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光大亮。

  窸窣的落雪声响了一夜,至清晨,才隐没了去。

  云潇院, 院子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种菜的地, 鸡鸭住的棚子, 围墙、枯萎的芭蕉……尽数失了颜色,融于苍茫雪景之中。

  扑簌两声,屋檐上的雪被扫落。

  元阿笙瞬间睁眼。

  明亮的白光透过床帐落进来, 元阿笙翻身侧向里。

  寑衣干燥, 身上也没有黏腻的感觉。现在屋里没人,相必是豆儿昨晚照顾他累了, 现在回去歇息了。

  他眉眼舒缓,一身轻松地重新闭上眼。

  眯了一会儿, 元阿笙被外面的小孩的声音唤醒。

  “哥哥起床了吗!”

  “我来看你窝。”

  “在屋里。”元阿笙嘴角噙着笑,起身坐靠在床头。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顾棋安那个小奶娃。后面还跟着个顾冬叫“阿凌少爷”的那个小少年。最后头的, 才是豆儿。

  豆儿将手中的盆子放下,拧了帕子给元阿笙。“少爷,你可算醒了。”

  元阿笙洗了脸, 将帕子递回去。温声道:“你回去再睡会儿,昨晚照顾我辛苦了。”

  豆儿想着今早天亮了才从少爷屋里出来的人, 认真道:

  “昨晚不是我,是姑爷来过。”

  “姑爷,顾恪决!”元阿笙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惊悚。

  豆儿笑着点点头。

  “姑爷对您是真的好。”

  “那我衣服岂不是……”被子底下, 十根脚趾头尽数蜷缩起。自脖子开始, 一抹红迅速覆上元阿笙整张脸。

  豆儿声音还带着少年的清脆:“当然是姑爷换的!”

  平日里, 少爷洗澡都不让他伺候。昨晚姑爷在, 豆儿只送了一盆子热水进去,再之后连门都进不来。

  更别谈给少爷换衣服了。

  豆儿走后,元阿笙像一块石头一样发呆。

  顾棋安立马担忧地靠上去:“哥哥,你不舒服了啊?”

  元阿笙手一抖,忘了屋里还有两个娃娃。

  捏了捏趴在床边的奶娃娃的包子脸,软乎乎的触感唤回了他一点点神志。

  “我好着呢。”

  他说话怔然,还有点恍惚。

  眼珠缓缓地转向两一个还站着的小孩。元阿笙友好地笑了笑。可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哭。

  “阿凌也坐。”

  燕凌只当他是生病没好,还难受着。

  他扣紧手里的如意雕花木檀盒子,犹豫了下,才递过去。“给你带了糖。”

  药很苦,不好喝。

  “谢谢。”

  察觉小孩的紧张,元阿笙放软了语气。“不必拘谨,我这院子里又没有什么洪水猛兽,不用怕。”

  顾棋安:“小哥哥不怕嗷。”

  奶娃子是个自来熟的,想也没想,拉着燕凌的手跟他并排坐在一起。

  元阿笙狠狠掐了掐自己手心,声音尽量平静。“正好我一个人闷着,和你们聊聊天。”

  “你们怎么知道我病了?”

  顾棋安:“娘亲说的。”

  燕凌:“顾府都知道了。”

  异口同声。

  两个小孩转头,互相看着对方。

  “知道了哇?”顾棋安奶声奶气。

  燕凌绷着小脸点点头。

  甚至外面也有消息了。说顾叔赶在冬至前把事情做完,就是为了回家陪美人。

  “今天是冬至了吧。”

  这消息传得可真快啊。

  元阿笙恍惚,怪不得消息会传到顾恪决的耳朵里。怕是昨晚的动静闹得有点大了。

  “是。”奶娃娃很是高兴,“大伯回家了喔。”

  燕凌:“顾叔昨天晚上就回来了。”

  奶娃娃又看燕凌:“真的吗?”

  燕凌:“当然。”

  元阿笙等两个小孩交流完,他问:“阿凌。顾叔是顾云霁?”

  燕凌看着他,点头。

  “那顾恪决是你什么人?”

  燕凌顿了一下。

  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不过瞬间,又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他无奈地看了元阿笙一眼。不过仔细想了想顾冬上次的反应,他道:“是夫子。”

  “那你知道你夫子此刻在干什么?”

  “收书。”他刚刚从顾叔那边过来,所以也知道他在忙他的那些宝贝书的事儿。

  “收书?大雪天的,哪儿去收书。”

  顾叔跟他的夫人真的是好奇怪。

  他抿了抿唇,“是收其他人拿去抄了的书。”

  “那你顾叔呢?”

  燕凌拳头握了握,这让他怎么答。他双手交叠,眼珠微微下瞥,立马有了主意。

  他从容抬头,直视元阿笙道:“顾叔在帮夫子收书。”

  还凑一块儿了!

  “书很多吗?”

  “年前最后一批,应该不少。”

  “都是让别人抄的?给银子吗?”元阿笙张口就来,急迫的将自己的思绪从顾恪决来过的那件事情上转移开。

  燕凌面色不变,只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元阿笙越来越不解。

  为什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顾叔不是和夫人很恩爱吗?

  可是他夫人连自己夫君的字和名都分不清,甚至还觉得这是两个人。

  燕凌活了整整八年,也没见过比这个更奇怪的事儿。

  “是挨了夫子的罚才抄书。不给银子。”

  或许是看出了元阿笙的想法,燕凌说得更多了一点:“抄书的字迹必须好,不好会被送到国子监供其他人‘赏看’。借出去的书也不得有一丝的毁坏,否则照价赔偿。”

  “这么怕损坏他还借?”

  元阿笙睫羽抖动得飞快,就连一旁的顾棋安都看出来他的不对劲儿。

  燕凌:“这个或许得问夫子自己。”

  “这怎么行!”元阿笙略微激动。脑子里有霎时浮上豆儿的那句话。

  顾恪决来过。

  他以前都没来过,这次为什么要来!来了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给他换衣服!

  这是简单的换衣服吗?

  这是个老头子在你昏睡的时候扒了你衣服。

  你能忍!

  不能,当然不能。

  可是这老头子确实名正言顺呢。

  你又能如何!

  “不行,我得找他要说法去。”元阿笙一把掀开被子,胡乱扒拉过衣服套上。

  “哥哥,你去哪儿啊!”顾棋安立马跟上去,紧紧抓住他的衣摆。

  燕凌皱眉,飞快挡在了顾恪决的身前。“你还没好。”

  “少爷!”豆儿几个听见叫声赶忙出来。

  “少爷你怎么下床了啊。朝食已经做好了,我马上给你送来啊。你回去坐着。”

  门口冷风一吹,元阿笙盯着外面几个一脸为难的人忽然觉得脑子有一瞬间的清醒。

  像抓住了什么,可细想,又没了影儿。

  他眯眼,忽然问:“顾恪决除了昨晚来过,还有什么时候来过?”

  阿饼只叹主子真是料事如神,知道少爷会急不可耐地去见他。他忙道:“少爷,主子说你要是想知道,等你病好了就去找他。他亲自告诉你。”

  “我现在就好了!”元阿笙说着要扒拉开堵在门口的几人出去。

  顾柳摇了摇头,碰了碰身边还杵着的人。

  “顾栖,想想办法。”

  顾栖:“主子说,您要是没好完,他会刮了我们的皮。”

  顾柳诧异。

  主子何时说过这样的事儿。

  顾栖:主子昨天的一个眼神儿,你没看懂?

  “真的?”元阿笙狐疑。

  那老头三番五次得躲着他,这次真的敢见他了?

  “是真的。”外面的一群人齐齐点头。

  “行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忍忍。

  这病一连养了三天。

  三天之后,元阿笙被云潇院里的人裹得像一个笨拙的大白熊,抱着个暖手炉,迟钝笨拙地往小亭子里挪去。

  穿得厚实,到时候无论是他动手还是老头子动手,他都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些天一直在下雪。

  一路走来,以前熟悉的景致被完全遮盖了了去。到湖边的时候,只有那一汪澄澈的湖水依然碧绿如玉。

  湖边,亭子依旧被厚厚的帘子裹住。连靠近湖水的这一面,也没留下什么可以窥探的缝隙。

  元阿笙心底一沉,不由得紧张地捏紧了暖手炉。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进入肺腑。元阿笙已然站在了亭子前。

  他紧盯着帘子上的花纹。

  喉头滚了滚。

  “顾、顾大人,我可以进来吗?”出口才知,他声音已经发哑。、

  帘子几乎在他蹦出第一个字儿的时候就被掀开。

  温暖如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元阿笙舒服地眯了眯眼。

  可心肝一颤,忽然被攫住了视线。

  顾恪决身子压得很低,低到矮一点就能贴在元阿笙的脸上。见人紧张得睫羽哆嗦,他忽而低低笑开。

  “哪里有什么顾大人。”

  顾恪决弹了一下小少爷额前的碎发,打趣道:“小少爷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元阿笙睁眼。

  亭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顾云霁。

  他脚一跺,恶狠狠地碾了碾——

  “又唬我!”

  顾恪决自然地帮他把大氅拿下,扬了扬眉。“哪里唬你?谁唬你了?”

  他不介意在说出自己的事儿之前逗一逗小少爷。毕竟在顾恪决的往来人群中,最笨的就是顾行书,哪里有小少爷这样傻得明明白白的。

  再说,他也有股子闷气。

  不休就和离,也亏得是小少爷能想出来这个主意。

  元阿笙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仰头:“你一直在这儿?”

  顾恪决拢着小少爷的大氅放在榻上。边道:“吃完朝食后来的。”

  元阿笙一眼扫见桌子上的笔墨纸张,看着像是在练字。“那你之前就没有人来过?”

  顾恪决坐在小榻上。

  手抵着自己的下巴,仔细瞧着小少爷那股郁闷愤怒又发泄不了的模样。

  嗯……或许他当时听到小少爷要走的消息就是这样的。

  “有……”见小少爷迫不及待得身子不自己地往他这边倾,顾恪决眼里笑意点点,“倒是没有。”

  元阿笙一恼,巴掌给他糊过去。“到底有没有!”

  顾恪决接住,握了一掌心细腻的软肉。

  他晃了晃小少爷的手,道:“没有。”

  “我又被骗了!”

  元阿笙猛地抽回自己的爪子。

  “这个糟老头子,唬我好玩儿吗!

  “阿笙没说,他骗你什么了,我帮你出出主意。”顾恪决慢慢撑着头半阖着眼,有些昏昏欲睡。

  昨天忙了一天,晚上又照顾阿笙。

  今早回去收拾了会儿,他便带上给阿笙准备的练字的东西过来了。

  元阿笙却是沉浸在自己的愤怒之中,没听见顾恪决的话。只自顾自地撕扯着随手抓起的衣摆,咬牙切齿。

  “不要脸!”

  “骗人精!”

  “口味重!”

  “老古板!”

  “狗夫子!”

  “怪说不得一大把年纪了还娶妾!没个儿女,准是外面说的不行。”

  顾恪决悄然睁眼。

  深邃的眸子一眨不眨落在小少爷身上。他举起茶杯,稍稍抿了一口。

  元阿笙脖子忽然泛冷。

  他缩了缩,继而脑子转得飞快。

  不让他走。

  不走,好啊!那就比谁命长。

  等老头七十,自己也才不到四十。四十,四十也比现在的顾老头年轻多了。

  到时候——

  “等老头什么时候去了,我这后半辈子岂不是嘿嘿嘿嘿……”

  顾恪决茶一放。

  瞬间将人逮到了自己腿上。

  “你干嘛!”元阿笙一惊。

  后臀挨着顾恪决的腿时,立马弹了一下。

  顾恪决圈住人,将小少爷的两只爪子收拢捏在手中。他悠悠哉哉道:“阿笙啊,也想抄书?”

  “松开!”

  元阿笙低头,脑门往顾恪决的额头上撞。

  顾恪决不闪不躲,有一搭没一搭问:“想抄几遍?”

  “顾云霁!”

  “你以为你是那糟老头子啊!”元阿笙像一条被束缚的鱼,翻都翻腾不起来。

  顾恪决沉默。

  他盯着小少爷那双急切泛红的眼,忽然又有些舍不得。

  “小少爷,究竟是谁告诉你我老了?”

  元阿笙磨牙,一口往他肩膀上咬。“还有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顾恪决侧头,下巴搁在小少爷的青丝上,困顿地眯了眯眼。“是吗?”

  “不然呢!”吼完,元阿笙瞳孔骤缩,猛然抬起头。

  “等会玩儿!”

  “你、你你你……”

  顾恪决倏尔展颜。“我什么?”

  他只觉怀中人从一个软糯的兔子变成了木头,不动了。

  “你是顾恪决!”

  元阿笙死死盯着他的脸,几乎破音。

  顾恪决松开小少爷的手腕,将人微凉的手捂在掌心。“我不是顾云霁吗?”

  “我我、你、我……顾云霁!”

  “呜!”

  元阿笙语言系统出现了混乱,他身子一缩,此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快跑。

  可身子跑不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脸藏进了此刻唯一能藏的地方——那就是顾恪决的颈窝。

  顾恪决唇角微掀。

  “阿笙困了?”

  元阿笙不答。

  松木雪香近在咫尺,元阿笙捂得自己唯一露出了的耳朵红了个透。

  怎么会是这样!

  顾恪决就是顾云霁,顾云霁就是顾恪决!

  为什么他始终都没有发现,为什么他在顾云霁的面前说了这么多顾恪决的坏话。为什么他还写了休书、和离书……

  元阿笙就差把自己蜷成个螺了。

  要是有个缝缝就好了。他钻进去!再埋了土,压得严严实实,就不用浑身爬了蚂蚁似的还坐在男人腿上无可奈何,无力挽救,无颜面对。

  炭火燃烧,星星点点。

  元阿笙的耳边只有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以及耳侧不可忽视的呼吸声。

  困了是吧。

  是的,他困了。

  许久没有等到回应,顾恪决嘴角含笑,放心地抱着人闭上眼睛。

  “阿笙睡着了?”

  顾恪决的话越说越含糊,“我也困了。”

  元阿笙一惊。

  顾恪决不容他开口,道:“昨天知道阿笙病了,连夜忙完了又赶回来。昨晚阿笙又发热……”

  “我累了,阿笙。”

  他拢紧了人,将下巴搁在小少爷的脖颈。“好困。”

  他说完,容自己沉入了睡梦中。

  他知道,阿笙不会在走的。

  元阿笙也确实不敢再动。他颓然地抵着顾恪决的肩膀,沉默着将顾恪决与顾云霁的事情,一点一点理出来。

  他从元家醒来,没三天,他被送来了顾府。

  这三天之内,他迅速如豆儿搜集顾府的消息。

  然后他就知道了:顾恪决五十二,是个老头子,无妻无子。但是官至首辅,权力颇大。是大燕朝第一个公开娶男妾的官员。

  除此之外,就是顾家人丁简单,这老头子……

  元阿笙狠狠闭了下眼睛。

  眼皮挨着男人肩膀上的衣料,他不能再清楚地感受到下面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肌肉。

  这男人只有一个弟弟,具体是鸿胪寺的什么官儿。

  其余的消息便没有了。

  他当然没有只听豆儿的话。

  他东拼西凑,后头又被元家主母叫到跟前。只记得他当时反复叮嘱自己,好好伺候首辅大人。

  说什么他年纪是比你大不少,但是年纪大的会体贴人。

  就这模棱两可的一句话。又再次误导了他。

  他哪里知道,这里的年纪大也就二十多。而非他所认为的四五十。

  加之对首辅这个名号的第一印象,各方因素齐齐往他脑子里一堆。

  顾恪决是老头。

  就彻彻底底在他心底画上了等号。

  这才有了前面的事儿。

  可到了这里,明明顾恪决可以直接说他就是顾恪决的,非说自己是顾云霁……

  元阿笙咬住自己的腮帮子磨了磨,表情破碎。

  好像不对!

  顾恪决说过他是顾恪决。或者说他从来都没遮掩过他是顾恪决的事儿。

  不然怎么会他前天才说了小鸡,第二天就送来了?

  为什么生病过来的次次都是他?

  为什么他会那么忙?为什么他能自由出入一个首辅的书房!

  是他自己傻啊……

  怎么能这么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