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实在是沉惜已经十分熟悉了的事。
她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将历年来搜集灵物一一摆好, 盘腿在阵中坐下。这就开始渡劫了。
汇聚灵气须得七七四十九天,勾连天地又要耗去九九八十一天,而后天穹便会降下劫雷, 那雷披上多久、又是怎样的声势就全看个人造化了。
御景并未走远。
她站在三尺青锋之上, 沉默着看灵气从山脉中散发出来, 汇成五色霞光。早早布好的大阵令此间不易为外人发现, 可原本住在这里的生灵却纷纷被惊动,四散而逃。
其间或有雨水从天而降,御景也不处理,只由着那物打湿她的衣衫。
待天晴之后, 自然而然又恢复了原样。
鬓发渐乱。
却突然有一个身影踉跄着跌进了阵法外侧。
因着要给生灵们出逃的机会, 外侧的阵法并不严密,只是一层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
来人本就是行云布雨的种族,这云雾不过是稍耗心神便可分辨的物什。
她却十分狼狈,钗环尽散, 衣衫褴褛, 最后竟是双膝并用, 爬进了这大阵之中。
“……”御景并不想让来路不明的人耽误羡鱼成仙。
她毫不犹豫地来到外侧, 打算处理这不速之客。
未曾想, 见到一副熟悉面孔。
“冰……夷?”御景从空中落下, 怔然道, “你怎会在此?”
冰夷衣上全是血迹, 银白色的鳞片极不稳定, 在迷雾中闪烁着令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她的腹部鼓起巨大的一块。
“……这真是……”御景道,“算了。”
她将冰夷抱起,随手炸出一个山洞,铺好席篾将人放了进去。
*
龙女将苍白的指搭在隆起的腹部上, 她垂着眼似乎在沉思。嘴唇白得吓人。
御景问道:“不喝药么?”
“不必。”
御景道:“那好,你歇着。”
她说完转身便要离开,人走到了山洞口。
“你不问问……这孩子是谁的么?”
御景这才转过身来,奇道:“这又不是我孩子。我何必关心那许多?”
冰夷勾起唇笑了笑。
“我还以为你会有些好奇心,譬如我为何沦落至此,为何知道你在此,又偏偏来寻你?”
御景索性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
“你如今这般模样,大约是拜你那意中人所赐。当日我与羡鱼救你,你大约做了什么标记。至于寻我……因为我身上有能帮到你的东西?”
“你倒不似看起来那般莽直。”冰夷道。她脸上已没有那种少女般甜蜜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理所当然。她将这段时日的苦难看得很淡。虽然狼狈,却并不愤恨。
御景挑了挑眉。
冰夷用帕子擦了擦额上冒出来的冷汗,缓缓道:“同我相好的那个男人,是天界的乐神槐洲。此人从上古之时便存在于天界,天界的古神除他之外,便是前些日子堕魔的曜熠神君了。”
她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初时不知,只以为他是个不问世事的散仙。”
这大约就是冰夷受骗之始。
御景也不惊讶。她只是觉得冰夷此刻不怒不恼,安静冷淡的样子颇为有趣。她问:“然后呢?”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我是海皇之女……虽然是他众多子女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因为歌声出众而有几分宠爱。”
冰夷身为海皇之女,早对龙族那荤素不忌的荒淫本性感到厌烦。父亲正值壮年,她又没有什么争位的野心,所求不过是觅一如意郎君。她不想遵从父亲的命令嫁给粗野的海族将军,那么偶遇的、性情恬淡的神仙就十分合适。
槐洲身为乐神,总有几分潇洒从容的气度在,说话也完美契合龙女离经叛道的心思。
她就喜欢刺激。
简言之,她宁愿抱着情郎死在海界与天界的追兵之下,也不要平平淡淡地过富贵生活。她未必有多么喜欢槐洲,只是两情相悦、生死与共的甜蜜幻想足够冲昏她的头脑。
“你大约是日子过得太舒坦。”御景评价道。
龙女也不恼,微笑道:“大约如是。”
最初槐洲哄她时,她也矜持。之后便没什么顾忌,谁也没想到长生的仙人会这么容易有了子嗣。有了子嗣也不差,这本该是完美结局。
然而冰夷借大能之手逃出海界,所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龙角和声音。
槐洲初时并不在意,他同冰夷交游所用的是个普通仙人的身份,便是有了子嗣也没什么妨碍。他只是喜欢龙女的嗓音。美妙而令人魂悸魄动。就连他这个醉心音律的乐神都为之心跳如擂鼓。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又何妨呢?
可没了那嗓音,原本甘美的爱情就黯然失色。
无趣至极。
槐洲深觉受愚弄,气怒之下查了查,发现这女子是海皇宠爱的女儿,索性抽了她的龙筋做琴弦。在出使海界时槐洲特地当着海皇的面奏了一曲仙乐。
海皇当场便怒火攻心,气得仰倒。
回去便不太好了。
龙女趁着槐洲离开逃了出来。
御景:“那海皇好歹是一代枭雄,怎会如此脆弱?”
龙女此时倒是微微红了脸颊,她委婉道:“我们这些子女大多随了父皇,都是……多情种……”
御景:“……”
看来不是第一次了。
那海皇兢兢业业多年,无非就想要振兴海界,使之真正从天界制辖之下独立出来,不说分庭抗礼,但也该不再是臣属。谁知自己向来宠爱并指给了心腹的女儿,竟一声不吭地跟着天界那老狐狸走了。
还沦落到被人抽了龙筋奏乐的地步。
离谱。
十分离谱。
御景凉凉地看了冰夷一眼,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说什么。
“你若想笑便笑吧,不必憋着。”冰夷淡淡道,“这事本就是我识人不清,没什么好分辨的。我来寻你自然也不是为了找你抱怨。你身边那个桃妖——”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何必如此戒备?”
女人淡漠的目光在御景身上扫了扫,忽道:“你知道你的生身父亲是谁么?”
“这倒是有趣,我连母亲是谁都不大记得,哪里记得父亲?只听说是个混不吝的流浪汉,也是你们龙族出来的……”
“就是我那好父皇。”
御景:“……”
“哦。”她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槐洲虽已变心,当日确实是对我真心相待。我在他身边听了不少消息,如今也不妨悉数告知与你。”冰夷道,“御景。你的修为是某一日突然涨上来的对吧?”
“是在你某一日摸到了一柄剑,忽然就觉醒了什么记忆似的,无师自通——”
原本不以为意的少女此时眼神已然十分凝重。
“是。”
冰夷在槐洲身边,听他提得最多的不是在天界的见闻,不是指下琴弦,而是“那个人”。
那个人是他昔年挚交好友,却因他的缘故而遭了算计,对外说是兵解,实则堕入轮回,生生世世都是孤寡早夭之命。
“就是你啊。”冰夷道,“若我没有猜错,你便该是昔年那位‘剑尊’。”
“原来如此。”御景耸了耸肩,“前世之事我不太明白。然而——如今我手中已有了剑。”
“便是手中无剑,心中也有剑,管他天界有什么打算,难道我还真的能再被打入轮回不成?”她抬了抬下巴,说起自己颇为自得的剑术,眼中光芒明亮,“我已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如何能算得上孤寡?他们若从此不再犯我,自然一切都好。可若真的动了坏心思,那也不妨在我剑下走过一遭。”
这人竟是有些跃跃欲试的。
“前世的什么事我确实记不清,然而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折断我的剑。”
冰夷怔怔地看着她。
这是她不曾料想过的场景。纵然她见过御景一面,但她当时也只是觉得这女孩被那桃妖养得有些任性。然而这才不过短短数载,御景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实上羡鱼与御景朝夕相对,对于御景的这种变化最是熟悉不过。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方寸大乱、患得患失到那等境界,直接闭关准备飞升了。
“是我唐突了。”冰夷道,“只是还有一事。”
“什么——”
冰夷在那双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自从同那人相恋之后,她形容渐渐憔悴,此时此刻,支撑着全部神采的竟是那一双眼睛。那双同她的父亲极为肖似的眼睛。
她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为此她露出了稍许有些怜悯的神情。
“御景,天界为了打压你,无论何事都能做出来。你如今尚未飞升,如何能抵挡那些存在百万年的天神?纵然你天赋异禀……那羡鱼呢?”冰夷的手在颤抖,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其中满溢着善意与关怀,“她不是,正要历天劫吗?虽则历来渡劫时天界并不干预,可飞升之后即便是散仙都要受天界制辖……若他们动手脚——”
冰夷被御景身上猛地爆发出的威压摄住,霎时间动弹不得。
多么可怕的威压啊。
这就是来自古神的压制吗?
即使是被盛怒的御景压制着,冰夷仍分神想着。
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到了第一步。
因此——
“这便是我来寻你的缘由。”她勉力抬起手来,擦了擦冒出冷汗的额角,“我希望你,恢复我姊妹的身份,随我杀回海界去。”
“海界可以为你和羡鱼提供足够的庇护,但前提是我能触摸到海界的权柄。”冰夷缓了缓,忽觉得周身的压力有变轻的迹象,她稍稍平复,继续道,“父皇昏迷后,我那些兄弟姐妹各个都坐不住了,如今海界战乱亦起……乱则生变。我修为只是泛泛,因此须得你的帮助。”
御景垂眸看着冰夷。
这确然是她的姐妹。
虽然冰夷自行剥离了龙角,又被抽去了龙筋,如今腹中还怀着他人的孩子。可她的眼中却燃烧着冷冷的火焰。
洞中一时无言。
良久之后,冰夷的声音再度打破了沉寂。
“我知道我并非足够可信的人选。别的兄弟,对你来说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而我……也并非海界最好的继承者。”她咽了咽喉中猩甜,如漂浮海中独木难支的手搭着御景的肩膀,“我只能许给你将来。若我登位,便将海皇的权柄一分为二,为我的妹妹奉上海界所有的光耀。”
她的眼眸与话语确实动人。
“只靠一个人是什么也守不住的。”冰夷死死地盯着御景的眼睛道。
“那桃妖的资质只是泛泛,若再要进益,须得天才地宝不知靡费地浇灌。”
“若你只是想将她圈作笼中之鸟,自可当做没听过我的话……”
龙女的手大力地按着御景的肩膀,她似乎从御景的默许中窥得些许放任、抓住些许希望。
“我会——”
“姐姐不必说这许多,”御景忽道,“兵贵神速,我们何时动身?”
那是金乌破晓一般的场景。
龙女诧异地睁大眼,脸上露出重逢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稍等。”冰夷道。
她袖中飞出一道金光,直向阵中飞去。
“这是我带出来的防护罩,我能从槐洲手中掏出有大半是它的功劳。有此物在羡鱼身边护法,妹妹大可放心。”
御景皱了皱眉,袖中也飞出八道剑气。
“这样更安全些。”
冰夷忍俊不禁,看着并不介意。
这反倒让御景有些不好意思:“咱们速战速决就是了。”
冰夷点点头,摇摇着站起身来,却直接撞向了山洞的尖角。
御景起初没反应过来。
她本是可以救的,却迟疑了一瞬。
冰夷下腹流血不止。
那孩子应当是没了。
御景沉默着用灵力为她疗伤。
倒是冰夷本人并不在意,她看着御景的动作,笑着问:“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罢了。”御景只是这样答道,“这是你的事。”
冰夷为她的冷漠感到惊讶。
“你的母亲似乎是同我完全不一样的类型。她当年被父皇强占,却也拼命生下你来。”
“我很感谢她。”御景道。
冰夷勾了勾唇,似乎再无伤感之意。
她其实并不喜欢幼崽。她的父皇是个多情到滥情的男人,大抵也因为是如此,水晶宫中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她喜爱槐洲,无非也是为了心里的幻想。至于这珠胎暗结,不过是意外。既然已经决定了将来去处,那无用的累赘——过去的污点自然该抹去。
事实上,若不是担忧槐洲中途发现她,将她抓回去后她还要靠这个孩子苟延残喘,冰夷断不会留这个孩子到现在。
“还未成型呢。”轻轻的呢喃消失在空气中。
御景最终只是直起身子,召来骨鸢,在上面铺起厚厚的皮毛。然后她将冰夷放在上面。
沉惜用神识扫到这一方空间,不由叹了一口气。
【不必担忧我,放手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