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出了门后,在部落里转了一圈,这才朝办公中心旁边的小院走去。

  到了门口,想起昨夜的徘徊,心里突然间没什么底。

  那女人昨夜去了关卡,后来却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个事情,让羽非常不安,也觉得很受伤。

  此时院子锁上,不知人有没有在里面。

  她将那个造型奇形怪状的铁钩子插入钥匙孔,轻轻一扭。

  即便是许多次开过这个门,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忐忑过。

  特别是听了青和桑榆的对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在介意对方的关心皆出于恩情。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介意,被这样的情绪支配着,变得都不像自己了。

  随着吱呀的一声,门开了。

  女人就坐在院子里,背对着门口,背影清瘦,长长的头发垂在肩膀上。

  羽从门一打开,目光就一直胶着在那副身影上。

  她正专注鼓捣着手中的东西。

  听到后面的动静,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来了」。

  声音没什么大的起伏,听不出情绪。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状况。

  羽心嗯了一声,装作镇定地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下来。

  视线也终于对上,但一触弹开。

  和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女人看着瘦了许多。但骨子里另外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却愈加浓烈,看着好看,也十分勾人。

  如果羽读过现代的书,那她一定知道,这种东西叫做成熟的女人味,是一种妩媚的绽放。

  她眼神闪烁着打量着四周,石桌旁边还有一个小炉子,里面烧着炭,炉子上面一个小陶锅不知道在煮着什么,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女人正拿着一根木棍子不停地在搅拌。

  旁边一大碗猪油被挖出了好大一勺,还有之前建房子制作砂浆的石灰石,另外还有一些自己看不懂的石头颗粒。

  “是在弄吃的吗?”

  羽小心翼翼地问道,并挽起袖子打算帮忙。

  好在桑榆并没有拒绝,把棍子交给她道:“不是,是弄一个洗澡的东西,要一直搅拌着,别停下来。”

  羽见她愿意让自己帮忙,心中欢喜,接过棍子就开始拌。

  “你省着点力气,坐我这里来搅拌,得弄很久。”

  对羽来说,她就喜欢弄得久,生怕早早完事后就没理由继续赖着她。

  所以当桑榆吩咐她换位置,她便乖乖听话坐过来。

  桑榆原本一张带着半分冷意的脸。因为她的乖巧顺从,也渐渐地柔和了下来。

  “晚上还要值班吗?”

  羽摇了摇头。

  桑榆继续忙活手上的东西,一边道:“我想了想,给你换个岗位吧。”

  羽一听,手上动作一顿,闷闷道:“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虽然刚刚在家的时候,大雪说了想让她换工作岗位。但她不觉得辛苦,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她知道桑榆对部落的安防很重视,又不放心交给外人,她想帮她守好这个口。

  还有,她不想在今天的这个时候跟她讨论这个事情。

  经历了昨夜的忐忑不安,这会儿她只想能好好跟她处着。要是能恢复和以前一样融洽就最好了。

  “你还小,老是晚上不睡觉不行。”

  “我不小了……”羽难得争辩,“我过了年就十七了,我阿母在我这个年纪,早就生了我。”

  桑榆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小脸涨红,胸前微微隆起的小包子起伏着,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遂没好气地道:“看你这个语气,像是长大的样子吗。”

  羽不甘心地闭上嘴巴,但手上动作倒没停下来。

  桑榆见她闭嘴,这才道:“部落里有些人,患有残疾,部落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养着,免得滋生好吃懒做之风,他们做其他活会比较吃力,但不影响看门望风。”

  “如今并非战时状态,部落实力一天比一天好,其他人想要动我们,还得掂量一二,不能把你们这些精锐的力量浪费在日常安保上面。”

  “其实还真有那么一些人就偏偏愿意做着这颠倒黑白的看门守卫工作,这样一来也正好就遂了他们的愿。而且我近期要对大伙工作回报做调整,以发放粮食代替大锅饭,哪些岗位更辛苦,就多给一些粮食,轮不到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用身体熬夜干。”

  桑榆的考虑十分周全,羽瞬间就没有什么反驳的话语。

  “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有没有意向就是喜欢的工作?”

  羽一时间想不到要做什么,目前部落的这些活,她几乎都能干。但每一件也就那样,于是摇了摇头。

  桑榆看着她这个样子,恍惚间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关卡的围墙边,那个男孩子大声地对着眼前的少女喊话,让她跟他走,等去了苍林部落就什么都不用干了。

  她没听到她拒绝,她只听到她呵斥着那对方闭嘴,于是她失望地离开了。

  直到半夜,院子外面火把昭示着她来了,然而桑榆却没有等到她进门。

  后来一整夜,她也因此几乎未眠。

  如今见到这个人就在眼前,一副懵懂的模样,就像昨晚上那样,像是没有主见但也没有拒绝,其实却在无意识地想给自己争取别的余地。

  桑榆瞬间觉得嗓子眼被堵住一般,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难道就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吗,是不是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桑榆说出那句话后,立马就后悔了,可她没办法收回来。

  如此尖锐且不耐烦的话语,也并没有让她有了发泄的快感,反而心里更堵了。

  羽闻言,也瞬间愣在了原地,眼底的受伤在蔓延。

  桑榆背对着她,手上机械地忙活着,却将全身所有的感官放大,想要捕捉她的情绪。

  可当真正捕捉到的时候,却又没因此而转过身。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转过头来,才发现锅边的小姑娘低着头搅动着棍子,脸上晶莹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却强忍着抽泣不给自己听到。

  根本没有平日战场上操练场上百发百中神箭手的神气模样。

  在那一瞬间,桑榆心也跟着一阵一阵抽痛起来。

  她没想过她会如此敏感,如此小心翼翼。

  她后悔刚才自己用那么粗暴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来。

  对方还是个孩子,自己却用大人的思维来想象她。

  她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拉住她肩膀,将她的脸转了过来。

  而面对的是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小脸,忍不住心中一阵抽痛。

  “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工作。如果没有特别喜欢的,我当然有要安排你的地方,怎么就苦了呢。”

  羽很少哭,但此时的情绪却有些控制不住。

  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

  也不回答她的话。

  这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看样子花费了桑榆不少的心血,即使难过,也还是在继续搅拌着。

  桑榆见状,顾不得心疼那锅肥皂原料了,将她手中的棍子夺了过来,丢到一边。

  “不许哭了。”

  她难得地强硬,又一边后悔着自己的语气。

  羽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又转身去寻那木棍。

  桑榆是又气又笑,又觉得眼前这个小东西真的是执拗得想让人把她按在地上狠狠地打一顿屁股。

  “你给我……”

  羽看到木棍在她手里,低着头要来抢夺。

  桑榆将木棍藏在身后,“都这时候了,你还管这个做什么。”

  羽没答话,探过身子就直接要拿。

  桑榆见状,语气一沉,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小姑娘这才不敢造次,低垂着脑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还是有些委屈地道:“它快焦了,快搅一搅。”

  “那就让它焦了。”

  桑榆的声音淡漠得出奇。

  这让羽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原本已经开始变好了的情绪一下又沉入谷底,她忍不住抽噎了一下。

  锅里面逐渐传来烧焦的味道,她眼眶又再度发红。

  桑榆见她这副模样,直接转身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很快白色的泡沫就浮了上来,一天的忙活就这么白费了。

  羽不知道她弄了多久,但这些材料是她几天前就看到桑榆在鼓捣了,肯定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如今见她这样,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又气又难过,背过身子,拿后脑勺对着她。

  “可以好好说话了吗?”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羽这会儿也上头了,僵硬着肩膀,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两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前面的小姑娘年岁比较小,没有她那么好的定力,率先败下阵来。

  她终于转过身,低着头冲着桑榆道:“首领,我先走了,等有事情安排我再过来……”

  虽然极力隐忍,但不难听出声音的颤抖。

  桑榆见她这副模样,赶忙一把捉住她的手臂:“你要去哪里!”

  “我……我回去等新工作安排的消息。”

  “不许走!”桑榆有些着急了。

  羽一直给人的感觉是淡漠却顽强。但现在,她看上去却无比脆弱无助。

  而一向温和得体的首领,似乎才是那个最冷血的人。

  桑榆是首领,首领说不许走,她于是只能吸了一下鼻子站在原地。

  “是谁说的,自己已经长大了?”

  羽没吭声。

  “长大了是你这个样子吗,我还没说两句话你就哭,下次要是面对敌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哭?”

  羽咬了咬牙,道:“我没有,我没有在敌人面前哭过。”

  桑榆紧紧抿着的唇这才微微放缓,对上她发红的眼睛道:“是因为我说重话了,是觉得我欺负你了吗?”

  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摇头。

  “还是——你想去苍林部落?”

  羽瞬间慌乱,也立即反驳,“不——我没有,我没有想去苍林部落,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那他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他。”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还想要那些牛,我不想把你的后路给堵死。”

  “所以你这几天郁郁寡欢,是觉得我会拿你去换那四百头牛。”

  羽没有说话,她也在想着自己为什么如此委屈。

  其实她更介意的是桑榆昨夜径直离去的冷漠。

  但她的沉默,桑榆却误会了,她忍不住有些心口发闷,“这么多年来我们几乎日日夜夜在一起,我以为你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桑榆的这句话,让羽一下惶恐至极。

  她的情绪和思路瞬间被打乱,不知道要先回答前面那个问题还是后面那个误会。

  她其实只想告诉她,她愿意百依百顺,任她处置,她并没有多想,也没有怀疑,她也不想去苍林部落。

  然而桑榆对文字的驾驭,更是让原本口舌笨拙的她,没有办法真切地表达自己原本的意思。

  一时间着急得又要哭出来。

  可才想起女人严厉地质问自己为什么哭的场景,又强忍着把眼泪逼回去。

  只是泪水这种东西,越逼就会流得越欢,一委屈越委屈。

  桑榆看着她几乎是喷涌而出的眼泪,原本冲动上头的情绪在这一滴滴眼泪里渐渐消融。特别是听到了她说的,并不想去苍林部落,心定了。

  心定的同时,伴随着阵阵心疼。

  她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终于收起气场,不再咄咄逼人。但原本强硬的态度也没能够一下子收回来。

  “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值四百头牛。”

  羽听着越觉得委屈,越哭得厉害。

  桑榆这才拉过她的手,拿出随身带着的手巾,一点一点地替她擦掉眼泪。

  只是这些眼泪越擦越多,她有些无力地垂下手臂。

  “你这么哭,还怎么保护我?”

  这话一说,羽原本没有办法停止的眼泪瞬间就止住了。

  桑榆觉得自己可耻,明明知道对方在乎自己,却把这个当做了筹码。

  她拿着手巾一点一点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痕,把话题引到矛盾最初的爆发点,以此掩盖后面的失态,道:

  “我对你已经有新的安排,问一声算是尊重你的意见,不是丢下你不管。”

  羽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你安排的,我都可以。”

  “我就是怕这样,只要是我安排的,你都不会拒绝,我给你机会选择,是让你有更多的选择,能更开心。”

  她的安抚很有用,小姑娘破涕为笑,可一想起自己现在这副又哭又笑的副蠢样子,忸怩道:“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有什么新岗位。”

  桑榆见她这样的小女儿姿态,更加后悔刚才的咄咄逼人。

  而且这一切,都还只是因为自己的误会。

  心疼着她刚刚的委屈,也急急为自己的态度找借口。

  “我现在想建立一个小队,这个小队要走在整个部落的前面,直接由我来安排工作,叫做开拓者队,在勇气、智慧和力量等方面都得是佼佼者,每一名成员都是部落的精锐,会去做不方便安排给其他小队的活,也许是去刺探别的部落的情报。但也许是寻找某一样东西,专门捕捉某一种动物,或许还会伴随着危险,你能听得懂吗?”

  “听得懂……”羽觉得这样的岗位听起来就特别刺激,比守在关卡上面打瞌睡好多了,“我愿意!”

  桑榆伸手将她眼角还残留的一点点眼泪擦去,道:“刚刚还哭得像个小孩子,勇气在哪里。”

  羽瞬间蔫了。

  “你能不能不提刚才的事情了……”

  “刚刚是我不对。”

  看着桑榆不同于刚才的眼神,羽忍不住地抽噎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道:

  “我不知道如果还遇上刚刚那种事情,我能不能不哭,我刚刚真的很难过。”

  桑榆心都快碎了,她放缓声音道:“对不起,我今天晚上情绪有点激动,让你受委屈了。”

  听到她道歉,羽眼眶红了红,摇了摇头,“没有,你不用道歉,是我没有早一些跟你说清楚。”

  她已经确定,女人今晚情绪波动,其实都是因为害怕自己离开。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被在意,就已经足够。

  当这个意识盘亘在脑中,她残留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所有理智也陆续回归。

  她看着桑榆的眼睛,道:“苍林部落的使者这次来,他们的条件跟我有关。但是我不同意,我不愿意成为部落的货品拿去交易。

  而且我也不认为是我的错,因为部落里任何一个女孩都可能成为这个女子,这不是针对我的谈判,这是对任何一个女子的谈判。”

  桑榆听到她这句话,脸上泛起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意。

  “你的思路很清晰,凤凰部落的婚律第一条就规定婚姻自由,部落尊重每一个个体,任何婚姻关系都必须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上。所以,我从来就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

  羽听到这话,眼泪也终于彻底干了。

  她猜对了。

  “哭唧唧的,像是我欺负你,我刚刚可有欺负你。”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老脸一红。

  刚刚那些话,可没几句是轻,甚至句句都是质疑。

  羽摇了摇头,红红的鼻尖和泛水的眼珠子,湿漉漉的让人怜爱。

  桑榆轻咳一声,将目光看向了别处,道:“虽然我们不拿人当货物换,但是我们还是允许和外人通婚。如果部落女子喜欢上外族男子,我这个做首领的,也不会反对。”

  羽一听,瞬间就想起了大雪那些怼人的话,道:“在凤凰部落生活过的女人,是脑子有坑了才愿意嫁到别的部落去给男人做牛做马,反正我这辈子死也死在凤凰部落。”

  桑榆心情莫名顺畅,笑道:“好了,四百头牛咱就看缘分吧,实在不行,就专门派出我的开拓者队,专门去寻牛,我就不相信,人家能逮了四百头牛,我们一头都逮不到。”

  羽笑了,眼睛亮亮的。

  “不过开拓者的小队长,你可能要赔我一锅肥皂了。”

  “肥皂,什么是肥皂?”

  桑榆抬了抬下巴,看着刚刚那个烧焦了个锅子道:“就是那个。”

  羽气嘟嘟地道:“都怪你,本来就还能用,你非倒一瓢水进去——”

  但看到桑榆的眼神,立即改口,“我可以,你一会儿告诉我怎么弄,我来弄,不用你动手。”

  桑榆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然后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朝厨房的方向走去,“现在这个点做,到半夜都做不完,明天再做吧,现在先去做饭。”

  羽点了点头,快步跟上。

  “我去帮你洗菜。”

  她认为自己已经猜中了女人今日的心思。因此再也没之前的低落,没有被误会的委屈。

  剩下的,只有隐秘的欢喜。

  刚才桑榆伸手碰到她脸颊那一瞬间的触感,更是让她忍不住心烦涟漪。

  她看着眼前那双手,眼前晃过小雪姨和自己小姨在桌子底下紧紧纠缠的两只手,脑子里不知怎的,那两双手却变成了自己和首领的手,十指紧扣地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