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日,兰儿的及笄礼后,晚饭是我和如玉母女一同用的,忠叔也在一旁伺候。
我说,之前礼部主事包叔应送的那壶酒,今日开了一同尝尝吧。
忠叔随即便命人去取了,又小心的先自饮一杯后,方斟给我喝。这些年他总是这般小心翼翼,其实我倒并不怕死。
王府中酒很多,我平日爱酒,不少人投我所好,送了来。
之所以单单对这酒印象深刻,是因为当时包叔应说,这是江陵产的名酒,窖藏了十年。
而后,齐如玉和兰儿都喝了,他们都无事,只有我一人中毒了。
忠叔请了府中太医查,说只知道中毒,查不出是什么毒。
皇帝很快知晓了,派了皇宫最好的老御医来王府看诊。
王御医胡子花白,却是满面红光,牙齿也都还在岗位坚守。南安国中上了年纪之人,不少。可能活成这样的,并不多。
这并不非我第一次见王御医。切脉后,他又问了一些问题,忠叔在边上一一答了。
王御医看起来,皱着眉,有些犯难的样子。
我说,王老,你有话明说,无论结果如何,本王不会为难你的。
王老说,这毒就下在了酒中,说来也奇怪,似毒非毒,似蛊非蛊,老朽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病症。怕是一时不敢妄下结论。就像是...那毒是专门为王爷定制的一般。可郡主是王爷血亲,却没有中毒...
忠叔听罢,说怎么听起来像巫术,就骂王老是个庸医。
这些年忠叔是如何护着我的,我岂会不知。自我出生时便看护我,他这一生,几乎全奉献给了江夏王府。我曾劝他娶妻生子,王府的事情总归是没有尽头的,他却婉拒了我。我岂会不知,他这一辈子,几乎是为我而活的。
我说,兰儿不是我的骨血。
王老听了很是震惊,同样震惊的还有忠叔。
王老说,今日之事,老朽什么都没听见。王爷身上的这毒,老臣给王爷打个比方吧...梅雨之际,有一间密封的屋子,屋顶漏了个洞,于是屋子便开始慢慢漏雨。现在我们只知道有洞,可是洞在哪里,洞有多大,洞是方的圆的,都不知道...这屋子,便是王爷您的身体。这洞,便是您中的毒。房子若不堵上漏洞,终有一日,是要被水淹满的。而今,我们对这毒一无所知,甚是棘手啊。
忠叔将包叔应送来的另外几壶酒全部取来,王御医一一查验了。
王老说,都有毒,一样的毒。
我说,王老你尽力而为吧,需要什么尽管和忠叔开口,治不好,本王不怪你。
王老说,那老臣试着开个方子,王爷先试试,看下效果。
后来,忠叔查案回来禀报,说那送礼的礼部主事,不是皇帝的人,是因为先太子的事被诛杀朝臣之人。是什么毒何人所制,都没有问出来,人便咬舌自尽了。
吃了几副药,都不见好转。
王老说,王爷身子每况愈下,再这么试下去,不是办法。
忠叔问,那该如何办?你是御医,你说怎么办?
王老说,王爷可还有血亲,最好是年轻力壮的直系血亲。
我说,没有。
王老说,或许还有个法子,去西南乌云堡,请巫族的大祭司帮忙诊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只是那大祭司,从不出山。
我问,我的命,还有多久时间?
王老说,大概还有三个月吧,具体时间老臣也说不准。
当日,我便决定了,这毒便由它去吧。
我进宫面圣,同阿远说了,以后南安便交给他了,我要彻底放手了。
他确实长大了,已经不似小时候那般凡事赖着我帮。
我给他整理了一些名单,让他以南巡的名义,去见见各地的要员,拉拢好安抚好他们。
他虽不舍,却没有说什么,只让我保重了身子。
而后我便想着,即便是死,我也想死的时候离玉儿近一些。于是便打定了去江陵。
一路南下的同时,也想再看看,这耗费了我半生精力来经营和护佑的国家。
忠叔不愿放弃,与我分道,我去了江东,他便去了西南。
在江东,我没有去侯府,只是命辰宇将一些东西送去了。知道他们而今生活安康,便好。
我没有去见父王,至今,我都不能原谅当年他为我做的决定。
他以为他的决定是对的,是帮了我,给了我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于我而言,那个决定,却是断送了我的后半生,没有一日不是活在煎熬中。
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这些,也不想失去了玉儿。
这世上最尊贵的一切,都比不上她。
十月初五,在我刚吩咐了辰宇,准备吃过饭便离开客栈,谁料出门便遇到了一个孩子。她捡了我的东西,又还给了我。
我看着她,觉得甚是面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身上仿佛有玉儿的影子。
她说她叫林小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告诉我,药要一口喝下去才不会苦。
世人皆送我美人珠宝,名家字画好酒,却从未有人送我糖吃,来解我的苦。
我想,若在临死之前,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也还不错。可是她谢绝了我。
我便又推迟了行程,在客栈多留了一日。
她要去谢家,趟那一趟浑水,我虽不知所为何事,却觉得,冥冥之中我们的缘分,还没有完。
待我到了江陵,终于间隔十年再次到了林府门口,这一次我没有害怕。
可是,结果还是一样。玉儿,不想见我。
我在驿馆住了下来,日日派人送拜帖。
不知江陵守备李元昌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喜好,或许是温无双告诉他的吧,将驿馆布置的倒也合了我的意。
忠叔从西南乌云堡回来了,他将那毒酒让大祭司验了,最后证实掺蛊带巫,毒在蛊中,那巫术便保证只应在我身上。
那蛊,名叫连心。
需得至亲骨血,才有的解。
我没有理会。
倒是江东的消息不断传来,那个林小暖被杖责了,不久又成了谢白棠的女儿。真是好奇,不知她小小年纪,是如何糊弄住谢白棠的。
同一日,驿馆门口有个小乞丐送来了一封信,让我彻底坐不住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林长欢非温无双之子。没有署名。
我猛地起身,看着那张纸条,每个字都看了好久。却乱了思绪。
林长欢,是我的女儿?
忠叔说,王爷,这是好事,您有救了。
脑海中闪现着盲山时她五岁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我迫不及待的想去问问玉儿,带着那纸条走到了驿馆门口,又住了脚。
这短暂的欣喜之后,我便沉默了。
若林长欢真的是我和玉儿的骨血,那我不该来打扰她。
我不配做她的父亲,更不配让她来救自己的命。
可是,我多想见她一面,看看她,哪怕只是一起吃顿饭,也好。
忠叔派人去查小乞丐,没有线索。孩童只说,一个大哥哥给了银子,让他送的。别的,什么都问不出。
没几日,江东来了消息,林小暖手受伤了,她的真实身份是江陵林家,林长欢。
那一晚,我没有睡着。
一遍一遍的想着,我从自海天客栈见到她那一刻起,所有的对话。
想着她说话的神情,想着她的笑,每一个细节,我都不放过。
原来,我们早就见过。
过了两日,傍晚时分,林藉孤身闯了进来,杀了几个守卫,最后被忠叔制服了。
上次见他,还是十年前在盲山,那时候他还是个跟在林荀后面的半大小伙。而今,也长大成人,有些不修边幅,胡子拉渣,却还是那般冒冒失失。
我问,玉儿知道你来吗?
他说,我杀你和我长姐无关,上次盲山上我说过,你若再敢来江陵纠缠我长姐,我一定杀了你。
我说,即便我是林长欢的父亲,你也要杀吗?
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沉默了片刻。只是那神情,已是肯定了我的话。
他说,谁告诉你的?
我说,有人给我写了信。
我将纸条拿给他看了。
他说,即便是,那又如何,慕容济,这改变不了你是我们林家仇人这个身份...这些年若非长姐拦着,我和林萧早就杀到你王府了。你还敢来纠缠她,纠缠长欢......
我不想再和他说下去,吩咐忠叔带他下去,给他治伤。
而后,我让辰宇去林家送了信。
这一次,玉儿主动登了驿馆的门。
当我又是激动又是紧张忐忑的出门迎接时,见到她将温无双、林萧、林荀拦在了门外,一个人进了门。
她还是喜欢穿蓝色的衣裙,还是从前模样。只是没有了笑容,和那份坦然。
我将她让进屋,泡了茶给她。
我说,玉儿,好久不见。
她说,王爷,如何才肯放了我弟弟?
我说,玉儿,你以前都叫我阿济的...
她说,我的阿济,早就死了。王爷,还是说正事吧。
这么冰冷的话,漠然的神情,让我心如死灰,酸涩了眼眸。
我说,玉儿,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我的女儿?
她说,你不配。
我说,我知道我不配,我也知道她在江东...
我从她脸上看到了惊讶。
她说,你既知她在江东,便该知道,我之所将她送的那么远,就是不想让你见她。
我说,你便只当,这是让我交出林藉唯一的条件吧...
她说,你果然还是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是不是所有东西在你眼里,都可以用来交换?
我说,或者,你也可以当是,满足一个将死之人最后的请求吧...
她不再说话。
我说,玉儿,这是我的报应...当时的形势,我没有的选...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死在了垣城。这十几年来,我没有开心过一日...
她起身离座,在门口处,停了脚。
她说,在没有还清林家的债之前,你最好活着...
说完,她便走了。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长欢。
她与在江东时,很不一样。
我不怨她对我的态度。对于她,我从未尽过一日父亲的责任,可却要她在这种情况下,与我相见。
看着她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我有些难过,有些心疼。
她继承了太多玉儿的优点,果敢,细心,善良,还很有才华。也和玉儿一样,那一层冷冷的伪装之下,还有颗柔软干净的心灵。
我只后悔在江东时,没有多留她几日。
我只后悔,没有再早一些认识她。
我将辰阳派到了她身边,我告诉辰阳,以后长欢便是她的主子。辰阳答应了,发誓效忠长欢,我很欣慰。
后来长欢离开江陵时,我远远见了她最后一面,如同十五年前,玉儿离开时一样,我偷偷跟了好久,最终还是要放手。
忠叔劝我,不能让她走了。
可我,只想她能余生幸福。
也许,这是在死亡来临之前,我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作为一个父亲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