途经历过风雨和明媚的阳光,周遭时间又重新缓慢了起来。
张英娘正在用头巾擦拭玉雕的菩萨,她这段时间一直会这么做,算是报答菩萨对自己的庇护之恩,不管多大的风雨,都未再淋到她,阳光更是晒不伤。
“刚刚玉像的眼睛是不是动了?”荀若素一直站在玉像的对面,但凡这东西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都会留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