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搬新房的那天,黄三妹拖着李大成也拎了点东西去道喜。
陈树桥夫妇在院里摆了几桌,去镇上买了半只猪,做了一顿好饭感谢村民们盖房的帮助,也算是温了锅。
方彩云拒绝了所有来人带的东西,她知道,村里人有点余富不容易。
村民们吃着肉,感谢的话一句接着一句。有的还在感谢陈干部给宋屯接来了电的,有的说方彩云让孩子上学识字了的,不会说的也能说上几句吃了肉高兴了的。
村长程德富这顿饭是吃的不太踏实,陈干部一家给宋屯带来这么多帮助,到现在这才住上新房,满院子的赞美话听得他耳朵烫极了。
下晌吃过了饭,很多人也都告辞回了家。黄三妹带着家里人在饭桌边磨磨蹭蹭地没有走。
“妈~我想回家。”
小儿子传宝在板凳上扭着个身子,已经坐不住了。
“再等会儿再等会儿,一会儿就回。”
那边看到方彩云刚送走老村长家的客,黄三妹赶紧笑着凑了上去,“彩云妹子,今天可忙坏你了~”,嘴上说着,她粗胖的手顺得搭上了方彩云的小臂。
妙瞳在一边听着这话抿了抿嘴。
黄三妹平时喊方彩云的时候都是叫她“方老师”,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说“彩云妹子”。
“彩云妹子啊,你家这一走,咱两家可就离得远了,你说那俩孩子关系那么好,还成天一起去书房念书的,可不能断了联系啊!”
“大姐,那怎么会呢,我们得蒙你家这两年多的照顾,村里就这么几十户,搬了也没离多远,希望你们常来家里坐坐。”
“我就是说说,哪能老给你们添麻烦,只是俩孩子不还是一起上学吗,那个……”黄三妹收住话,余光看了眼方彩云。
虽然话没多说,但方彩云低头笑了笑,早已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大姐你放心,俩孩子还是一起上下学,那每月一斤的肉还是照常给的。”
“哎呦呦,你这是哪的话啊,这么说不就见外了吗!不过你可别说,我看我家妙瞳和陈汐一起上学,陈汐那劲头都更足了呢,这孩子还就得有个伴。”
妙瞳听着黄三妹的这些话,面无表情的盯着桌上的剩菜,姐姐妙莹在一旁捋了下她的头发。
女孩尽量换点有用的东西就行了。这是李大成常说的话。
重男轻女,女孩嫁了换彩礼是唯一的用处,这几乎是村里人的普遍观念。可是令妙瞳不解的,是说出这些话的是男人,而做出事的大多都是那些妈妈。
妈妈们也曾沦为这种观念的交换品,那为何成了母亲,却成了进行这种交易的执行者?
妙瞳始终无法理解。
这时,黄三妹已经从屋里快步走了出来,一脸的笑。
“走,咱们回家。”
走的时候黄三妹还不忘叮嘱李大成把带来的东西如数拿走,而那如春的笑脸,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李家又得了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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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黄三妹把孩子们的旧棉袄的里子拆开,往里面絮着棉花。
几件棉袄已经穿了好多年,里面的棉絮压的又扁又实,
家里买的新棉不多,她把大部分新棉都絮到儿子的棉衣里,又从里面拿出旧棉絮,放到闺女的棉袄里。
莲花山生产大队这几年的收成都不错,是所在公社下几个大队中最好的,尤其是附近几个村子都栽了苹果树,这些年年年丰收。
一年的辛苦劳作,工分到年底结算成粮食和结余,李家前一年能有一百多快的收入,相比于之前还会倒挂的年头,生活改善了太多。
大年初五,李妙瞳帮父亲姐姐一起挖完猪粪泥后,便按约好的时间到了陈家。
方彩云看见穿着单薄、脸蛋冻得通红的女孩,赶紧招呼她进来。
“快进来快进来,帮爸妈干活去了吧。”
女孩点点头,大眼睛看着方彩云笑。
“快进屋里坐,阿姨烧炕呢,和汐汐进去暖和暖和。”
屋里的陈汐早就坐不住了,她早上就开始趴在窗户上看,直到刚才看见妙瞳的人影出现在院门口,人噌的一下子跳下了炕,鞋子只穿了一只就跑了出来。
“李妙瞳!你可来了!”陈汐嗓音洪亮的说。
放了寒假妙瞳基本每天都得帮家里干些活,寒假不比暑假春假,东北的冬天冷的要死,谁都不愿意在外面多呆,孩子们更没什么理由在一起聚和玩。
陈汐早就想找妙瞳来玩,却几次都在李家夫妻的眼神中退了回来,过年串门的时候方彩云开口,两个女孩这才得以见面。
刚把妙瞳迎进屋里,陈汐就一下子抱住了她。
“我一点都不喜欢冬天,都不能和你出去玩了。”
说着,陈汐就靠上了妙瞳的脸。
“别……我脸上凉,别凉到你。”
“没事~我手暖,给你温一温。”
陈汐立刻把双手抚着妙瞳红扑扑的脸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一个捧着另一个的脸,四只眼睛相对着笑,陈汐手心里的温度一点点把妙瞳暖起来。
“我妈不会烧炕,每次烧得都不太热,有时候还很多烟呢。”陈汐凑在妙瞳鼻尖前,悄悄地说。
“是吗?那……”
李妙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陈汐在她的鼻尖亲了下,然后又是眉心。妙瞳笑着想要还回去,却被捧着自己脸的陈汐推到了一边。
“陈汐你耍赖!”
“才没有呢~”陈汐爬到炕上,躲到墙边,做着鬼脸。
方彩云听着屋里两个女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不小心一把炉灰蹭到了脸上。
妙瞳帮方彩云把炉子捅了捅,风匣适时的拉起来,毕竟农村孩子打小就担着家里的这些家务,没几下那原本不太热的炕就通热了起来。
两个人坐上热乎乎的炕头,陈汐拉开炕琴的抽屉,从里面翻找出一个小金属方盒,笑嘻嘻地坐到妙瞳身边。
妙瞳知道,那个小方盒平时放着陈汐收集的一些小玩意,还有些针头巴脑的东西,都是陈汐的宝贝。
盒子在女孩之间打开,陈汐从里面拿出两个颜色鲜艳的发圈,都放在妙瞳的手里。
“你看,好不好看?”
妙瞳拿起发圈仔细看着。
和以往简单的皮筋不同,这个发圈的皮筋特别有韧性,皮筋外面包裹了棉线,而两个发圈上各有一只蝴蝶结装饰,一个粉色的,一个红色的。那颜色鲜艳的,像糖果的颜色一样好看。
“好看!真好看!”妙瞳小心翼翼地拿着发圈,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陈汐把腿曲在一侧,靠过来:“来,你选一个,你一个我一个。”
“不不不,我不能要……”妙瞳赶紧摆手拒绝,“这个太好看了,肯定很贵,你戴一定好看,陈汐,你戴一定好看。”
“我戴,你也戴。”
陈汐从妙瞳手里把两个发圈拿起来,一个一个往她的辫子上比,比了一会又都放到妙瞳手上。
“哎呀,我看你戴哪个都好看,你自己选个喜欢的颜色,咱俩一起戴。”
妙瞳还要推脱,把发圈往陈汐手里塞。
“李妙瞳!”陈汐佯装生气的样子,“这是我特意让我爸去县上给咱俩买的,我就要咱俩一起戴!你快点嘛,快选一个,不然我可生气了!”
看着这个生气的陈汐,嘴角还露出淡淡的笑,妙瞳也腼腆的笑了起来。
“那,那我选那个粉色的,行吗?”
“当然行了!来,我替你戴上。”
陈汐开心地把粉色蝴蝶结发圈戴在妙瞳左边的辫子上,又把红色的戴在自己右边的辫子上。
“妈~~妈~~”
听见陈汐喊着,正切着菜的方彩云赶紧走进来,手上还拿着擦手的抹布。
“妈妈正做饭呢,怎么了?”
“妈妈,你看我们俩谁好看?”陈汐拉过来妙瞳。
“都好看。”
“妈妈~~谁更好看?”陈汐不依不饶地笑着问。
方彩云假装认真地看了起来,陈汐仰着头咧着嘴笑,而妙瞳则微微低着脸,抬眼看着温和的方彩云。
“要是这么比啊,那还是妙瞳更好看。”
妈妈夸了别人,陈汐撒娇地嚷起来:“妈妈~~~你怎么这样!”
“明明是你非让妈妈分出个一和二的,怎么自己还非得第一?妙瞳就不能第一吗?”方彩云拉着歪头搭脑的陈汐坐正。“妈妈得公正,对不对?”
“对……”陈汐嘟嘴。
“好了,你俩再玩会,饭一会就好了。”
方彩云走后,陈汐刚刚嘟着的嘴马上舒展笑了开。
“你看你看,我妈都说你更好看,是不是?”
始终没说话的妙瞳嘴角含着笑:“还是你好看。”
“你好看你好看,李妙瞳最好看!”陈汐说着又靠过来在妙瞳耳边吹了下气。
搬家前晚之后,两个女孩之间的距离就近了很多。
两个人并没有多想,只是通过更多的拥抱和靠近抒发着两人之间的友谊。
而这一切看起来自然又舒适。
离午饭还有些时间,两个女孩一起趴在床上,头靠着头翻花绳。
陈汐勾起两根小拇指,挑起花绳的两头:“李妙瞳,你想过以后你做些什么吗?”
“做什么?”
“对啊,长大以后,不念书之后,我们都得工作,你想过做什么吗?”
妙瞳接过陈汐手里的花绳,答道:“我没想过,你呢?”
“我啊,我想当老师,我想当一个音乐老师!”
妙瞳耳边传来陈汐的笑声。“也是,你会吹口琴。”
陈汐:“其实我更喜欢钢琴。”
“钢琴?”妙瞳问道。
她想到了盘河八中三楼教室里的一台乐器,积了厚厚的灰,翻开盖子里面是黑白色的,白色已经泛了黄。
老师说那是钢琴,但很久前就坏了,也找不来人修。所以妙瞳从来没见过那东西被使用,也不知道钢琴是什么样的声响,是不是比口琴更好听。
陈汐:“嗯,我小时候学过一点钢琴,我挺感兴趣的,但是后来妈妈找的那个教琴的阿姨搬走了,就没再学,如果有机会,我想学钢琴,还想教别人。”
妙瞳看着陈汐低头翻花绳的神情,看着她的长睫毛,想着钢琴因为陈汐而发出好听的声音,心里羡慕不已。
“那你呢,你也该想想了吧?”陈汐猛地抬眼道。
“我……我也不知道……”妙瞳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沉思,但什么也没想到。“在村里,不念书就是种地,只能是去大队干活吧。”
陈汐:“那如果以后去城里呢?”
“去城里?”
“如果以后我去城里,你也会去吗?”陈汐问。
妙瞳手一抖,不小心翻坏了那个绳式。她干脆把花绳扔在一边,端坐着看着陈汐:“你要走了?”
“不是不是,”陈汐急忙摆手,“我没要走,我就是问问,你会不会也想去城里。”
妙瞳认真地看着陈汐的眼睛,火炕烧地热乎乎的,她甚至觉得有点燥。
“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玩,但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
女孩说完,看着被丢在炕边乱成一团的花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