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错长欢>第66章 我选你

  林玉儿径直抽出三支香,手指夹着香杆,一手顶着香尾,就着烛台点亮,后用手轻轻一扇,待香上的微弱火苗灭尽,只留一缕青烟,才恭敬的举香齐眉三拜,插香入炉,而后跪在了灵前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静静做完这一切,林玉儿双手合十,并未站起,亦未看向左后的长欢。

  林玉儿道,“今日之事...你可有话,要问?”

  长欢看着前方的牌位,道,“小舅,是楚家的人吗?”

  “是。”林玉儿并未多言。她本以为,长欢会问关于慕容济的问题。

  长欢好奇楚暮这几人与林家的关系,不禁问道,“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原来,程允初的话,并非谎言。

  林玉儿看向那些牌位,语气冷淡,道,“十五年前,死于垣城...”

  长欢心内猛动,虽刚已料到可能是此结果,却难免还是心生了悲凉苦涩。

  “他们都死了...”林玉儿静静说完,顿了顿,又道,“是你父亲的选择,断了他们的生路,害死了他们...”

  林长欢听着这话中的忧伤,无奈,责备和怨恨,酸涩了眼眸,缓缓闭上了双眼。

  这便是那年,母亲选择救小舅,而放弃自己的缘由吗?

  还是说,这便是她对慕容济的报复?

  当同样的权力转移到了她手上的时候,便毫不犹豫的做出了选择,一次...两次...三次...

  没有半分留情,不带一丝顾念。

  而长欢,只能打小便眼睁睁看着,艳羡着别人家父母怀中的小孩,口中唤着娘亲,唤着爹爹。

  而她,只能独自在盲山那不见五指的地窖中,蜷缩了身躯,抱紧了自己。

  那黑暗,比墨色还要深上千倍万倍,似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了她的勇气、神魂,还有期望。

  噩梦般,挥散不去。

  那是对她的惩罚和报复吗?

  长欢不敢睁眼,不敢看林玉儿,亦不敢再看那些灵位,问道,“所以,母亲,一直都是恨我的,是吗?”

  这话她无数次想要问,却害怕那个答案。而今,终于迫使她问出了口。

  室内一派安寂,良久。

  林玉儿站起身,看向了长欢,道,“我恨他...而你,是他的..所以......”

  一语未罢,林玉儿扭过头去,不再看长欢。而后,一滴泪沿着脸颊静静落下,打在了那件干净的天蓝色纹绣冬裙上。

  所以,我也恨你。

  这未说出的话,在长欢脑中一遍一遍的回荡着。

  长欢缓缓睁开了眼,呆呆的看着母亲的背影。

  那背影,近在咫尺,如此熟悉,却又是那般陌生,遥不可及。

  原来,只是因为,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

  原来,母亲并不在乎,即使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父亲,这个她口中的他。

  原来,自以为早知是此,也只需母亲短短一语,那仅剩的一丝幻想,便哗啦一声,支离破碎。

  如此不堪一击,而后,了无生息。

  长欢突然苦笑出了声,一滴泪缓缓落地,摔打在彻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也重重撞在了她那颗敏感柔软的心房。

  原来,我的罪,自来到人世间的那刻起,便是印在骨子里的存在,所以才会经受这么多年的,想得而不可得。

  不同于外伤造就的疼痛,这无声的折磨,是钉在灵魂上的撕扯。

  苦不堪言,才最伤人。

  长欢低下了头,颓废了身躯,静静道,“我要走了。”

  离开祠堂,离开林府,离开江陵。

  “你走吧--”林玉儿平淡一语,并未扭过头来看她一眼。

  没有一丝不舍,半分挽留,亦没有丝毫犹豫,片刻迟疑。

  果敢行事,一如既往。

  长欢直了直身子,冲着前方的牌位,磕了三个头。而后,扭转了身子,朝着林玉儿,又是三拜。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祠堂内空饷。

  长欢起身,缓缓走至门口,最后不舍般回望了一眼。

  自始至终,母亲都没有回头看她。

  就像是,她从来不曾存在。

  这感觉,比骂她、打她,更让她疼痛和窒息。

  外面的雪,还在无声的下。

  长欢出了门,便一路没有意识的跑着。像是只有跑着,才能感受到那心跳,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不知不觉,便到了前厅附近,那里灯火通明,谈笑声依旧。

  不知宴席是否已散,所剩者几何?

  东窗外,廊檐下,枯树旁,雪地上。

  长欢突然发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原是这般意思。

  而后惊觉,十岁那年,智悲老和尚口中的,六亲缘薄,并未说错。

  一口心头血,猛地自胸口喷涌而出,猝不可挡。

  枯树断枝,不堪扶。

  没有了依仗,长欢摔倒在地,一手紧紧捂着胸口,看向那赤红在雪地上缓缓变化。

  着染了晕色,雕刻了模样。

  前厅之中,杨延似是听到一声清脆声响,便起身离了座,带着笑意盈盈出了门。待瞧见长欢跪在地上,伸手拢雪掩盖了那刺目红颜,心中一怔,猛起一痛。

  再望,挂在那嘴角的血渍,还未及擦干。

  杨延笑已僵,神已慌。

  跌跌撞撞跑了过去,杨延扶起长欢,急急关切道,“吐血了?发生了何事?”说着就要把脉。

  长欢就着袖子擦了嘴,挣脱了杨延的手,露出一个苦笑,低声解释道,“没事--就是刚才有点伤心,吐口血缓解下...舅父...你又大惊小怪了。”

  杨延脸上的在意和心疼,让长欢笑着笑着,鼻头酸涩,说着说着,又湿了眼眶。

  就是这样一个和自己没有丝毫血缘关系之人,却是她这些年来,最大的依靠。

  那里有温暖无尽,数不胜数。

  那里有关爱无私,从不求回报。

  那里,自己永远不会是被抛下的那个。

  所给予她的,比二舅更甚,比林家任何一个人都多。

  而他,总能见到她隐藏的脆弱,总能第一时间,带给她安慰。

  杨延伸手抹去了长欢脸上的泪痕。

  长欢突然上前,抱住了他,口中轻声呢喃道,“我选你--”

  像是受够了被别人选来选去,身不由己。若让她选,她便做出自己的选择,又如何?!

  “你在说什么?”杨延被这无头无尾的话,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长欢缓缓说道,“六岁那年春节守岁,你问我的问题...我选你...”

  这一语,让杨延彻底僵在了当场。

  杨延的记忆中,虽认识阿荀多年,可自到江陵后,与长欢和阿荀一起过的第一个春节,他怎么会忘记。

  除夕夜,在林府吃完团圆晚饭后不久,林藉带着长欢和林萧一起来了阿荀院中放炮仗,甚是开心。

  长欢不敢放,听到那巨响,只会朝阿荀怀中躲,让他帮着捂耳朵,自己的一双小手捂紧眼睛,露出细缝小心的看。

  只因,他吓唬长欢说,小孩子玩炮仗,会把手指头炸没,把眼睛炸坏。

  长欢奶音十足,好奇问,那为什么要放炮仗。

  他说,过年过年,是有个叫年的怪兽,放炮仗年就吓跑了,就不会吃了小孩子了。

  长欢问,那药堂没有放,如果来了年兽,躲在床底下,要吃我怎么办?

  那时候,安平堂刚开不久,药堂还只有阿金一个小徒弟,也因过年团聚回了老家。

  他和阿荀拗不过长欢,带着她又回了一趟安平堂。他放了鞭炮,阿荀抱着长欢,开心的在边上看着,听着,笑着。

  那一刻,是那么的温馨,美好。

  当晚,三人没有再回东府。

  守在屋内的炉火旁,长欢躺在他腿上,闻着他身上的药香,小手闲不住般玩弄着他的衣衫,央求他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问阿荀,这个小东西,怎么精神头这么大,还不困啊?

  阿荀笑说,她说要守岁。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守岁,不好吗?

  他听了这话,自是甚好,自是愿意。

  长欢嘟嘴却说,我才不是小东西。

  他问,哦?那你是什么?让我猜猜,你是小欢欢,对不对?

  他说着就挠长欢的痒肉,逗得她乐不可支,大呼舅父饶命,大呼二舅救我。

  他好奇心起,问,我和你二舅,你喜欢哪个?

  长欢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蹙了蹙眉,后笑着说,我都喜欢。

  他又问,只能选一个的话,你选谁?

  长欢想了想,说,大人才会选来选去,我两个都要。

  阿荀和他听罢,只觉语出惊人,都乐开了怀。

  不过为了证明自己更受欢迎,他又问,如果有一天,我说如果,舅父和二舅不在一起了,不住在一个屋子了,你不能两个都跟,必须选一个,那你选谁

  长欢听罢,顿时撇了嘴,眼泪已经在打转了,问,为什么不在一起了?是因为我不乖吗?

  长欢说着眼泪就啪嗒啪嗒的流了出来。

  那时候,他从不知小孩子的眼泪会这么容易流,也不知一流开竟这么多。

  他给她擦眼泪,见她把这玩话当了真,忙说,我方才是逗你呢,怎么这么不禁逗...小欢欢再哭可就不乖了,年兽就会把你嗷--的一口吃了。

  长欢吓得眼泪不敢再流了,小声抽噎了几下,挤出个笑脸,说,舅父,我不哭了。年兽不是被炮仗赶跑了吗?它还会回来吗?

  那表情动作和问话,惹得他和阿荀,相视而笑,乐成一团。

  我和你二舅,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这个问题,长欢一直没有给他答案,直至今日。

  杨延收回思绪,微微颤抖的手指轻柔的拍了拍长欢的肩头,似万千言语,已在其中。

  “舅父,我想回家了。”长欢说着,松开了杨延的怀抱。

  她想离开这个让她无处容身的是非之地,想要回安平堂,想要见阿错。

  长欢往外走着,杨延陪她一道。

  林荀见杨延未归,出门瞧见了二人未言语一声便朝大门行去,知晓事出有因,忙回前厅抓起身侧让红缨拿来的披风,跑着跟了去。

  大街空旷,不见人影,只余苍茫无边,孤寂游荡。

  林荀追赶上来,边走边将披风给长欢围上。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不说一声就回去?”林荀开口问道,并无人答话。

  林荀一把拉过杨延,缓了脚。杨延这才低声说着见到的一切。

  长欢步履踉跄未停,将两人甩在了身后。

  林荀听罢杨延的叙述,想要上前开解,被杨延一把拉过,劝慰道,“她现在需要冷静,需要时间...还是在等等吧...”

  待到了安平堂后院入口,那一袭白衣身影,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刺痛她的,是哪个依旧跪在原地,面向大门处的黑衣女子。

  长欢愣住了脚,一时不知,该寻何思,作何量。

  纷纷白雪点染了青丝玄装,红发带随风飘荡在胸膛。

  长欢看着大雪之中冻得瑟瑟发抖之人,半眯着眼睛,可脸上的神情,依旧那般倔强。

  不容多想,长欢提气轻功奔了过去,又一把解下披风,给她围上,边责备道,“你怎么这么傻,下这么大的雪,为何不躲一躲?”

  那温热的披风,像是寒夜冬雪中,最暖的存在。

  辰阳缓缓抬头,睁开眼看到了长欢,青紫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个带着僵硬的笑来。

  似再重逢,喜不自胜,却难表呈。

  长欢说着就要扶她起身。

  可是辰阳身子早已僵硬,也并不想动,牙齿打颤,重复道,“主子...说了...小姐不答应...小人...小人便一直...跪下去...”

  长欢一听这话,便气不打一处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主子--主子--你为什么只想到他,就不会心疼心疼自己?就不会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他们若是见你这般作践自己,该多伤心,多难过...”

  为何要这般不要命的执着?难道慕容济真的就如此值得你豁出命吗?

  辰阳顿时不再说话,垂了眼眸,沉默了一会,才道,“八岁...”

  长欢不明所以,重复道,“八岁?”

  “我父母...把我...卖给...人牙子时....”辰阳泛红了眼眸,看向长欢道,“我八岁...”

  长欢听完,愣了神,而后缓缓蹲下身来,看着辰阳。

  脸上泪,眼中伤,挣扎摆不脱的过往,心底暖不热的凄凉。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有着同样无处安放的忧伤。

  原来,眼前人的执着和倔强,也是伪装。

  两人沉默良久。

  长欢终于伸手,为她将眼角的泪拭干。指腹滑过那颗惹眼的泪痣,此刻竟也这般惹她心伤。

  辰阳断断续续的说道,“主子...和师父...救了我...收留了..我...我的命....是他们给的...”

  长欢问出了以前杨延曾问她的话,“值得吗?”

  辰阳道,“值--得--”

  一字一句,像是说着最神圣的誓言。目光坚毅,语调铿锵。

  长欢突然扭头,不敢再看辰阳。只因那神情,让她心生酸楚,却无力抵抗。

  “我答应你了...你可以起来了...”

  轻柔一语,似是难得的火种。辰阳听罢,眼中像是重燃起了希望。

  长欢无奈的站起了身,扶着辰阳僵硬的身子站了起来。

  待长欢扭头,才发现杨延和林荀在身后,站了许久。

  而后,她才发现,阿错静静的站在后院入口,扶着门框,红了眼眸。

  只是当四目相对,长欢还未及开口上前,安错已然转身,朝外行去。

  门框处,一个因手指扣下木屑而成的小洞,空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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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已然不知所写为何物。。。漫无目的的写着,思绪流淌出下一个文字,下一个段落,下一个篇章。

  作为一个有着过往伤痛的人,我多希望,全天下的孩子,都能有关爱他们的父母,不再经受那些沉重的悲伤。

  有些事,早已不知该如何言说。。。

  所有的语言,都是那么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