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人间芳菲零落殆半,深山林花春红欲燃,远睹云霞明灭,近看春草离离。
东生紫烟,西来爽气,我涉足溪涧,时见山茶茂盛,野雉拖着彩羽,蜘蛛吐丝结网。
初霁的叶未积新尘,片片鲜碧,映得人面衣冠俱翠。
此行,将往少时避暑逃寒的洞府,将至百年修炼处,将归返桑梓,抵达故人身侧。
会逢松下童子?会见石桌圆转?
会有耆老清癯,高冠长佩,衣带当风,含笑摆出棋局,与自己手谈一场。
拨开迷雾纷扰,横越结界,一座华屋入眼。
高楼台,矮院墙,院门洞开,门边悬着代替匾额的铭牌:昆山小区6单元10栋14号。
另有四行小字,分别载着详细地址,邮编,联系人及联系方式。
入院,门扉虚掩。
我不敢大摇大摆进去,怕被师父用拂尘敲脑袋,于是徘徊屋外,施法向内探望。
厅中家具一应俱全,各色彩画挂壁,与绿植白墙相衬成趣。
青年人倚靠长椅,纤瘦的腿交叠着搁在几上,怀中还抱了个枕头,枕面亚麻色长发的少女绘得栩栩如生。
他端着一方砚台似的玩物,愁眉深锁,口中叫嚷道:“偷塔啊,老铁!”
我撤回神识,确认自己访的是“10栋14号太乙真人”,也找对了地方后,无措地垂手立在门边。
他一局终了,这才懒懒抬眉:“为师的快递取回来了?”
罡风浩气自内涌来,激荡蓬门,我望着他短发棉拖,他瞪视我长裾高屐,相顾无言,场面一时灰冷,不知该如何收拾。
将揖未拜,身后忽传一声:“来了来了!”
只见清俊少年抱着一堆包裹匆忙赶来,他上身罩一件蓝白条纹的短衫,愈显神采奕奕。
少年高声吆喝,没注意脚边那道门槛,猝然被绊了一下,险些站不稳。
我扶了他一把,顺手接过堆积如山的包裹,依次摆在桌上。
“谢谢啦!诶,你是?”
小师弟擦干汗珠,新奇打量着我这位生人。
“佳客远道来,还不快去取几罐啤酒。”那青年丢了抱枕,起身吩咐道。
小道童为难道:“师父,您忘了吗,上次聚餐,你将哪吒师兄灌了烂醉,害他酒驾,风火轮都踩不稳还超了速,被李天王逮个现行,天上罚您三月滴酒不沾,现在冰箱里只剩王老吉了……”
青年掏出钱包敲在他脑袋上:“那就买假酒!”
“QAQ好!”
“师父,你……”我盯着他身上那件橘色的斗篷,恍如隔世。
“小埋同款。”青年无所谓地牵了牵斗篷,挥手道,“坐吧。”
瓶罐相碰,脆响激荡。
我摇晃酒瓶,气泡一串串涌上来,白沫堆如棠花。
师父那罐自然不能是酒,装满了香黄的芒果汁,他或斟或饮,权当餍足酒瘾。
见我手捧琉璃瓶,模样拘束,他佯作漫不经心道:“你那名女伴……”
“咳咳咳咳!”我一口雪碧呛在喉头,艰难顺气,好容易缓过来,“此、此事师父何从知晓?”
“为师自然有门径。”青年取了一张抽纸递给我,“倒是你,冷落我这洞府数百年,浑不知错。”
我擦嘴,默然以对。
心思转动良久,才轻声道:“师兄他们……可都好?”
“好得很,身康体健活泼赛顽猴,哪里像你初历情劫,身心俱疲。”师父仰首饮尽果汁,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眼下美人痣泛着菡萏一般熠熠朱华。
他捏瘪掌中空罐,又恰好投进篓里,于是勾唇比了个手势,这才悠悠点题道:“你今次寻访,是为求草木还魂之法?”
姮娥窃灵药,白蛇盗仙草,束手无计时,未尝没动过心思。
我抿唇:“弟子不肖……”
他掏出布袋敲在我脑袋上:“不准作奸犯科!何尝需要你自作聪明,另辟蹊径,为师一早为你备好,怎知你悟性奇高,耐心亦好得惊人,直待走投无路才奔来眼底。”
缁布软袋,系着金丝拈成的绳索,初启异香袭人,袋里装了一截雪色莲藕,犹然带露,鲜嫩如生。
日光正酣,随意摇落。
我借树隐身,捏着一枚香囊,欲行又止。
阿篱说日暮神社很灵验,神木前供奉过的信物如有天佑。
乔八独立在藏书阁前枯等。
她黄裙葳蕤,凉鞋清白,拾级而上又缓缓下了石阶,半途受感召一般蓦然回首。
我动心怦然,以为她望见了我,便踏出一步,面上浅笑微露。
有人与我接踵而过,疾行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微喘道:“呼,做实验耽搁了,等很久吗?”
“没有,你来得刚好。”乔八柔柔笑道。
男子爽朗一笑,揽在乔八肩头。
“想吃什么?日料怎么样?这附近有一家道地的烧鸟店,口味很合适。”
“都可以……”
载笑载言,渐行渐远。
我收好香囊,亦摆首一笑,清歌而去。
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