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马车在客栈外停下,车前两匹高头骏马垂头重重喘息着,喷得地上烟尘滚滚。
钟篱撩开车帘,被付南星扶下了车。她原想自己驾马而行,无奈付南星坚持她的身体眼下再经不得如此颠簸劳顿,只让她多在车里避风休憩。好在现在这马车,速度也算不得慢了。
“阿篱……”付南星看了眼窗外,“马上要天黑了,虽然听说这边城中没有宵禁,但是夜间行路还是危险。我们吃过晚饭就在此住下吧。”
钟篱点了点头,小口吃着饭。
付南星往她碟里又夹了些菜:“你奔波多时,还是多吃点吧,不然身体扛不住。”
钟篱看着眼前的饭菜,回感付南星这多般的照拂,心中不无感激,却不得回报。只低着头,轻声道:“谢谢你,南星。”
倒是付南星愣了一下,方笑道:“谢什么,你我两派本就交好,互相照应不是应该的么。”
钟篱软言道:“你我两派固然交好,我们却是也没怎么照应过你们。当年一件小事,就让观星楼对素问馆这么多年关照有加,还是多得付叔叔重情重义。”
付南星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口:“你觉得是小事,对我来说可不是。夜里的马场一个人都没有,当时我年纪那么小,还把腿摔到肿得站都站不起来,确实是吓坏了。
还好你和你师父路过,把我送了回去。不然,若是遇上了抢到劫匪,把我押了去,还不知我爹要花多少银两来赎我。”
说起小时候的事,钟篱眉头也舒展了些,调侃道:“你都敢夜里一个人出来,你还能吓坏?”
“我哪知道那小马脾气那么大……”付南星见她神情稍微松弛下来,也跟着笑道,“我就是再不怕黑,我也怕它踢到我啊。”
钟篱轻轻摇头:“你小时候顽皮得很,哪像现在这般稳重。”
付南星还浸在往事里:“说起来,你那晚给我敷的那个药,当真管用!只一会儿就不疼了。”
钟篱难得露出一丝灵黠的眼色:“如果我说,那是我师父让我拿你练手呢?”
付南星半开玩笑地:“你若是早点跟我说,我就多摔几回。”
钟篱听了这话,却忽然沉默起来。
窗外已现夜色,店里伙计过来掌上了油灯。
付南星知道她又想起了陆常山,自己多少年的心中隐痛总能轻而易地举卷土重来般压得自己透不过气。
“常山也是……”钟篱苦笑着,“小时候总是故意闹出些小病小灾,让我医治。有几次还服食毒草……被他师父狠狠打了一顿……”
“我倘若能一直在你身边,我也可以……”这话付南星没说出口,因为没有「倘若」。
“他师父和你师父,明明同是住在峨眉山的经方家,却还各自收徒开馆,明里暗里的不服对方。
你俩也算自小青梅竹马,若不是你们两个关系好,又深得两位师父喜爱,那两位师父恐怕到现在还针尖麦芒互不相让。”
钟篱哀叹道:“常山的师父自从常山失踪后就大病一场,到现在也是状态萎靡不济。”
付南星道:“对了,上次你也说过你师父身体抱恙,马上炎夏了,峨眉山湿气又重,要不要接他们到太和山休养一阵?”
“恐怕是难劝……”钟篱望着窗外银光,“若是常山现在回去了,他们两位的身体,应该立刻就能好上个大半。”
“观星楼不问前因,当时在楼中,你们没说,走得又急,我爹也就没提……”
付南星还是问了出来,“陆兄……他到底是怎么失踪的?我的意思是,你们不是都快要成亲了吗?”
钟篱浅长地吁了口气:“那天,我去茔山采药,不小心被罕见毒草叶割伤。回来之后师父给我配了好些方子,可是毒血一直不尽。
常山听说了此事之后,就独自出门去找药。后来我体内毒侵愈深,一直卧床,昏迷不醒。
只听说,常山找来了一株解毒的枫兰草,制好了汤剂喂我服下。见我慢慢醒转后,便失踪了……”
付南星若有所思,问:“他可有留下只言片语?”
钟篱道:“不曾……”
“那你们的亲事……”
“只能延后。”
付南星沉声猜测道:“按照我爹所言,既是有妖星在侧,此事或许和那妖怪有关。常山兄为人单纯厚道,多半是被威胁诓骗。”
钟篱凛住,默忖着她的话,直感觉更加忧虑。
付南星安抚道:“你放心,我已经叫了厉害的降妖方士,沿路给她做了标记。算算日子,再过几天应该就能与我们汇合。”
正说着,一队红甲车马在外边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钟篱疑惑地看向付南星:“国师府的人怎么会在这?”
付南星脑子里粗略算了算,道:“应该是七年一次的出海访仙山的时间要到了,国师在筹邀各家方士。
听说之前都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两次,人都没能回得来。所以各家渐渐也对这件事不甚积极。”
钟篱盯着碗碟,心有所想,又听付南星道:“今年国师恐怕是凑不够人,挨家去说服呢——你看,他的义子鹤见都被派出来了。”
“鹤见?是刚刚坐在车里的那个人吗?”
“对,那是他的车。”
钟篱想起不知何处传出的国师府和观星楼联姻的传闻,几次想向付南星确认,又担心惹得付南星说出些她无法回应的话来。只问:“那个鹤见,是个怎样的人?”
“普普通通……”付南星漠不关心地夹着菜,“我也就见过两三回,不是太熟悉。不过脾性感觉跟他义父挺不像的。”
“南星……”
“嗯?”
钟篱有些嗫嚅:“你……给自己占过星吗?”
“当然占过了……”付南星笑道,“练习的时候都占过好几次。占星只是辅助,有些事改不得,有些事却改得。而且也不是每个占星师每一次都能算得准,比如……”
付南星以为钟篱要问陆常山的事,出言想宽慰她。没等说完,钟篱拦下了她的絮叨:“我是说……关于你的亲事,你占过吗?”
付南星把筷的手一滞,垂眼静了片晌:“没有。我占了别的。”
钟篱不再问,只低头吃饭。
付南星望着钟篱额前碎发下柔和的眼眉,咫尺天涯皆忧怨。眸中湛凉:“改不得的。”
夜已沉寂。
辽远的苍穹之下,笼罩着一片漫漫原野,原野上满是半人高的油嫩鲜草,一直蔓延到天边的连绵山脉下。月光洒在草叶上,晃动起浪浪银潮。
远处的狼群蠢蠢欲动,听到细微的声响纷纷抬起头来,竟又有几分茫惑不知所以地望向声响的方向。
直到感觉到一丝秽浊的气息,便又都围聚在一起,埋下头去。
茫茫草间,有人影晃动。那人缓缓拨开跟前茂密的长草,小步小步地朝前走。
人影的身后还有一个影子,那影子却只比草高出半尺的样子,像一只蹒跚的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
花魄忽然停住,仰头望着壮阔的穹顶,微风徐来,带起浓郁的草香。
她转回身,低头看着已经全然驼下背去的陆常山,开心地笑了。
“常山?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陆常山的鞋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磨烂了,只有残破的鞋帮虚套在脚上,身上挂着零碎的布料,污泥满身,头发蓬作一团,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唇色紫黑,瘦骨嶙峋,肤如死灰。他听不到花魄的声音,他已经没有任何感知。
“过了这片荒原,就到土默川了……”花魄言语带着欢喜,“过了土默川,就是阴山了。”
花魄面朝陆常山跪坐下来,抬手痴痴地抚着他的脸:“遇见你以后的日子,是我过得最高兴的日子。你知道吗?”
陆常山眼帘僵硬,发黑的眼球空洞地睁着。
“等到了阴山,我们就携手,离开这个丑恶的世间。”
花魄说完,低眼看着陆常山还握在手里的香囊。冷笑一声,伸过手去一把将香囊夺了过来。
此刻的陆常山是一具空壳。或许只有花魄不这么认为。
香囊上绣着的「篱」字已经磨损不清。花魄随意地看了一眼,便横手轻轻甩了出去。
拉起陆常山的手,朝天边的草原尽头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