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恨别十三余>第34章 婚礼

  一九零七年二月二十七日。

  婚礼办得最传统的中式婚礼,场面大得很,都是按最好的来,给足了宋淑曼和宋家的面子。

  宋淑曼穿戴整齐,坐在床上等候,凤冠霞帔,红盖头遮了眼前的路,红漆漆一片,像鲜红的血凝固在眼前了一样。

  一月时,季扬青贴上了宋家的那笔大漏洞,许青梅说季扬青是个很靠得住的人,宋淑曼相信了,他处理得很好,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般,早早就准备好了。

  宋淑曼曾经用玩笑的口吻问他:“你这么早帮宋家还上了债,就不怕我不嫁你了,跟别人私奔去了?”

  季扬青笑了笑,“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就代表你不会的。”

  季扬青说的对,她不会的。

  父亲的病好了许多,出了院,弟弟也接回家中的宅子住了,日子逐渐回归正轨。宋淑曼早起时看见坐在客厅看报的父亲,好像她刚回国时的那个夏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又都发生完了。

  她坐在家中,等待吉时,等待季家人来接她。外边锣鼓喧天,道喜声一片,轿子停在正门口,男方喜娘来催妆。

  女儿上轿,本该有母亲哭送,秦阿姨原是想帮着替母亲喊,宋淑曼委婉拒绝了。她对秦阿姨说,没关系的,跳过那些,也不是不能嫁了,母亲在天上,会看到的。

  新娘由兄长抱上轿,宋淑曼是被廖慎言打横抱上花轿里的。他们从小长大,廖慎言又比宋淑曼年长些,弟弟尚小,廖慎言也称得上她的兄长。

  宋淑曼看不清路,也看不清周围人,她听见廖慎言没皮没脸地小声同她说:“快喊我声哥哥听听。”

  宋淑曼回他:“得了吧你,我大婚日子你还要占我这便宜。”

  “我这抱你出去,谁不知道我是娘家的兄长啊。”

  “等一结束我就去和黛兰告状,你可小心点。”

  “我闭嘴我闭嘴。”

  廖慎言安静抱她出去,抱她上轿后说:“你可坐好来,别乱动哈。”

  宋淑曼点点头,盖头的红穗子跟着上下摇晃。花轿起轿,炮仗声响,伴随着路人闲谈,宋淑曼听见有人议论:

  “宋家这大小姐可真是好福气。”

  “是啊是啊,宋家之前都吗样了还愿意娶她。”

  “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啊。”

  宋淑曼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却能感受到炙热的注视,从花轿外传来,穿过她面前的红布盖头,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坐上花轿后的新娘子不许乱动,需要坐得安安稳稳的,今后才能平安稳当。宋淑曼不知道那天的轿子走了多久,只记得那花轿摇摇晃晃,她头上的发冠好沉好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花轿停下来的时候,宋淑曼被喜娘搀扶着,跨过朱红漆马鞍子,踩过红毡,站到喜堂右侧位置。

  三跪,九叩首,六升拜。

  送入洞房。

  宋淑曼牵着彩球绸带,跟着季扬青,他的步伐迈得不大,宋淑曼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她进门,在床边坐下。

  季扬青坐在床尾一侧,他没在着急去掀开宋淑曼的红盖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留学的时候曾听过一个说法,说每个灵魂在来到凡间之前都提前挑好了剧本,只是在出生的那一瞬间全部忘记了。”

  “我原先不相信,后来又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能让我心甘情愿来人间一趟的剧本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他拿起秤杆,走到宋淑曼面前,“宋淑曼,你在挑剧本的时候,是为谁而来的?”

  她的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影子,是那个抱着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是那个将旗袍韵味显现得淋漓尽致的女子,是那个会躺在她怀里柔情似水的女子。

  是周汝,也只有周汝。

  其实这个问题的意义本身就不在于是为谁而来,而是当她听到这句话时,想起来的那个人是谁。

  红布盖头被掀起,宋淑曼低垂着脸不敢回应季扬青的目光,“季扬青,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你也无需向我道歉。”

  “季扬青……”

  季扬青把干净手帕递给宋淑曼,“还要出去敬酒,你哭着出去,他们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等会给师娘看见了,她肯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宋淑曼换好妆后,跟季扬青一块儿出去,同他的长辈行拜见礼,随后跟着喜娘换汤敬酒。

  季宋两家都是大家,客人坐了一桌又一桌,宋淑曼在各桌之间寻着看,没看到心里所想,看到了又能如何呢,她又不能牵着周汝的手当场逃了这个婚。好在成亲当天新娘无需多说话,她无需赔着个笑脸说一天的场面话。

  行了一天的规矩,被宾客吵闹着进了婚房,夜都深得成了黑漆漆一片。疲惫了一天,可现在宋淑曼仍是僵直地坐在床边上一动不敢动。

  季扬青背对着宋淑曼,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总是两袖清风,一副正人君子气派。

  “我叫下人给你打些热水来,你早些洗漱,早点休息。”

  “我今晚去客房睡,我说过,不会强迫你,你我之间只需当表面夫妻就行。”

  季扬青正要出去,宋淑曼突然开口叫住他,“季扬青。”

  季扬青停下步伐回头看他,“怎么了?”

  “我心里有别人,对你实在不公平。嫁你之后,我就是你的妻子,我会学着做个好妻子,也会尽量试着放下的。”

  “淑曼,我很高兴,你对我从始至终都这样坦诚。”

  “你不用因为我特地改变什么,你还是你的宋大小姐,只是加了个季太太的身份。我爱你,也会爱护你,你不要因此有负担,我们是夫妻,这是我应当做的,也是我自愿做的。”

  今日是元宵,元宵意团圆。周汝没去梨园,也没去宋淑曼的婚礼现场,她就坐在她那间小屋子的梳妆镜前,点着红烛,翻出抽屉里的妆品开始施粉黛。

  衣柜的最里头,藏放着一套完好的戏服和配饰,她从前听戏,来梨园后也偷着跟着学了些,在宋淑曼带她去看戏之后,她又偷偷买了一身戏服,想着哪天穿着唱给听。

  吊眉包头,点绸头面,一身红戏服,像婚服。周汝的美向来不是明艳的,你见得到她的江南水乡气,像一潭春水,越看越觉得动人,越看越陷下去。

  蜡烛上火光跳动,照不到房间的角角落落,帘子拉得禁闭,橙黄氛围下昏昏暗暗。周汝光着脚踩在床铺上,咿咿呀呀地唱着那出听不腻的《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周汝没注意,踩到被褥一角,没站稳,跌在床铺被褥上。什么不在意、不想看都是假的,不知道婚礼进行到哪里了,敬过酒了吗,开始闹洞房了吗,与新婚燕尔的丈夫琴瑟和谐吗。

  门外沈桃叩门三声,拿了钥匙开了周汝的房门,“我去替你道了喜回来,给你,喜糖,我方才回来路上尝了一个,还挺甜的。”

  沈桃把糖往床头柜面上一放,“你这一身也真是喜庆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现场给人唱戏道喜呢。”

  周汝自嘲地笑了笑,“那我得在她门口搭个大戏台子,唱一整天,叫她这辈子忘不掉我,记我也要记得我最漂亮的模样。”

  最漂亮的样子,只可惜宋淑曼看不到了。

  “我帮你把这妆都卸了吧,把衣服换下来,这要让班主知道你穿这么一身在这儿暗自神伤的,他不得给你气死。他啊,天大地大,都没有戏大的人。”

  沈桃走到周汝身边,坐在床边,帮周汝把那一头的点绸一个个拆了下来,“后悔吗?那时候没听我的话。”

  周汝故作轻松,“有什么好后悔的,反正也没人知道这么段故事,她还请我喝了好几顿酒呢。”

  “那我请你喝酒,去不去?”

  周汝看沈桃笑得灿烂,是这两年里笑得最开心的一次,“又不是你结婚,怎么你看着这么高兴?”

  沈桃自然是欢喜的,这场婚礼,对于周汝来说是决绝,对于沈桃来说,那个姓宋的千金大小姐终于能在她的生活里剔除了。

  沈桃想,周汝是自私的,她同和宋淑曼在一起,仅仅是贪恋那份周青曾带给她的关怀。宋淑曼是自私的,她害怕自己不能延续宋家的荣华富贵,嫁给季扬青。

  沈桃也是自私的,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欲望。有人说,人死后还不算真正的死亡,当世间最后一个记着她的人都死了,那才算真正的死亡。

  她不求什么爱与被爱,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她不过要周汝时时痛苦,时时记得周青的死同她有关,要她这一辈子都记着周青。

  不过这些,只是沈桃心里所想。周青孑然一身,来时是,走的时候也是。她一直害怕,怕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记得周青了。

  不记得能如何,记得了又能如何,人不能起死回生,活着的人比死了的痛苦。

  “走吧,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