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兜转转依旧是“燃”。

  胡籁闻到身上的火锅味, 一时立在那迈不开步子。

  三人一身红油火锅味进这种讲求格调的店不会被天打雷劈嘛。

  雷莛雨是常客,熟门熟路先一步推门而入,回身招呼二人, 见胡籁犹犹豫豫,问道:“怎么不进来?”

  胡籁没来得及回答, 店里澎湃的钢琴声一泄而出,对古典乐不感兴趣的人也知道, 那是贝多芬的命运。

  客人对古典音乐的接受度不高, 酒吧餐厅也鲜少会放如此奔腾壮丽的音乐,三人不禁一愣。

  “呀, 看来老板今天心情不好。”雷莛雨失笑,同她们招招手,“进来进来,外面冷死个人。她心情不好, 客人就少, 对我们来说不能算不好。”

  胡籁和夏半对视一眼。

  老板听到这没心没肺的话不会想打人嘛。

  “燃”面向街市的门面不大, 进门后空间不小, 一进门即是一尊微笑佛像。占地两层, 有点像西餐厅的格局,二层楼灯全暗着, 一层零零星星散坐几桌客人。

  女服务生迎面上来,同雷莛雨打个招呼,雷莛雨叫她Linda,轻声问她:“你们老板心情不好又赶人啊。”

  Linda无奈一笑, 引她们在角落沙发坐下。

  “Linda Linda,来个喷壶装点柠檬水给我们喷喷衣服,身上全是火锅味, 难闻死了。”

  Linda笑着应了。

  她刚离开,雷莛雨就神神秘秘地告诉她们,“一般是这样,你一来先听音乐,如果是爵士或者轻音乐,说明老板希望客人多点。如果在放歌剧或是命运,说明老板有事烦心,没心情招呼客人。”

  夏半不是一次来,想一想说:“还真是。没想到老板那么任性。”

  “艺术家嘛,多少有点脾气。家底子可以,有任性的本钱。不像我们做小生意的,客人就是上帝,哪怕恨不得让他上吊也得面上带笑。”雷莛雨说话时表情丰富,绘声绘色,很有感染力。

  “去死吧说成请您先去死一死是吧。”夏半嘲她。

  “对对对,就是这样,小半你懂的。”火锅店里愁苦愤慨的模样全然不见,雷莛雨嘻嘻哈哈说笑,招呼胡籁看酒单,“喝啥喝啥,我请。”

  胡籁懒得点,又喜雷莛雨嬉笑怒骂随意是个性情中人。“你做主就好,我都可以。”

  没多一会儿Linda拿来喷壶和小食,三人先将衣服处理了再坐定喝酒。许是过了刚才吐槽的时机,三人只聊些日常琐事。

  胡籁头一回跟第一次见面的人一起喝酒,细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雷莛雨与夏半没有私下聊天,话题多集中在周怀宜和店老板身上。

  店老板是个相当有魅力的摄影师,表面和煦温柔,内里满是被世界召唤的野性,专拍佛像与文物,大环境歧视女性,她早年投稿给自己取名叫谢然,乍一看是个男性名字,才能得到相对公平的对待。

  “前两年我在西藏修行的时候遇到她,单薄的身体,顽强的意志,沉重的器材,还有要命的高反。捡到她的时候,嘴唇发紫,手指头都是紫的。”

  虽说来了几回,夏半也是第一次听说店老板的故事。“高反那么厉害?”

  “高反因人而异,那时候她蛮严重的,而且我们那地处偏远,要开好久的车才能有医院。幸好我在那囤了不少药品氧气,没两天她就活蹦乱跳了。”

  胡籁听到西藏修行时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早些年西藏修行算是个好词,后来变成了脑残装逼的代名词,西藏修行往往跟仁波切、天珠、骗色骗财关联在一起。近几年这个词已经过气了。

  雷莛雨一见她眼色就晓得她在想什么,嘿嘿一笑,伸出双手给她看,“呶,没有珠串,没有天珠,没有绿松石。我说的修行是真的修行。说来话长,简而言之就是失去爱人伤心欲绝,之后被付以重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我有拉姆拉措湖畔被雷劈为证。”

  “被雷劈?”

  “被雷劈。”

  “乖乖。”胡籁吃惊之余又充满向往。她看过许多图片、视频,却从未亲临。面对行走过许多地方的雷莛雨,随之而来无数问题。

  “拉姆拉措真能看到前世今生?”

  “听说那里湖面上已经全是红牛罐头和出前一丁泡面外包装。”

  “天葬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呀?”

  “你真跟灵魂对话?”

  “灵魂长什么样子?”

  雷莛雨挑能回答的简单回答了一些,见胡籁满是渴望,从手机里调出好些照片给她看。“我去的地方有限,倒是店老板跑过很多地方。那些石窟啊,佛像啊,壁画啊,全在交通不方便的地方,她翻山越岭,爬墙钻洞,为了拍出好看的照片披星戴月。等会儿你可以在店里转转,照片全是老板拍的。看到佛像没,她找人订做的,你要是想买佛像或是画,找老板就对了。”

  看来“燃”不只售卖三明治、咖啡和酒,还有佛像。

  三人从老板说到雷莛雨的花店,胡籁觉得定期盲盒送花不错,当场手机下单,她喜欢鲜花常开常新,要求更换的频次比平常人更高。

  哪怕给了折扣,依然是一笔新订生意,这年头最难是拉新。一杯特调鸡尾酒过后,雷莛雨又要了好几轮双份威士忌加冰。

  与其他酒吧餐厅不同,在贝多芬命运的笼罩下,客人交谈时窃窃私语,没有大声喧哗。仅有的几桌客人里有头发花白的老年夫妇,也有时髦的年轻人,互不打扰,互不干涉。

  等胡籁从洗手间出来,音乐从命运换成了歌剧托斯卡。

  听不懂里面在唱什么,胡籁只能从音乐与唱词里感受到浓烈的感情,不禁站在楼梯下听得出神。

  “觉得这张如何?”

  直到有人发问,胡籁才发现她所站的地方正对一张杂志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的主体是个面容素净娟秀,眼神冷峻的女性,以仰头直视的角度直面而来。

  骤然对视,冲击感极强。

  “感觉她很漂亮。”

  提问的女人轻笑。“比你漂亮?”

  “不是单薄的皮相美,是那种好像充满勇气和信心,一往无前的感觉。”说完,胡籁方回神望向来人。

  只见一个穿着黑底灰色碎花,下摆剪裁有度的长款T恤,下身黑色牛仔裤的短发女人,眼眉弯如新月,含笑看着她。

  同一张面孔,截然不同的感受。

  胡籁指指照片,“是你啊?”

  短发女人笑着伸出手,“不像吗?你好,我是谢雅然。”

  谢雅然,谢然?怪不得名字那么耳熟,原来是那个神奇的摄影师老板。

  胡籁惊讶。

  听雷莛雨描述四处拍佛像条件艰苦,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在她的想象中老板应该是个强壮有力的女性,面前的谢雅然明显矮她半个头,娇小的身躯依靠在墙边,体态婀娜,面容柔美,实在颠覆她的想象。

  “我叫胡籁。”

  谢雅然的手倒是与她的外在形象不同,一握之下,感觉温暖有力,是一双能扛得动器材的手。

  难得好看的小姑娘看自己出神,目光中闪着憧憬与仰慕,谢雅然好笑,“Linda说店里来了个大美人,应该就是你了。怎么样,做我的模特吗?”

  哈?摄影师都那么直接?

  胡籁忙推却道:“不了不了,年前工作很忙,我也不擅长面对镜头。”

  “真是可惜,不过不要紧,加个联系方式,你要是愿意拍了就找我。”感觉到胡籁的不好意思,谢雅然说,“放心,我不擅长拍私房照,也不会让你拍,要是信不过我可以问莛雨。”

  “我跟她其实不熟,今晚第一次见。”胡籁张口就来,说完后悔,差点抽自己一巴掌。她说话通常不会那么直接,尤其是面对一个陌生人。谢雅然的经历、真人与照片的强烈对比完完全全把她震慑住了。

  谢雅然轻笑出声。

  “多见几次你就能感觉到她是个难得的好人。是了,知道她的外号吗?”

  胡籁眨眨眼。

  “一根筋。”

  “噗。”

  是个很衬雷莛雨的外号。

  和她相处时间不过几小时,胡籁已能感受到她的天真率直。不过今天这个大大咧咧的人明显心情不是太好,一杯鸡尾酒、三杯威士忌下肚,已隐隐有了醉意。

  “走,我们去看看那根茎。”谢雅然伸出手,很自然地搭在胡籁的肩膀,“听说她喝了三杯威士忌,是不是喝多了?”

  “有点喝多了,刚夏半打电话叫她朋友来接她。对了,谢老板……”

  “谢我什么?”谢雅然玩笑道。

  “……谢女士。”

  谢雅然又笑,“叫我雅然就好,难道我还要叫你胡小姐啊?”

  其实胡籁并不介意谢雅然叫她胡小姐,但既然她这么说,便从善如流称呼她雅然。

  第一次见面的人叫得那么亲昵,她不大习惯。就连沈证影,她也不会轻易叫她证影。

  不知沈证影此时在做什么。

  游戏?工作?

  与她分别之后,灵魂是否得到了安宁。

  可有半分想她。

  “刚才想问我什么?”

  问什么?被谢雅然玩笑打岔,又突然想到沈证影,胡籁想不起来。

  她和雷莛雨一样四杯酒下肚,虽不至于到喝醉的程度,身体也有些飘飘然。

  回到座位,就见雷莛雨趴在桌上,身边坐着一个俏丽冷峭的女人,一脸无奈摸着雷莛雨的脸,看到她们走过去,点头致意。

  夏半穿好了外套,把胡籁的衣服和包送到她手上,“莛雨果然喝多了,汪总会搞定她。我朋友说来抓我回去,胡籁你呢,跟我们一起走吗?顺路送你回去?”

  一个有人接,一个有人……抓,只有自己只影孤单,还是个失恋的残影。

  胡籁心塞,“我想再喝一杯。”

  “让小美女陪我喝一杯,喝完我送她回去。”谢雅然朝夏半挥挥手让她先走,拖着胡籁的手臂,“来,我们坐这里,让她们单独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