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果吃的最憋屈的一餐饭，明知眼前有针对自己而设下的套，可还不得不往里钻的感觉，真的不好。虽然她知道，陈辉再怎么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但她总有一种被刻意的玩弄的感觉，哪怕她现在还根本不知道这葫芦里的药，到底有多苦。
举杯交盏间，陈辉和白杨都有点儿上头，陈辉说话开始慢慢的不再那么官方，酒后反应稍微迟钝了些，却好歹自然了点。
司喻总是被敬酒，却一直把着合适的度，那就是，她是女王，你要敬酒是你的事，你敬，你就得喝，而我，心情好呡一口，心情不好，就碰碰杯子了事。她状态始终不如上次一起吃饭那么自然，有些刻意绷着架子的感觉。
桑瑜坐在安宁边，显得很活跃，每次陈辉敬酒，不管司喻喝没喝，她都笑着接上，没有一次刻意推脱。她脸上的笑有些刻意，唐果很少看见她这样的表情，像是在讨好陈辉。可分明，她曾经对陈辉的恨应该不少于自己半分。
唐果有些看不懂桑瑜了，只是每每她扬起头，露出细长的脖颈将小巧透明的酒杯里的浓香的液体吞进肚子的时候，唐果便总能在她勉强喝下酒时难受的表情里看见她的微闭着的眼睛向上弯一下，那模样，分明是痛苦和快乐并存着时才有的复杂情绪。
一开始唐果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直到司喻突然在陈辉敬酒的时候说了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少喝些，你一个学医的，商场上的事，还是少参合的好。”
司喻说这话的时候，桑瑜原本举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杯子里的酒汁洒出来正好滴落在司喻微微握着放在桌面上的左手上。
司喻眉头皱了皱，轻轻一抬手，扬去手背上的液体，右手拇指拂过，擦去最后一点湿润，随即站起来，第一次对着陈辉举杯：“陈老板，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医学这一块，你懂，我也因为生意懂些皮毛，但是不是你学医，你就懂器材。更不是就懂医学器材，你和桑瑜的这次投资。还希望你慎重。”
陈辉原本还笑意盈盈的双手捧着杯子准备碰杯，没想到司喻站起来没有说些预祝我们合作成功的话。反而说了句希望自己慎重，他喝了不少酒，却头脑还是清楚的，迅速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司喻的话，他张了张嘴，刚想回应，那边桑瑜却提前一步把话接了过去。
“这有什么？”桑瑜往后退了一步，离开自己的座位，右手端着酒杯绕到司喻身后。
唐果清楚的看见，桑瑜在从司喻身后走过的时候，左手不轻不重的在司喻腰上按了一下，那一下，让司喻瞬间脸又黑了下去，下一秒，朝自己丢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又飞快的收了回去。
“这是什么意思？”秦薇薇的视线比唐果的视线要偏一点，没有看清桑瑜的动作，以为她喝多了“桑瑜也和她们做起生意了？”
唐果摇摇头，刚刚司喻那个眼神，是责怪和怨愤吗？可是，这件事，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一直没有说话的安宁忽然从旁边伸过左手来，握了握唐果的手，她手心有些凉的温度穿透了唐果的皮肉，将她从层层迷雾中暂时拉了出来。
“吃饭。”往唐果碗里夹了一箸菜，安宁侧头附身在唐果耳边说：“你要养胃，今天已经吃晚了。”
“好。”唐果应了一声，笑的有些勉强，其实她没有什么胃口，她把这桌上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眼前的一切都很清晰，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可是事情连在一起，就成了一团团迷雾，让人琢磨不透。而她偏偏看惯了清晰的世界，这样的丛丛谜团，让她觉得很难受。像是强迫症患者看见了颜色错乱摆放着的一堆卡片。想要去将它们一张张的好好摆放好。
和安宁说话间，桑瑜已经为自己洒了的酒杯里添满了酒，她微微躬身，像是在大客户面前表现的特别谦卑的业务员，脸上挂着有些谄媚的笑，先是看了看陈辉，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才对着司喻说：“司老板，我和陈辉，都不傻，明白你话里的意思，你是怕我们以后买卖做大了，抢你市场，是不是？”
司喻侧身，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酒后脸色沱红的桑瑜。只有捏着酒杯的手指隐隐的泛着些用力过度后留下的白。
“你放心，我虽然第一次做买卖，什么都不懂，却还是懂点儿商场上的基本道德，别说我们这样的小蚂蚁，根本就捍不动您这棵参天大树，就算有朝一日陈辉做到那么大的公司，也是不可能忘恩负义的。你说对吧，未来的陈大老板？”
陈辉站在旁边，听了桑瑜的话。马上满脸堆笑，双手捧着酒杯朝司喻猛点头“嗯嗯，对，司老板，希望这次合作之后，我们会有更多的合作机会，毕竟，不说中国，就咱们四川地区，也有大市场的。”
司喻盯了陈辉一眼，又偏头看着桑瑜，终于忍不住眼神变得温柔了些，她忽然抬起手，摸了摸桑瑜的卷发，拇指指腹贴在桑瑜唇角轻轻抚弄了一下，说：“全部身家都放进去，还借了一屁股债，真的值得吗？”
这句话，可谓达到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效果。
唐果忽然想起，许久之前，桑瑜来家里照顾自己时接过一个电话，那时候，她听见桑瑜要借钱，数目过百万，当时自己心情不好，只简单的问了一句，而且她一直相信桑瑜知道轻重，加上桑瑜自信的说自己还是还的起这点儿钱呢时候，她便更加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她是把所有的钱和借来的外债，都压在了这个和陈辉合作的生意上？那么同时，陈辉这些年虽然小有成就，估计也就和桑瑜差不多，拿出了所有积蓄，甚至掏空了自己现在的小公司？
“借钱做生意？”秦薇薇再次探过头来，小声在唐果耳边说：“桑瑜好好的顶尖研究所不做了？名师不要了？”砸吧了嘴，秦薇薇抱了抱胸，嗯了一声：“看来，以后咱们身边，要多一个桑老板了，我看这姓司的，不是什么小角色。看桑瑜的眼神也不对，你说，她是不是对桑瑜有意思？”
“不知道。”唐果没有把桑瑜和司喻私下来已经和自己见过面的事说给秦薇薇，因为她总觉得今天的事不简单。她不知道桑瑜想做什么，更不知道陈辉今天想做什么，现在的她，弄不明白太多事。她唯一能弄明白的，是司喻话里的意思，她问桑瑜值得不值得，是在最后劝桑瑜不要参与。
“这怎么会不值得呢？”桑瑜轻轻的偏了偏头，微眯着眼笑，醉红的脸像一朵盛开了的娇艳欲滴的玫瑰，充满了妖艳的气息。
唐果忽然觉得，她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刻意装的开心快乐的女人了。她到底想做什么？
“司老板，我和桑瑜都明白你也是好心提醒，也知道商场如战场，市场风暴瞬息万变，但是有的时候，就需要赌，年轻的时候，拼一把，没什么不好。所以，还请你，多关照。”陈辉有些谄媚的笑着朝司喻举杯，随后一仰头，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司喻没再说话，捏着酒杯，看了桑瑜一眼，也扬起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随后，放下酒杯，拿起自己的外套“我还有事，失陪了。”
司喻要走，陈辉和桑瑜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在身后，将人送到门口。
唐果一路目送着司喻，她脚下不做丝毫停顿的走到门口，在陈辉为她拉开门的时候，忽然回头，看了唐果一眼，转头走了。
唐果被那一眼看的更加确定这件事不简单起来，她站起身，对安宁说：“我去趟厕所。”之后抓着自己的拐杖往外走去。
桑瑜送了司喻回来，正面着唐果走过来，视线和唐果对视了一秒之后迅速转开，开始笑着和白杨秦薇薇说话。
从桑瑜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唐果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味，她了解桑瑜的酒量，知道她已经差不多到头了，便停了停脚步，对陈辉说：“反正现在已经送走了大人物，就别再劝酒了吧。都是同学朋友，没必要了。”
陈辉侧脸看着唐果，笑了一下，脸上恢复了最开始司喻没来时的得意模样“好的。”
唐果没再多说话，拄着拐杖脚步有些匆忙的追了出去，只是她始终脚不方便，追到大厅时，正好看见司喻坐的车开进夜色。
大厅门口透进来的风冰凉，吹着唐果的脸，她忽然觉得头脑清醒，像是有些答案呼之欲出，可是一时，又想不起。
去了一趟厕所，在里面洗了一把脸，再回房间已经是十分钟之后。
门一经推开，所有人的视线便转向自己这里。
唐果有些奇怪的把视线从在场的每个人脸上扫过一遍之后停在安宁脸上，她依然保持着最初的淡雅模样，唇角甚至还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可唐果还是敏感的从她眼睛里看出来，她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的淡淡忧伤。
自己出去这十分钟，发生了什么？
唐果本能的偏头，看着陈辉，这一次，他脸上的笑，更加得意也更加刺眼。让唐果看的有点儿想走上去扯着他的嘴角让他正常点。
桑瑜只是在最初唐果回来房间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便又扭回头去，自饮自酌。
唐果回到座位落座，往安宁身边凑了凑，问“你怎么了？”
安宁侧头，弯着眼睛看着唐果摇头“没什么，只是刚刚和他们一起喝了一小杯酒，很久没有喝过，所以觉得有点儿冲。”
“是吗？”唐果不太相信，反问了一句。眸光定定的落在安宁眼底？
“嗯。”安宁偏过头，躲开唐果的视线“你再吃点东西吧。”
唐果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没再多问，点了点头。
“诶，”
秦薇薇在桌下轻轻踢了踢唐果的脚。
唐果往她身边侧过头去“怎么了？”
“带你家安宁回去吧。”
“为什么？”唐果有些意外秦薇薇的话，可是联想到刚刚进来时的情景，她不由的沉下脸“是不是我刚出去出了什么事？”
“就…”秦薇薇转过头，看了一眼正在和白杨划拳的陈辉，又把视线转到安宁那边，有些犹豫。
唐果回头，看见安宁正示意秦薇薇不要说的动作，心更沉了半分，她把椅子往前拉了拉，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安宁的脸，不让她再和秦薇薇眼神交流，随后才沉下眸子对秦薇薇说“你把话说完。”
“就是，刚刚陈辉提了一下他的生意，估计这次他和桑瑜能赚不少。”秦薇薇瞥了唐果一眼，偏着头，眼神有些躲闪，不愿意看唐果的眼睛。
“嗯。这我刚刚看出来了，然后呢？”
“然后，他，问，问安宁，说，安老师，你书吧开没了，光靠培训班，一个月，能赚几个钱。”
唐果赫然瞪大眼睛，这是问的什么鬼话？
“还有么？”
“也没有什么，就是说你妈妈带他去你家吃过几次饭，很喜欢他，说希望让他多和你交流交流，以后有机会成一家人。”
唐果拽紧了拳头放在桌上，沉着气往陈辉那边狠狠的瞪了一眼，而当事人却已经撸起袖子喝的有些高了。
“之后呢？安宁怎么说？”
“就只说自己胃口不大，吃一点就好了，不难养。”
“那陈辉呢？”
“说爱一个人，就要努力给她最好的，这世界，根本没有有情饮水饱这一个说法。总之…意思就是，安宁和你，不太配…”
“哼！”唐果没有听完秦薇薇的话，豁然站起来，动静有些大，手碰到眼前的碗盘，面前的酒杯落地，坠落的声音被地上厚实的地毯吸收，而唐果弄出的动静，却还是引来所有人的注目。
安宁在唐果站起来的一瞬间立起来，抓着她的手，对所有人笑了一下，抱歉的说：“抱歉，各位，她有点儿不舒服，可能我们需要先走了，你们慢吃。”
唐果侧眉，看着安宁脸上的笑，忽然眉心一痛，她的安宁什么时候都这样识大体，揣着难过委屈还要堆着笑去看讨厌的人，生活已经在她身上留下千疮百孔，凭什么跟了自己，还要受这些委屈！
“陈辉。”唐果清了清嗓子，对盯着安宁满眼高傲的陈辉喊了一声“你会不会…”
“唐果。”一直默默喝酒没有说话的桑瑜忽然放下酒杯，抬眼看着唐果，眼神有些迷蒙，她唇角勾着玩味的笑，食指在玻璃酒杯边缘滑动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要说什么。
唐果的话被打断，压着没来得及对陈辉说的话，转头看着桑瑜，等她的后文。
桑瑜看了看唐果，又侧眼看了安宁一眼“你还是和当初一样容易冲动，当然，护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没什么不对。”桑瑜淡淡的笑，眼里亮堂堂的，是蓄着的泪闪着的光。
她吸了吸鼻子，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正面着安宁，话却依旧是说给唐果在听“可是，如果你爱的人，连这么一点小的委屈，都承受不了，又如何去面对未来要面对的，更大的风暴？你保护她，没问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温室里的草，根本无法承受一点风雨？何况，你们要面对的，又岂止是个别人的冷言锐语？”
屋子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怪异，桑瑜的话让唐果沉默，也让陈辉同时偏过头去。只有安宁从头到尾默默的和桑瑜对视着，一言未发，却又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终于，唐果松开握紧的拳头，深深的看了桑瑜一眼，转身对所有说：“抱歉。不过，我确实有些不舒服，谢谢你的款待。”唐果看着陈辉，把款待两个字稍微咬的重了些“还有，你的提醒，我和安宁，会记住的。”
唐果说完，轻轻的握了安宁的手，拉着她走了。
出租车上，唐果一路沉默，没有讲话。她把车窗摇下来，让鼓动着的冷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也同时将心里的怒气都吹散。
两个人的头发在风中缠绕，不知道到底是谁勾着谁，分不清，也不愿分清。
车停在小院门口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半。城乡结合部已经陷入了浅眠之中。周遭静悄悄的，除了车的引擎声，听不见任何声音。
唐果先下车，站在大门口。等着安宁付了钱下来，车开走而安宁走到身边准备推门的时候，唐果一把从身侧拉过她的胳膊，安宁在黑暗中低呼的声音只持续了半秒就被唐果吞进了肚子。
唐果吻缠绵中带着隐忍的疼痛，她终于明白这场鸿门宴并不是摆给自己，而是摆给安宁，她也知道，秦薇薇知道自己的脾气，所以她说给自己听的不过是经过她精心处理后变得容易接受些的绝对不足陈辉说出来的百分之三十伤人度的话。
他千方百计的要自己带安宁去，不过是想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成就，也同时，为羞辱安宁做一个厚厚的铺垫。而自己追着司喻出去的那十分钟，却无疑是给了他更好的机会。
她不知道安宁在那十分钟里到底有多难过，而她偏偏还要把那些刻意的难听的话都当做再普通不过是话笑纳，还要清醒的在自己想发火的时候拉着自己对陈辉说抱歉时是不是委屈的想掉眼泪。这些唐果都不知道，她只知道，桑瑜说的没错，可是，自己让安宁受了委屈，更没错。
她本来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排场真大呵，绕了这么大一个圈，陈辉，是真的看的起自己。
“对不起…”激吻中牙齿磕破了安宁的唇角，唐果听见她闷闷的哼了一声之后便尝到了她腥甜的血液味道。她松开安宁，借着路灯查看了她的唇，看着血珠滚从那一小块破皮的地方滚落染红她的唇纹，心痛的紧紧拥着她“对不起，不该让你去，不该让你去…”
安宁呵了一口气，抬手勾着唐果的背，她难得的没有反过来安慰唐果，只是把偏着头把脸枕在唐果肩上。
感受到颈窝淡淡的湿意的时候，唐果想推开安宁去看看她的脸，却被她勾着更紧。
“没关系。”安宁的声音变得有些潮湿，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你抱抱我就好，唐医生，我们迟些进去吧。安静在，她看着，又该怪你了。”
唐果只觉得心里的疼痛骤然增加了千万分，她没有说话，只能将安宁抱紧些，再紧些。无论桑瑜说的话多有道理，往后，她的安宁，都要由她自己来，好好守护。安宁不是温室里的草，她们不懂，自己懂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