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随着船只,微微折起薄薄清波,银光闪闪。湖中赤鹭早睡熟多时,四围的山色添了月光,虽是素裹倒也清雅。
山后的竹林里,风绕细叶瑟瑟作响。船上时有嗔笑声传来,舒意琅琅。
酒过三巡,游儿才想起方才江无月未尽的话,直问:“你是不是有句话没说完?”
江无月将尽了酒杯往桌上一掷,起了意气:“是你便好。”
游儿方餍足笑了,仍是轻责了句:“总是不将话说完。”
“你若喜欢听,我……我去学一学……”
游儿笑意更甚:“这如何学得?怎么想怎么说就是。”
江无月低头静了良久,混着酒意,难得地开了幽怨的口:“我最初时到了进宝居,就想赖着不走。我常想,不理那些厮杀抢夺的方士,不管癸月到底在谁手里,我为何不能像你一般游乐自在。
我没见过俞元城,没见过我爹,没见过癸月,我的族人之间是哪般深情厚谊、有多么和睦康宁,都是从我娘那里听来的,我从来没有感受过。
我的感受只有一个人的高林长云,草涧花阴,从稚童到年高,幽湿的洞窟,凶恶的兽群,背不完的巫咒,听不尽的复怨,提防所有妖物,戒备所有人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看不得夕阳,好像看它一眼,我就会被生生抽离出这个世间一样,拉扯得我心慌……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可以不对你戒备,可以松弛地看你捉弄人,可以和你一起迎着夕阳驱车……
仁寿山的晚霞特别的红,我坐在崖边就后悔了,后悔没开口让你陪我一起来。
后来我去了南海和环丘,又觉得,还好没让你一起来……
这桩桩件件,诸多凶险,我爹那时尚且不敌,我这巫术不全的人,若真碰上仇家,能自保便是万幸,如何保你全身而退……”
游儿听得忧目泫然,起身跪坐到江无月身侧,紧紧搂着她。
只道她满怀坚韧,殊忘了她这长久寥落。曾想她在神鬼不入的进宝居里,晾着时光,数着年岁,现在想来,非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靡思,却也是不知何日能得的祈愿了。
自己又如何能劝说出「那你就莫要理会那些事了罢」的话来,她一人之命,倚全族人祭,整个俞元城的无妄之灾,又怎能一句「罢了」盖住。游儿心中悲凉,启齿偏带嗔意:“谁要退了。”
江无月靠在她怀里,闻言胡乱摇头道:“定要保你。”
游儿前襟被她辇得微皱,露出贴身的一根银线。游儿抬手捧了江无月的脸扶起,细瞧了瞧:“这可是要醉了?”
江无月拂开她的手,端坐道:“没醉……”
“是么?”游儿道,“那趁你还没醉,给你个小物件,你可好生带着。”
江无月一听,还真清醒大半:“何物?”
游儿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握在手里,指间露出几段银丝编成的线。开掌摊在江无月眼前:“给……”
一块暖白的玉在她手心漾起柔弱的微光,玉上刻了符咒,一端打了孔,被那条长长的银线穿起。
“这是……你刻的?”
“是呀,我刚学的玄云咒,你既不便多出手,这符可保你不受外邪侵扰——不过效果么……应该还凑合吧……”
游儿笑道,“我可找人借了器具,跑了好几趟首饰店才刻好的。”
江无月取了玉握在手里,很快就觉手中温润非常,绵细如有流水:“还有一块呢?”
游儿偏头,伸指往颈间一够,将自己的玉捞了出来:“一样的……”
江无月笑道:“我可是挣来给你去卖钱的。”
游儿现下却无心和她玩笑,拿起她手里的玉,给她戴上:“出去看月亮么?”
“好……”
酒放在一旁,游儿往船头的甲板上一躺:“我以前都躺在这里看月亮,你来。”
江无月随她并排躺下,月上中天,照面而来,耳茸处湖风轻呵:“确实别有风味。”
“可惜寡了些……”游儿道,“别说星星,一抹浮云都不见。”
“你想看星星?”
游儿来了精神,扭头道:“你有办法?”
“我试试……”
江无月躺在船头一侧,缓缓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她举起右手,朝向夜空张开五指,状似冥想。
游儿也不急,干脆侧躺在她身边,只顾望着她白描清雅的脸廓,陶然自得。
江无月收拢五指,右拳挪至左肩,睁开双眼,松开拳头并右臂由左至右划出一条弧线。
本在凝视着江无月的侧脸的游儿,就惊讶地看到江无月的脸后,静怡的湖水上空,点点浓淡紫光,熠熠错落,灵动地浮在天地间。
游儿呆愣了半晌,倏地坐了起来,四下望过,才惊觉自己已被「星光」环绕,仿佛置身浩瀚星海之中。
「星光」倒映在水面上,晃亮得漫天遍地,直衬得乌篷船都奇异起来,竟有似在横渡星河的幽美绮丽。
游儿被眼前盛景惊滞,神游天外般魔魔怔症站起身,眉眼弯弯地上上下下看了许久后,才回过头,望着依旧躺在船头看着自己的江无月,叹服道:“怎么做到的……”
江无月见她欢喜,也愉悦笑道:“这是灵尘。”
游儿抚下胸中震撼,躺回江无月身侧。执色沉迷在粒粒灵光闪动中,越看越觉喜不自胜。
把江无月的右手牵至自己眼前,来回细瞧:“也就是白些瘦些,怎么还能弄出星星来。”
江无月道:“你们方士的手,不是也能翻云覆雨么。”
江无月说都无心,游儿却听有别意,脑中不知想起些什么,毫无意识地紧了江无月的手。
江无月见她懵怔,也不知自己讲歪了哪句话,手先被她捏得微疼:“游儿?”
游儿听见江无月的声音,一时恍过神来,忙扔了她的手:“怎么了?”
江无月道:“你不是觉得画符麻烦么?我倒有个方法你可以试试。”
“什么方法?”
“你我法术便是百般不同,凝炁也有异,炼炁却是相通的。行炁之术,以天为鼎,以地为炉,凝神聚气,运降丹田,入定而固守,待萌生真炁,再逆转督脉,上升脑神。可对?”
“对……”
“你可知手诀源于巫术中的气禁之术,掌指部位若与欲禁对象相联,辅以咒语,掐之则生感应。
你用的手印,也是这个道理。我却有一咒,可运炁于指,临空画符,就像这样——”
江无月伸手右手,中指掐食指二节,拇指掐了无名指指腹一节顶住,稍再运炁,食指随意晃动,空气中就顺着指尖的轨迹出现了弯弯曲曲一条淡薄荧光。
“再以方咒呼出。也许能解你困时之需。”
“起势呢?没咒?”
“有……”江无月侧头过去,对游儿耳语一番。
游儿听她叽里咕噜在耳边念了几句就抽身躺了回去,渐深敛了眉,道:“你们的咒语也太复杂了,我哪记得住。你多念几遍。”
江无月无奈又挨了过去,反复说了好几回。游儿拍掌坐起来:“会了,看着!”
游儿把江无月刚教的巫咒在心中默念,照葫芦画瓢运炁掐诀,果然指尖带出了萦弱的微光,非细看不察。
再在空中诵念方咒画出符文,念毕转腕,朝那元宝灯笼一掌拍出。元宝隐现几下,忽就变作一朵粉艳莲花灯。
江无月不由失笑:“你是不是早就想变化它了?”
游儿伸手取过旁边的酒壶:“不是你让我试试的么。”
说着畅快饮下一口,再度躺了回去,望着空中触手可及的漫眼星亮,兴叹:“「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若是曾有人得见天河夜转,银铺流云,也不过就是这幅场景了罢。”
江无月侧头含笑望着她:“喜欢么?”
游儿兴致高涨,举起酒壶仰面而酌,笑答:“不能更喜欢了。”
其时不过酒初醺,却熏得人心火暾暾。江无月看着游儿嘴角的酒渍,也不知是映了月光,还是灯光,泽泽起着亮,明明只是一点,却闻来愈渐香浓,直勾得江无月想贴过去尝玩。
游儿早被她看得一手抓牢了酒壶,一手曲指紧攥,不敢妄动。
可这位仙人盯了自己半天也没半句话。游儿不耐,抿了唇,兀自探出舌将唇角残酒一卷入了口。
江无月看得眸中一震,腹热咽干,却不知该作何解。
游儿见她的反应,倒是满意地撑起了左臂,半侧卧着身,对江无月笑道:“你是想喝酒?偏要盯着我的。”
江无月喉间一滚,仍是干得发紧。酒也好,水也罢,什么都可以,眼下她着实渴得舌干唇焦。
游儿折身拿起酒壶,举壶仰颈倒进自己口中。放下了酒壶,却迟迟没转回身,只低头缓着胸前起伏,长睫频扇,盯着脚边的酒壶不肯松眼。
这一怯,就怯了许久。直到听到江无月唤她。她一回神,倒把嘴里的酒咽了下去。
酒入柔肠,燎热了心口燎红了眼角。游儿一番深深呼吸,抓过酒壶又灌下一口,终于转回了身。
江无月见她连饮了两口,也没给自己把酒送过来。正欲起身去取,忽被游儿抬臂按了回去,后背刚挨着甲板,唇上就被紧随而来的一芳润泽附住。
游儿一手还虚支着自己,一手攥实了江无月的衣袖,舌尖往外一挑。
江无月实不知该说是乖还是愣,总之还算通达,迷乱着松开唇瓣就将她口中的琼浆玉液引了进来。
游儿轻抬了些身子,额头抵着江无月,克制着慌乱的呼吸。
江无月闻到她近在咫尺的暖热香气,迟迟不愿睁眼,唯恐一睁眼,满怀的热切就会从眼中奔涌四散,惹出笑话来。
“江无月……”
江无月通透的五感,早在方才喂酒时,合着眼也将游儿动颌轻碾的月下银廓描摹了个遍。
可听不得她此刻的婉腔软调,更遑论还和着色气酒情,就这么带着款款深情驾临在她面前,只需微微仰起,就能再碰到。
只是不需要她多辗半分,游儿已经复又贴了回来,轻轻一吮就引着江无月浮了颈。
游儿再撤回时,已含章媚态,一并将江无月的衣袖从手里松了开,迎迎而上,指背摹过江无月的清冽侧颜,再唤:“江无月……”
江无月稍一抬眼,就撞见她灼烧的凝视。浅褐双眸似凝亮欲滴的琥珀,肆意蛊诱,衬着她身后遍布萦萦的灵尘浮光,更显韶媚张扬。
游儿毫不收敛,只轻轻笑了:“你方才教了我一术,我也还你一术。可好?”
江无月只顾瞧她朱唇潺动,丹颜浸染酒蜜,和着平日里收着的千娇百媚忽地一股脑放在面前,揉得江无月哪里听得到她说什么。
可好?自然是好。没有更好了。
“你不是问我这大半年学了什么么?”游儿俯身下去,在江无月耳边魅声惑着,“我可是,认认真真背下了全套的——房中……御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