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昕问:“怎么了?”

  “草,那个傻逼, 一天到晚就知道挑别人毛病。”刘蒙蒙仰头灌了几口可乐, 咚地一声将杯子按在桌上, 愤愤地咬牙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狗样子!”

  陆昕有些好奇:“他说你了?”

  “没说我。”刘蒙蒙抿了抿嘴, “说了你。”

  她将缘由从头到尾认真地讲述了一遍, 末了还不忘夸了夸邱泽尧:“体委人还真是挺不错的, 把我的心里话都说完了!你们想像不到王牧听完之后那个表情, 特别尴尬, 脸色又青又黑的!”她捧腹哈哈大笑起来。

  陆昕和邱泽尧根本没怎么接触,很难想象他会帮自己说话,不由得愣了愣,一脸的迷茫。

  齐愿清冷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翘着二郎腿的王牧身上, 他不知道在和身边的人说些什么,歪着嘴笑,露出两排不规则的淡黄牙齿。他似乎自诩相貌不错,讲话时还不时撩一下脑门上的斜刘海,仿佛这是很酷的行为。

  陷入青春期的少年人总会把“评头论足”当作一种耍帅、在人群中博取存在感的方式,不论是乐于施暴的李裳璐也好, 喜欢口嗨的王牧也罢, 本质都是一样的——他们喜欢通过贬低其他人有缺陷的地方,以此获得自身的优越感。

  一旦受到了别人的应和,就会更加有恃无恐。

  这样不谙世事的恶意,反而是一种难解的毒药。哪怕被霸凌的人坚强地反抗、回击, 也会不知不觉地被恶毒的言语一点一点吞噬。

  连陆昕自己,也没有办法完全排斥“评头论足”给自己带来的坏影响。她所能做的办法,就是尽量平淡地无视,这样会令他们感到无趣,便不会再继续施暴了。

  陆昕摸了摸齐愿凉凉的掌心,小声地说:“我有点累了,想回家。”她的睫毛轻轻翕合,有如振翅的蝴蝶,平添了几分苍白的脆弱。

  齐愿用舌尖舔了舔獠牙,没有温度的目光收了回来,点头道:“好。”

  “要回家了吗?”刘蒙蒙看着她们,叹了口气,“陆陆,你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他们不配,真的!”

  “我知道,谢谢你。”陆昕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们跟班长说了一声便匆匆离开,披着一身浅淡的月色,往远方的归处奔去。

  当晚,陆昕仍是做了个噩梦。

  她又梦见了李裳璐,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精致的五官笑得扭曲变形,嘴角咧到了耳根后面,狰狞可怖地冲她尖声大笑,活像是从鬼故事里走出来的梦魇。

  她听见她尖锐地抬高声音:“你不会觉得像你这种怪胎,真的会有人喜欢你吧?”两行血泪从她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白里流下来,蜿蜒地淌在脸颊两侧,“小、字、典?”

  陆昕脸色煞白地往后退去,她眼看着李裳璐四肢僵硬地朝她走来,一瞬间又扭曲成了王牧的身影。

  他和身后无数的咧开血红嘴角的黑影一起说笑,每一句谩骂和讽刺,都如刺骨的冰锥般刺进她的身体里。

  “喔,你说陆昕啊,我们班那个怪人?”

  “她也太老实了吧,又孤僻又内向,没有朋友,难怪李裳璐老是追着她欺负。”

  “我们也帮不了她什么嘛,她性格这么阴暗,被欺负能怪谁……你这是什么眼神啊?不要搞得我们像罪人一样,我可什么都没干哦!”

  “哎,我听她室友说,她在宿舍里喜欢偷别人的东西来着?”

  “哇,真的假的啊?!”

  “我也听说了,她偷室友男朋友送的东西拿来自己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诶。”

  “没想到她是这种人……”

  陆昕仿佛被钉在原地,麻木地重复着:“我不是,我什么都没做……”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被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流言蜚语扼住喉咙,几乎要窒息过去,“我没有……”

  那些人突然齐齐向她看来,冷漠的目光化为实质,有如一座巨大的高山,轰地一声倾塌下来,把她重重地压倒在地。

  而地上长出无数双黑色的手,把她往泥泞的黑暗中拖去。

  “不!放开我!”陆昕尖叫着挣扎起来,那些黏稠的手有如密集的蛛网一般,死死缠住她的头发、四肢,折弯她的腰背,要将她送往地狱。

  “……”

  她是在齐愿的呼喊中醒过来的。

  “你怎么了?!”齐愿有些急地摇晃着她的胳膊,直到陆昕睁开了眼睛。

  她伸出拇指轻柔地抹去陆昕眼角的泪痕:“做噩梦了吗?”

  陆昕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她的额头上渗着汗,眼角泛红,一副还没有从梦里挣脱的模样。

  一串泪水从她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浸湿了睡衣的领口,留下变深的痕迹。

  齐愿慌忙把她揽到怀里,像是哄孩子一样地拍打着她的背,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别哭,都是假的。”她捧起陆昕苍白的脸,擦净脸上的泪水,“我在这里。”

  陆昕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会儿,呜了一声,将头埋在对方的颈间,紧紧地搂住了齐愿的腰。

  “梦到什么了?”齐愿顺着她乌亮的发梢向下抚摸,“别怕,告诉我。”

  陆昕沉默半晌,鼻尖蹭了蹭她雪白的侧颈,虚浮地说:“梦到了……李裳璐。”

  “嗯,”齐愿卷起她长长的发丝,眼神冰冷下来,嗓音却温柔如初,“还有吗?”

  “还有……王牧,和很多人。”陆昕埋在她颈间一动不动,“……我讨厌他们。”

  一股热烫的湿意从她的侧颈淌下,浇热了原本冰冷的皮肤。

  齐愿无声地叹了口气,搂在对方腰侧的手渐渐收紧。

  “别哭。”她用下巴蹭了蹭陆昕的发旋,缓缓地说,“他们以后不会再欺负你了。”

  齐愿抱着陆昕哄了半夜,直到五点多的时候陆昕才渐渐睡过去。她仍是睡得很不安稳,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眼睫微颤,眉头轻轻地蹙起,萦绕着化解不开的清愁。

  齐愿顺着眉尾轻轻抚平她眉目间的小疙瘩,细长的食指划过鼻梁,停在柔软的唇瓣间。她的唇形很漂亮,唇峰突出,唇角上扬,像两尾淡红的游鱼。

  她轻轻点了点陆昕的下唇,收回手,眸光含着些许缱绻。

  有时她会想,无论怎样用心地护着,脆弱的人类还是会受伤。

  她已经死亡,皮肉僵硬冰冷,无坚不摧,不懂那些感情和痛苦,但每当看到陆昕受伤,她也会难过。

  如果陆昕也变得和自己一样就好了。

  想着,她缓缓伸出双手,轻轻扼住对方纤细的脖颈。

  她能感觉到人类温热的皮肤,还有在掌心汩汩流动的血管。

  只要掐下去,用不着多少力气,她就能变得和自己一样了——

  人类突然呜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抱住了齐愿的胳膊,不知梦见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齐愿怔怔地看着她的笑容,片刻后颓然地松开了手。

  她始终没有办法下定决心伤害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陆昕带来的痛苦。

  而这样的痛苦,或许不完全是坏的,也稍微地给她带来了一点令人怀念的、往日作为人类时的感觉。

  -

  星期六,城南网吧。

  王牧掏了掏口袋,一枚硬币也没有掏出来,只能悻悻地丢开鼠标:“算了,退机。”

  “你要走啦?”同伴的目光还锁在屏幕上眼花缭乱的游戏画面中,嘴里忙不迭地问,“再陪我打一把呗?”

  王牧翻了个白眼:“打个你头啊,你给我付钱我就打。”

  “你没钱了?”同伴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找你女朋友要啊,她不是喜欢给你吗?”

  “啧,别替她,”王牧烦躁地往后一倒,瘫在椅子上,“这两天死活要跟我闹分手,烦死了。”

  “哈?你们干嘛了?!”

  “我和杨蕊的事情被她发现了。”王牧皱起眉头,“也不知道谁跟她告的密,妈的,臭婆娘……”

  “被捉奸了啊?”同伴总算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也太倒霉了。”

  “我跟她解释半天,她不听,把我拉黑了。”王牧咬牙切齿,“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还没杨蕊一半漂亮,老子舍得跟她在一起那么多年已经不错了!”

  同伴促狭地看着他:“那你问杨蕊要呗,她不是天天喊你好哥哥吗?”

  “算了吧,她只会冲我要钱,这些女人一个二个都跟傻逼似的!”

  同伴乐了:“那你有本事别找女朋友啊!”

  “找什么找,女人就是麻烦。”王牧阴着一张脸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想回家一趟,再从家里拿点钱——但可千万不能被老妈看到。上次他被发现从家里偷钱去网吧打游戏,他爸差点把他的手给剥一层皮。

  王牧吐出一口浊气,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逼仄的小巷子里。

  这条巷子比较偏僻,是一条回家的近路,因为环境脏乱差,走的人比较少,不过他毫不在意,灵活地穿了进去。

  与此同时,他的身后也响起一道清晰的脚步声,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

  王牧心里觉得有些古怪,便分心去听身后的脚步声。这条巷子方向比较乱,四通八达,而身后的人却不走其他的路,只是死死地跟着王牧。

  他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壮着胆子回过头,大喝一声:“是谁?!”

  然而他身后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的陆昕:“(o_o)咦,女神去哪了?!”

  齐愿:“处理垃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