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韵整个人像虾米一般佝偻着,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所有封死的记忆如山洪般呼啸着倾泻而出。

  她想起来了,她都想起来了!

  她叫林若韵,她爸爸叫林时瑞,她妈妈叫梁秋,她的家在大湾村,而不是天海市,她的小学是大湾村小学,而不是梁秋所说的圆子桥小学。

  她还有一个奶奶。

  她的奶奶,她生命中最疼爱她的人,六年前被大火活活烧死了。

  而纵火之人就是她的亲妈——梁秋。

  好痛!

  为什么呀?

  林若韵开始觉得呼吸都痛苦不堪,她不明白,为什么恢复记忆会这么痛?

  太痛了!

  她不想要恢复记忆了,她宁愿一辈子都想不起来。

  林若韵缩成小小的一团,往烧得焦黑的墙角里埋。

  而此时的关颖寒,和导演对完剧本回到操场,发现林若韵不见了,她掏出手机拨打若韵的电话,电话提示无法接通。关颖寒又沿着操场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若韵。

  关颖寒脑子里突然闪过若韵那个残壁断桓的家,惊起一身薄薄的冷汗。

  她立刻吩咐剧组人员:“你们继续在学校里找,纪婉,你带几个人去学校外面找,记住多带些人,分头找。”

  关颖寒站在操场中央,突然间感觉有一股怪异的恐惧感从脚底板涌上来。

  她想也没想就转身跑向停车场,发动车子开往若韵的家,越靠近那堆废墟,她心里那股怪异夹杂着恐惧的感觉就越明显。

  她心里总有种预感,若韵一定是回家了。

  果然,在焦黑的墙壁角落里,关颖寒看见蜷成一团的若韵。

  她全身都在发抖,唇色白得吓人,眼睛里没有一点焦距和活气,全是悲痛哀伤。

  “若韵……”

  关颖寒飞奔过去,心慌得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她脱下身上的长风衣围在林若韵肩头,用力将她裹紧。

  林若韵的脸随着关颖寒的动作抬起来,飘忽的视线慢慢凝拢。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关颖寒,一帧帧回忆伴随着窒息的心痛纷沓而至。

  “若韵,你把《出师表》背出来,我就给你做鸡蛋面。”

  “若韵,不许收那个Alpha的情书,你想要情书……我写给你。”

  “若韵,我以后会赚很多钱,会让你和奶奶过得比别人都要好。”

  林若韵眼前浮现大湾村的的后山,她双手圈在唇边,执成喇叭的形状,对着大山喊道:“啊……我要快点长大,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她喊完,她朝关颖寒挤挤眼,杏眼闪着灵动的光:“关关,你也来喊,把不开心的事通通喊出来。”

  关颖寒学着她的样子,双手执在唇边,大声喊:“我会保护若韵,护她一生一世。”

  关关……

  林若韵的瞳仁大且黑,黑沉沉的一片全都映着关颖寒的影子。

  眼前这个会护她一生一世的Alpha,是她最爱的人——

  她的关关。

  关关,我睡了好久。

  现在终于醒了。

  可醒来却那么痛。

  对不起,关关,我不要醒了,想继续睡下去。

  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击垮林若韵的意志,耳中如蜂鸣般响着,眼前渐渐发黑,她想伸手抚摸关颖寒的脸,又无力地垂下,最后瘫软在她怀里,渐渐阖上眼帘。

  其实,林若韵并未彻底失去意识,她只是自我封闭不愿醒来,她能听见关颖寒恐慌到近乎崩溃的呼喊,能感受到她抱着她一路狂奔,发了疯一般地四处找何院长,最后她躺在一张床上,何院长几乎是被关颖寒拖拽到她面前,仔仔细细地替她检查。

  在一片刺眼的白光中,她断断续续听见何院长的话。

  “二小姐,您别急,林小姐目前没什么大碍,而且据我的经验来看,她已经恢复记忆了。”

  恢复记忆?

  关颖寒惨白着脸,额头上的汗还在不停往外渗:“院长,你是说若韵已经全都想起来?可是她……她怎么会……”

  “林小姐曾经受到严重的刺激导致神经损伤,出现一段时间的精神异常,现在她恢复记忆,情绪过于激动而昏迷,是身体的急性应激障碍。”

  关颖寒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但此刻她连问话的声音都在发抖:“院长,那……若韵她……还会跟以前一样……”

  何院长似乎察觉到林若韵醒着,轻声说了句:“二小姐,我们出去再说。”

  关颖寒跟随何院长走到门口,余光瞄到林若韵坐起身,万分紧张地奔过去:“怎么坐起来了,别动,想要什么跟我说。”

  林若韵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那双杏眼无波无澜,关颖寒丝毫瞧不出她的情绪来。

  帮林若韵穿好大衣后,关颖寒谈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又轻又缓,紧张又无措,像是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她轻声问:“若韵,你还认识我吗?”

  林若韵还是不说话,只是用无助湿润的眼神看着关颖寒,她的表情很悲伤,悲伤到关颖寒都不忍心看下去。

  关颖寒的眼圈一刹那就红了,她伸手环抱住林若韵,手在她后背来回抚摸,压低声线:“若韵……你到底怎么了?你说句话好不好,别吓我。”

  林若韵她怀里打了个颤,关颖寒能感觉到她身体绷得很紧,是极致恐惧的表现,她把若韵抱得更紧些,林若韵却突然挣开她,怔怔地看着关颖寒,然后恍然地开口:“我想走……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好,我们回去。”关颖寒不停啄吻她的发顶:“宝宝,我们回景园,明天就回去。”

  晚上,关颖寒哄若韵睡下后,便吩咐纪婉让剧组暂停拍摄。

  中途何院士来劝过几次,告诉她林若韵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中,一定要让她正视奶奶已经死亡这个事实,她才有可能从创伤中走出来。

  可关颖寒哪里听得进去,她现在一点都不敢再刺激林若韵,明知道她已经恢复记忆,也装作不知道,更不敢提关于大湾村的任何事。

  ——翌日——

  剧组还有一些布景要拆,大巴车定在晚上九点发车。关颖寒收拾好行李,离出发还有三个多小时,时间尚且充裕,她想给若韵煮一碗鸡蛋面。

  林若韵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她就这样呆呆地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一动不动地坐着维持了一整天。

  关颖寒端着鸡蛋面推门进去,在她身边坐下,夹一撮面条凑到若韵唇边:“若韵,吃点东西吧,不然待会坐车会发晕。”

  林若韵缓缓抬眸,抬眸那一瞬间的悲伤浓得快要将人溺亡。她略微涣散的眼珠只轻轻动一下,又沉默地垂了下去。

  关颖寒心头突然一阵阵紧缩疼痛,她伸手将林若韵拥入怀里:“若韵,你别这样,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

  林若韵任由她抱着,像个木偶般僵着身体,她封闭在自己的世界,没有给关依寒一点点回应。

  关颖寒心痛得无以复加,她也知道不能让若韵长时间处在这种自我麻痹,自我催眠的情绪里,她咬了下唇,狠狠心逼自己说出口:“若韵……你醒醒,奶奶已经死了,要是她在天有灵,知道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那她的灵魂也得不到安宁啊……”

  这几句话像雷一样在林若韵脑中炸开,她猛地推开关颖寒,死死捂住耳朵,眼睛一片猩红,崩溃地喊:“不许再说了,我不要听!你走,走开!”

  关颖寒被她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吓到,本能地往后退:“好,好!我不说,若韵你别激动,冷静点……我走……你冷静……”

  关颖寒经历过商场的起起伏伏,也曾在生死边缘上徘徊过,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束手无策。

  何院士不止一次跟她说,若韵是心里障碍,想要清除她心里的创伤,就必须撕开伤口,把腐肉剜开割掉。

  可一想到要扒开若韵的伤口,她的心就像被利齿啃咬,疼得难以自抑。

  她宁可自己疼也不愿意若韵再受伤。

  关颖寒脱力似的往外走,经过阮妈妈家客房时,听见江慧和秦敏提及若韵的名字,她的脚步顿在原地。

  “敏姐,你就别白费劲了,关二爱若韵远胜过她自己的命,她连‘失火“两个字都不准人在若韵面前提起,怎肯同意你这么做?”

  秦敏也是担心林若韵,声音略显焦灼:“可是再这么发展下去,后果会越来越严重,何院长,您之前说过有类似的案例,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时,何院长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之前接触过几个这样的病人,多少都会有精神问题,轻则会疯,会傻,也有的会长期昏迷,最严重的的那个……最终因为抑郁而选择自杀。”

  “咣……”

  关颖寒手臂震颤到连碗都端不稳,她冲到何院长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颤声问:“你说若韵会……”

  何院长浑身一凛,吸口气继续说:“二小姐,现在能帮林小姐的只有您。秦小姐的办法虽然有些残忍,但目前来看是最有效最安全的办法,您一定要让林小姐接受事实,否则情况会越来越糟。”

  关颖寒一点点往后退,跌坐在旁边的竹椅上,双手撑在膝盖上,半晌终于抬起头:“好,就按照敏姐的办法去做,要是失败了,她疯她傻,我照顾她一辈子,她昏迷不醒,我等她一辈子,她要是……要是敢自杀,我陪她!”

  ……

  大巴车停在村口的槐树下,剧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上车,江慧拿着名单册开始点名。

  林若韵坐在靠窗第一排,她始终沉默着,但视线却无意识在车厢内环了一圈。

  微小的动作被秦敏捕捉到,她替若韵拢了拢外套,弯起唇瓣:“是在找阿颖吗?她说有东西落在阮妈妈家,回去取了。”

  正说着,不知谁把头探出窗外,发出惊恐的喊声:“快看,那边着火啦。”

  车上的人纷纷打开窗往外看:“挖槽,好像是阮妈妈的家。”

  车厢里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吵闹声中里有个声音响起:“关二小姐刚刚返回去,好像就是去阮妈妈家……”

  林若韵眼前一黑,短暂的晕眩过后,不顾一切地狂奔下车。

  有人七手八脚地去拦她,林若韵狠狠地瞪她一眼,发出两天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干涩沙哑:“走开,别拦我。”

  林若韵一刻不停朝火光奔去,她紧盯着前方,越来越浓的黑烟飘到空气中,某种极度的恐惧感尖锐地刺向她的心脏。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六年前,那个被大火吞噬的恐怖夜晚。

  她站在阮妈妈家门口,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两团火苗。

  “奶奶……”

  林若韵短促而尖锐地叫了一声。

  不,不是奶奶!

  奶奶六年前已经死了。

  陷在火里面的人的是关关。

  林若韵唇动力几下,没能发出声音。几秒后,终于挤出破碎的音节。

  她喊了出来:“关关……”

  火焰猛然间升腾上来,浓烟愈发密集,还夹杂着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音。

  林若韵怕火,剧烈地喘着气,被火光反射的面孔,惨白而虚弱。

  她怕火,但她更怕关颖寒出事。

  她的关关还在里面,一秒都不能等,等下去她会有危险。

  林若韵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往里跑,边跑边喊:“关关……你在哪里?”

  “若韵……”关颖寒略显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林若韵猛地转身,看见关颖寒就站在她面前,离她两三米远,身上穿着墨色的长风衣,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伤痕。

  林若韵强忍着泪水,飞奔过去扑进关颖寒怀里,颤抖地叫她名字:“关关……”

  关颖寒那一刻几乎不敢呼吸,和若韵重逢后,她只会在床上的时候叫她关关,此时此刻听她唤她关关,关颖寒的心翻天覆地地颠倒,恍如隔世。

  “若韵……”关颖寒喉咙哽了哽:“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林若韵抬起眼眸,眼睛里盛满铺天盖地的哀伤,声音很低,听着让关颖寒心碎。

  “关关……奶奶死了……”

  关颖寒搂住她,手在她腰背上揉着:“若韵,难过了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林若韵肩膀一阵颤动,终于哭了出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起来。

  五脏六腑,七巧灵魂,恨不得在这一刻都挖出来,才能熬过这样巨大的悲恸。

  “火太大,我被屋顶掉下来的横梁压住了……救不了奶奶……关关……我拼命爬,还是爬不出来……我救不了奶奶……”

  林若韵情绪决堤,用力往她身上蹭,拱着她的颈窝,仿佛这样才有安全感:“我求她救奶奶,没用……她根本不肯……关关……为什么是她,奶奶也是她的亲人呐……”

  关颖寒失控地揉着她,怎么安抚都嫌不够:“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关关在。”

  林若韵抽抽噎噎地环紧她的腰:“对不起关关,其实我早就想起来了。可……我只会逃避……我懦弱胆小……”

  关颖寒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她的若韵,终于接受奶奶的死亡,从那段痛苦的回忆里挣脱出来。

  她的记忆恢复,而且神志也没有混乱,完完全全地康复了。

  关颖寒那颗被碾碎的心又拼成完整的形状,重新在胸腔里跳动起来:“不是,若韵一点也不懦弱,这条路这么长又这么难,你都走到了我身边,你是最勇敢的。”

  林若韵低下头,下巴埋进她的脖颈,轻轻抽泣一声:“关关,我回来了,这次再也不会走丢,一辈子跟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