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愿走出旧实验楼时,天边残阳已经烧得火红。

  她拿出手机, 给陆昕简单地发了条消息, 告诉她自己已经结束了谈话。

  回想起刚才的交谈, 她感觉万分疲惫。

  她其实早已经隐隐感受到,为什么自己在齐家总是不受重视, 为什么总有人对她嗤之以鼻——哪怕再努力、变得再优秀, 也得不到齐母齐父的一句夸奖。

  在外, 她扮演乖巧懂事的女儿, 一家五口维持着虚假的其乐融融;回到家, 他们很少与她主动说话,更不用说得到他们罕有的关心。

  父母看她的眼神总是很冷的,像一把冰封锐利的刀子,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用命令的语气指使她应该去做些什么。

  齐妙虽然不受宠,但也是齐家名正言顺的大小姐,没有受过亏待,齐母总是抱怨她花钱大手大脚,但好歹会关心她的学习和生活。而齐愿在家时,自由得仿佛一个透明人。

  没有人关注她的成绩是付出了多少努力换来的, 没有人在意她今天感到不舒服是不是因为生病。她去哪里, 什么时候回家,也不会有人特意问起。

  齐愿原以为这或许是因为自己第二个出生,被迫夹在中间,所以分到的爱很少很少, 这是情有可原的。

  她没想到他们其实根本不爱她。

  “……这件事知道的人多吗?”齐愿的表情还是很平静,像是戴了一副黑白面具,把所有情绪全都封在心里。

  齐思看着她,轻缓地说:“这件事应该只有爸妈知道。”

  “齐妙也不知道?”

  齐思摇摇头。

  齐愿盯着他:“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个月前,我在爸的书房里无意发现一本相册。”齐思说,“相册里夹着这张老照片……照片背后写着‘齐铮与柯荃,摄于2000年一月二十三日。’……因为太好奇,后来我就去查了一下这个女人的信息。”

  网路上关于柯荃的信息很少,但齐思发现她有用旧博客记叙生活的习惯。

  柯荃与齐铮在一场酒局上认识,当时齐铮已经结婚两年,沉迷工作与风月场之间,始终不愿回家。柯荃就是在那时与他建立的联系。

  柯荃陪酒时大胆奔放,很快便吸引了齐铮的注意。齐母张诗盈生在书香门第,性格过于保守淑雅,令他感到无趣,而柯荃风风火火地闯进他的人生,她年纪轻轻,用极具野性的魅力降服了他,两人很快厮混起来。

  他们的关系持续了两年就结束了。齐铮万万没有想到柯荃会怀上自己的孩子,他的保险工作一向仔细,但仍然不幸中标,而放浪形骸一生的柯荃则难得觉醒了母爱,想要将孩子生下来好好照顾,只可惜仍然捱不过天意,早早地便撒手离去了。

  他们之间到底是爱情还是普通的酒肉关系,旁人也无从得知了。

  但齐铮并不喜欢柯荃给自己生下的女儿,倒是可见一斑。

  “……这件事和凶手是谁有关联吗?”齐愿问。

  齐思点了点头,眼里的忧色更重了。

  “我怀疑……只是怀疑,并不一定是真的,”他小心地看着齐愿的表情,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怀疑凶手就是……爸妈。”

  齐愿扯了扯嘴角,有点想笑,但笑不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甚至看上去有几分倦累的病态。

  这个可能性她早就去思考过,但当时的自己总觉得,她好歹也是齐家的一员,生她养她的父母哪里忍心下这样的狠手?

  现在想来,她其实是个私生子——在他们眼里从一开始本来就可有可无了。

  “你有什么证据?”她有些沙哑地问。

  “之前喝下午茶,妈妈去花园浇花,当时她把手机放在桌上……突然有个电话打了进来,我就凑过去看了看,”他清了清嗓子,满脸恍惚,“是汽车公司给她打来的电话。”

  当时他也万分惊恐,夙夜难寐,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无论后来怎样调查,蛛丝马迹都引向了齐铮和张诗盈。

  “汽车公司?”

  齐思点点头:“杰昌汽车公司。”

  这家公司正是熊志勇之前工作的地方。

  齐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恹恹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十分平静。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你。”

  “姐,你不用太客气。”齐思挠了挠后脑勺,苦涩地笑起来,“这件事如果是真的……哪怕是爸妈亲手所做,我也觉得实在太过分。”

  他坚定地说:“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你不怕我吗?”齐愿沙哑地说,“……我现在可不是人类了。”

  “在你之前溜回家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我当时觉得你就算死了,也还是我姐呀。”齐思悲伤地笑了笑,“更何况你死于非命……我要是隐瞒真相,那就变成了共犯,我问心有愧。”

  齐愿活了十七年,她的世界突然在这一刻颠倒了,和自己拥有最亲密的血缘关系的人,其实憎她恨她。与她毫无瓜葛的人,却愿意将一捧真心倾囊相助。

  齐愿突然感到有些累了,她想要见到她的人类,听见她的呼吸和心跳声,让她把白皙脆弱的胳膊环在自己的腰上,而自己像死去一样地埋在她的肩颈,所有的痛苦、不幸和绝望都被隔绝在了她们的拥抱以外。

  这样哪怕世界末日在下一秒到来,她们也仍然拥有彼此。

  她拿着手机往校门口跑去,一边等着对方的回复……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陆昕。

  但几分钟后,陆昕仍然没有给她回复任何消息。

  齐愿觉得有些奇怪,以往自己给陆昕发消息,几乎都是秒回,今天是怎么了?

  她盯着屏幕上陆昕的手机号码,毫不犹豫地拨打了过去。

  但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挂断了。

  齐愿轻轻地蹙起眉,陆昕从来不会挂断过她的电话。

  她再次拨打了过去,几声以后,电话又被挂断。

  齐愿缓缓眯起眼睛,第三次不依不饶地将电话拨了过去。

  等待接听的嘟嘟声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这一次,电话接通了。

  齐愿平静地握着手机,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喂?”

  “喂。”光头用鞋尖踢了踢王子杰的大腿,“你们谁的手机响了?!”

  王子杰惊恐地向后缩了缩,小小的眼睛瞪得向外鼓去,像一只肥胖的金鱼,沉甸甸的身体压得椅子不堪重负地向下一沉:“不是我!不是我!”

  高大的光头男人把目光转向陆昕,问:“是你的?”

  陆昕抬起眼睛,看着口罩男手上的书包,她认得这是自己的铃声,点了点头。

  光头把她的手机从包里掏出来,看也不看便直接挂断了。

  但手机又如同耍无赖似的响了第二次、第三次,仿佛有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架势。

  光头只好不胜其烦地把屏幕亮给陆昕看:“这个号码是谁打来的?!”

  陆昕并没有给齐愿的号码加备注,她早已经对那串数字熟记于心,所以没有刻意去存。

  她的双手此刻被牢牢绑在椅背上,双脚和椅子腿捆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手去接电话。

  陆昕扫了一眼电话,说:“是我的朋友。”

  “朋友?”口罩男挑了挑眉毛,“家里有钱吗?”

  “有钱。”陆昕平静地说。

  口罩男和光头对视了一眼,后者收回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光头瞬间放下了警惕,按下免提,将齐愿的声音公放出来。

  “你是陆昕的朋友?”光头饶有兴致地问。

  齐愿顿了顿,说:“我是。你是谁?”

  光头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陆昕,翘起二郎腿悠哉地说:“陆昕的姨妈欠我们一点钱,我们嘛,是来找她讨债的。”

  齐愿快步走到街边无人的地方,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说:“可陆昕和我说,她和姨妈早就断了联系。”

  “谁知道你们有没有真的断了呢?”光头男笑了笑,“更何况断不断,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周美莉说陆昕这里可以要到钱,所以我们就把她找过来聊聊天。”

  齐愿的目光陡然变冷:“你们这是绑架!”

  “嘘,”光头男啧了一声,“小姑娘,话说得好听一些,这世道从来都是有借有还的嘛。既然周美莉敢借,那她就得付出代价——”

  齐愿冷冷地说:“陆昕现在只是个学生,根本还不清那笔钱。”

  “哎呀,还钱也是有很多方式的嘛。”光头笑了笑,目光落在陆昕清秀的侧脸上,“既然手头上拿不出钱,也可以用别的方式。比如说,用身体——”

  齐愿险些将手机捏碎,她的手背上暴起青筋,神色森冷,极力压抑心中情绪:“你别动她。”

  “不动也行。”光头往椅背上一靠,悠哉悠哉,“还钱,我就放人。”

  “你要多少钱?”

  “一百二十万。”光头也不跟她客气,“我要现金,如果一旦被我发现你报警,就别怪我对陆昕不客气……”

  齐愿打断他的话:“好,我给。去哪里交钱?”

  “城郊,南站的电池厂,你一个人来。”光头说,“不要让我看到第二个人。”

  “我马上就到。”齐愿说,“让我听听她的声音。”

  光头把手机拿向陆昕,冲她扬了扬下巴:“说话。”

  陆昕垂下眼,掩不住担忧地说:“小心……”

  “好。”齐愿的声音隔着手机仍然显得温柔,“你别怕,我马上就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各位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