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办婚事?”

  秦女士随口说出的话,却在裴熙心头重重落下,憧憬参杂着自责愧疚,浓浓地晕染开来。

  早在一月,她就已经买下婚戒。那是一对交颈而眠的白天鹅,上面镶嵌着切割工整又华丽的钻戒。

  裴熙很喜欢,甚至于一见钟情。

  她欢喜地将钻戒买下,却至今不曾送出。

  最初是因为胆怯与羞赧,后来是不知怎样开口的无措,而现在却是深深地无力。

  爱情……

  爱情。

  她在八年前便彻底封锁了爱,不敢也不信它。如今八年过后,爱神来了,良人也出现,可她们分明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敢坦白吗?敢求婚吗?

  名为死亡的罪责犹如一道天谴,将心心相惜的二人强行拆散。

  裴熙怕了。

  她已经动心,会永远地爱着谭雨清,可她害怕,她勇敢告白,那人却残忍拒绝。

  这不是无凭无据的猜测,而是事实,因为裴熙看到,秦女士提出结婚的时候,谭雨清的脸上没有娇憨的羞赧,也没有幸福的沉沦,有的只是……

  ——困扰。

  真是讽刺。

  “妈,”裴熙心痛,却并不想她为难,所以及时出声打断了秦女士的话,“饭快凉了,吃饭。”

  或许是被那困扰的表情刺痛,裴熙的话语又急又小声,显得极为狼狈。

  可秦女士却没发现,还要继续说:“吃什么饭,别给我转移话题。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不然难道一辈子跟工作相依为命?”

  她白一眼女儿,并没有发现对方挺直的脊背早已弯曲,高昂的头也落下。

  “小谭啊……我这孩子不争气,别看她整日冷冰冰的,其实很有责任心。你嫁给她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裴熙垂着头苦笑,嘴角勾起,眼睛却越发湿润模糊,好在修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表情,不至于将狼狈泄露出去。

  为何要问?

  秦女士为何要问……

  非要将表象的和谐撕破,让她无地自容吗。

  裴熙无力咬住下唇,阖上眼皮,身旁的人却仍未答应。

  快来一个人制止这场审判,不然……不然她真的,要支持不住了。

  没有得到回答,秦女士也尴尬,本想硬着头皮再问一遍,却被身旁的裴军抬手制止。

  “你这说得什么话。”裴军一脸严肃,“小谭家中白事刚过,你便要急着给她相亲,把人家当什么了。”

  秦女士也反应过来,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停,不管你怎么说,提起这事已经不尊重小谭,接下来就莫要再提,安生吃饭。”

  这下秦女士彻底蔫了,给谭雨清道歉后老老实实扒饭。

  而她的对面,沉默地两人同时松一口气。

  因为是在老宅,分房睡可能会让秦女士夫妇怀疑,谭雨清和裴熙被迫睡在一间屋里。

  进屋,裴熙已经平复心情,却也间接性明白了谭雨清的态度,极为识趣地将备用棉被拿出来,在沙发上铺展开来。

  “你……做什么?”谭雨清问。

  裴熙没想到她会问出来,垂下头遮挡住满面辛酸,尽力保持平静:“睡沙发。”

  谭雨清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默许了她的做法。

  晚上,躺在柔软的床上,谭雨清迟迟无法入睡。

  熟悉的房间,暗淡的夜灯,窗外月色清灵,风声渐渐,一切都安静而祥和,可心里却乱糟糟的。

  ‘你们打算何时结婚?’

  伯母的话犹在耳边,谭雨清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结婚,跟她最爱的人相守一生。

  这本该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可如今竟连违心的敷衍都无法做出。

  裴熙会怎么想她?

  想必很伤心,也很失望吧。

  谭雨清想到那人分明伤心却又强装若无其事的模样,忍不住自嘲。

  让爱人难堪到逃出枕边,或许天底下没有比她更可恨的伴侣了。

  翻身,将自己埋进裴熙常睡的位置,深吸一口气而后闭上眼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很不可理喻,但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很快很快……

  深夜,她做了一个梦。

  华丽的教堂中,她和裴熙穿着纯白色的婚纱,耳边是神父庄重严肃的祝词,和询问。

  “裴熙,你愿意跟她定下终生,不管风雨苦难,都不离不弃,爱她,尊重她,对她矢志不渝直到生命的尽头吗?”

  裴熙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朱唇皓齿,明媚生辉:“我愿意。”

  神父偏向谭雨清,同样的誓言和祝词再次讲述,谭雨清也畅快地笑:“我愿意。”

  宣誓祈福,交换对戒,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幸福,仿佛相配的比翼鸟,互相扶持,共度余生。

  可惜最后却不得善始善终。

  “妈!”刚出教堂,一个熟悉的人便拦在谭雨清面前,“今天女儿结婚,你怎么不进去?”

  说着她便去拉张淑华的手,却不想刚碰到,就摸到冷腻粘稠的液体。

  谭雨清狐疑地去看,然后发出惊悚的尖叫。

  从手开始,张淑华的浑身出血,血肉溃烂,散发出浓重的尸臭。

  谭雨清松手,害怕地躲开,张淑华却不依不挠地凑过来,阴骘冷凝的双眸死死盯着她:“雨清,你躲什么?难道不想见妈妈吗?”

  “雨清,妈妈好痛,心脏,骨头,都好痛,你为什么不来看妈妈?你知道手术刀切下的感觉有多痛吗?”

  张淑华一步步接近,每走一步,身上的肉便掉落一块,露出里面阴森可怖的白骨。

  谭雨清吓得不敢动,可下一瞬,她的妈妈就化为一滩血水,沾血的眼球落在其中,视线却紧紧盯着她。

  又是一声刺耳的尖叫,谭雨清忽地睁开眼,浑身冷汗,大口喘气。

  她的面前,裴熙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雨清,你做噩梦了吗?”裴熙满眼忧切,伸出手欲抚摸她的额头,却被谭雨清猛地打开。

  “不要过来!”她惊魂未定,蜷缩着身子往后退,“你走,你走!”

  手上的刺痛火辣,裴熙僵在原地,想说‘我不会伤害你’,可视线触及谭雨清惊恐崩溃的表情,却什么都说不出。

  她慢慢地后退,轻声安抚:“我不过去,我走,你别害怕……”

  见到人远离,谭雨清内心的恐惧和后怕倾泻而出,抱着被子失声呜咽起来。

  裴熙就在沙发上远远看着,却无力改变,直到那人哭累昏睡过去,才敢蹑手蹑脚地给她掖好被子。

  小心擦去谭雨清脸上的泪痕,裴熙内心酸楚不已。

  雨清,你何时才愿意原谅我?

  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她不怕时间太长,只怕永远也等不到尽头。

  昨夜的事闹到很晚,谭雨清天快明才昏睡过去,而心事重重的裴熙更不用说,坐在床头一整夜都不曾入睡,第二天洗漱时,脸色格外憔悴。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稍微化了个淡妆,让气色看起来好一些。然而眼底的疲惫却无法遮住。

  早上吃饭,秦女士问起谭雨清为何不下来,被裴熙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直到快黄昏,谭雨清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醒了?”裴熙露出一个温柔地笑容,声音也轻轻的,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眼底有浓浓地疲惫,精神紧绷。

  谭雨清懵懵地抬头,在看到裴熙的一瞬间,瞳孔蓦然收缩,虽然已经尽力掩饰,却不过杯水车薪。

  “别怕。”裴熙声音局促不少,赶在谭雨清失控之前抓住她的手,“雨清,冷静些,我是裴熙,我不会伤害你。”

  重复着安抚三次,谭雨清才好似从魔怔中回神,惨白的脸勾出半抹牵强的笑:“啊……是裴熙啊。”

  裴熙的心又是一痛,想要抱住她却又害怕惊动她,便松开手,后退半步:“饿了吗?我给你留了些饭菜,等我一下。”

  她走后,谭雨清这才将紧绷的弦放松下来。

  都说梦境是假的,第二日醒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为何偏偏她记得如此真切?

  方才猛然看到裴熙的脸,谭雨清以为自己又困在梦境之中。鲜血与白骨,惨叫与哀怨,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晰。

  虚弱地瘫倒在偌大的床榻上,谭雨清忽然觉得这房间好似一顶囚笼,禁锢她,限制她,将她永远地拉进深渊……

  受够了,她真的受够了。

  吃完午饭,谭雨清跟着裴熙回上云岗,虽然怀里依然抱着两只小猫,但她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好转,又木又空,仿佛不若此间之人。

  裴熙好几次停车都悄悄看她,终于在快到家的时候忍不住问:“雨清,你怎么了?”

  谭雨清木木转头,脸朝着她笑,视线却不知道落在何处:“没事,没事……只是在想些东西。”

  “想什么?能告诉我吗?”裴熙停车,目光恳切地看着她。

  直觉告诉裴熙,谭雨清一定在想不好的事情,必须要打探清楚才行。

  谭雨清怔了一会,眼睛迟钝地转半圈,终于看向裴熙。

  “我没事。”她反常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甜美的笑容,眼睛半眯,酒窝深深,可爱又明朗。

  “怎么会……”裴熙担忧地反驳,可惜话还没说完,就被谭雨清用红唇封住。

  “我没事,不许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