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的天亮得早,茨州夜里的凉意被晨时的日头驱散,反倒添了暑气。
外头传来声响的时候叶执华还在翻找着散乱的文书,直到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才转了头看出去。
少年穿着粗气,肩上的蓑衣似乎还沾着露水,白净的面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画出一道道地痕迹,瞧着有些滑稽。
她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道:“你不是去接线报了吗?怎得搞成这个样子?”
白瑜缓了口气,借着屋里的铜镜拿袖子抹了把脸,这才道:“可别提了,回来时恰好遇上狼骑换防,要不是我机灵,这会儿可就回不来了。”
叶执华闻言一挑眉,道:“你这运道可有够差的……怎么样,东西拿回来了?”
“拿是拿回来了……”少年小声嘀咕了句,“可是只有一半。”
“嗯?什么意思?”
“线人说,他本来想着先递些消息出来好早做打算,但无奈还是低估了守备,只能将先给出去的那半份线报藏在了燕山。”白瑜叹气道,“所以我还得尽快去一趟燕山把东西取回来。不过好在燕山离得近,不及北燕腹地那般危险,来去应当也无需太过担心。”
叶执华思忖着道:“那你打算何时去?先将拿到的东西送回给子书吗?”
“原先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既然在这儿遇见了叶姐姐你,那就劳烦姐姐代劳了。”他眯起眼笑,从怀中拿出封存好的信笺放到桌上,“我怕迟则生变,还是立刻往那边赶比较放心。”
“也好。”她点了点头,伸手将东西收好。
白瑜抿了下唇,正打算转身,又听得叶执华开口叫住他。
“哦对了。”她似是想起什么,“你要不过两日再走?”
“啊?为何?”
“药王谷的车马快到了。”叶执华琢磨了一下时日,道,“小九和念雪都会过来。”
“你是说……九儿姐姐要来了?不是说还没给她发令吗?”少年适才还沉郁着的脸倏地放了晴,眸子亮闪闪的,“那……她们何时到?”
叶执华将他这反应尽收眼底,失笑道:“是没在明面上给,所以才叫她跟着药王谷的车队一道。嗯……快的话两三日以后。要等吗?你也有段日子没见小九了吧?”
白瑜闻言面露喜色,刚想答应却又止了话头,垂了脑袋道:“不行,另外半份线报还没拿回来,不能耽搁。”
这话叫叶执华找不出反驳的地儿,她叹了口气,道:“就这两三日,不是不能等的,你这一路奔波,也该休息一下了。”
“还是算了。反正等太平了,又不是见不着了。”少年深吸了口气重新振作,露出个纯净无害的笑来,“我这便动身了,还是麻烦叶姐姐向她跟阿雪姐姐问句好,就说等我交令后便去寻他们!”
言罢他一把抓起原本还在一旁小憩的同伴,半步不敢停地出了门。
叶执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翻阅手头上的书文,大致翻出她要找的那张信笺之后,她将信揣在了怀里,拿上剑推门而出。
剩下的书文散乱在桌上,薄薄的宣纸被墨迹晕染,模糊了原本的字迹。
收拾的人急匆匆地整理了一下,便被外头回来的人给喊了出去,衣袂煽动的微风扫下了最上边的宣纸,薄纸缓慢地飘落于地,墨迹斑驳。
马匹在官道旁的林子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打着响鼻。
林知忆抬手将垂下来遮了眼睛的额发拨到耳后,解了马鞍上挂着的绣春刀跳下了马。
她带着人一路从长安赶至兰陵,又听闻暗桩传信这一带有了动静,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要往这边赶。
厄尔多作乱,江湖各家这段日子都不太安宁,往日里悠哉的江湖人此时都没了影子。六扇门不太好明查,只能暗地里行事,连停下来休整也没敢选不远处的驿站。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她前脚刚迈进林子,后脚就见到了熟人
“倒是不曾想到,原来谢少主也来淌了这趟浑水。”林知忆低仰头将水囊里的水饮尽拍了拍手,瞥了来人两眼。
谢长轩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边行至另一侧坐下道:“林千户不也在此么?我虽与你不同道,但此时有人妄图搅扰江湖安宁,我谢氏也断不会袖手旁观。”
木柴在火焰的灼烧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不想袖手旁观只是其一,恐怕少家主也想知道现今在茨州帮扶百姓的那些人是谁吧?”林知忆嗤笑了声,“谢氏家大业大,向玲珑阁讨这么个消息应当不难,恐怕华惊云也不会拒绝你这笔送上门的生意。”
“林千户想说什么?还是想替他们辩驳?”谢长轩漠然抬眸道,“一码归一码,我承认此事确让谢某对他们有所改观,可往日里江湖上因鬼差而死的人呢?这又该怎么算?”
“我本无意为任何人辩驳,少家主你也说了就事论事,这些日子该查的想必你也查了。”林知忆往篝火里丢了两根柴,“谢家的那位前辈是鬼差杀的吗?不是,那块墨客令是伪造的。江南疫病是鬼差所为吗?同样不是,甚至他们还帮了不少忙。再到江陵的武林大会,起因是墨客山庄吗?是为人所用的封绥与崇明宗,你,你们乃至整个江湖正道,都是在给无耻之徒递刀子。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与鬼差有关?”
谢长轩皱眉不语。
林知忆继续道:“往深了讲,河洛道抢亲,难道不是令尊以正道之首之名胁迫唐门就范的?平心而论,少家主你真想娶唐晗?即便真想娶,也不该是用这等手段强逼。”
“这件事,是我们的错”谢长轩接过话,倒也没找半句借口地认了,“但这不是随意杀人的借口。”
“确实不是,但‘随意’这二字,也不甚准确。”林知忆拍了拍袍子起身,“若少家主此时知道的东西能叫你不再那般敌对鬼差,那等这阵风停了,少家主会知道他们因何杀人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便要走。
谢长轩看着她转身,默了片刻道:“留步。”
“嗯?还有何事?”
他似是思忖良久,侧过头冲着随行的人点头示意。
那人从袖袋中取出了张破破烂烂的纸了过去。
“前两日,我们曾无意中撞见了个行事鬼祟之辈,可惜那人一被发觉就饮毒自尽了。探查尸首时发现,他身上的徽记是北燕人的。”谢长轩道,“这是当时搜出来的唯一有用的东西,但我不知上面是何意。你既是六扇千户,恐怕这东西在你手上,比在我手里当垃圾有用。”
那张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连摊开都得小心翼翼,生怕稍稍用点劲儿就给撕碎了。林知忆拧着眉,目光在上面过了一圈,倏地落到了一行字上。
她脸色骤然变了。
这个是……
马蹄扬起官道上的尘灰,车帘随着马匹前进的步法轻轻摆动,斜阳就这么透过缝隙泼进了马车里。
晴岚抬起手拨开了半边车帘,远远地能瞧见高耸的城墙。
苏念雪原本捧着本医书在看,见她动作也凑过去看了两眼,道:“到了?”
“嗯。”晴岚稍稍扬起下巴让她能看得清楚些,“今夜应当就宿在城里,喏,你瞧,还有人来接呢。”
她闻言探出头,远远瞧见那头的人朝这边挥了挥手。
不是别人,是司雨。
“哟,小九儿过来给姐姐瞧瞧!”那边马车刚停,司雨便笑眯眯地晃过来,还作势伸手过去要揉她脑袋。
晴岚利索地一偏头躲了过去,颇为嫌弃地白了她一眼。
“小雪你看她!”
苏念雪跟在后头下车,失笑出声,顺带着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话说回来,你不在雁翎,怎得回茨州了?阿云姐没和你一起?”晴岚把人拉了过来,一面问道,“别同我讲是过来迎我们的。”
“那不至于,原先我还能跟你打个五五开,现今你有了血杀术,哪怕不用我也打不赢你呀。”司雨一摊手,撇嘴道,“刚好最近雁翎稍微稳了些,阿瑜从燕山回来也要接应,我就先回来了。至于阿云,她在雁翎要远比跟着我有用,最近伤了的人也不少。”
“燕山?”苏念雪闻言回了头,“不是说他去北燕了吗?”
晴岚同样回头看了眼她,眸中有探寻之意。
“说是北燕那边的线报只有半份,去了燕山拿剩下的。”司雨道,“说实话我也觉得有点蹊跷,但若是假的,就不该选在燕山。”
晴岚皱眉思忖了片刻,也找不出究竟蹊跷在何处。
“先等着吧,阿瑜机灵,应该也……那是什么?”她话至一半,忽然话锋一转道。
苏念雪顺着她仰头的方向看了过去。
长空之上,黑影俯冲而下,待到近了才辨明那是两只驯养的游隼。
司雨打了声呼哨,近了的游隼就势旋身飞下,落到了她左臂的臂缚上。
晴岚没同她一样戴臂缚,只得抬起了墨尺,让游隼可以抓在稍柔软些的剑柄处。
隼的速度快,却也难得。墨客驯的隼不多,每一处暗桩只有两三只,若不是急件,一般不会用,而这两只脚上绑着的白标显然不是北边的暗桩养着的,而是兰陵那一块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匆匆去解下了游隼脚上绑着的竹筒。
那是两份一模一样的誊抄的书文,上头的字很奇怪,并非中原的字,反倒像是……异邦人的字。
“这是六扇门的消息……林千户?”司雨匆匆看过一遍,没太看明白,“这不是汉文,是北燕人的字。倦鸟难归,雪落千山……什么意思?”
苏念雪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你说什么?”
“你看。”司雨将手里的短笺递了过去,“你认得?”
“这是燕山险峰迷阵的名字。”苏念雪草草看了两眼,容色一凛,“我听谷里曾经到过燕山的前辈说过这块地方,那是片天然的迷宫,飞鸟难过,野兽难行,十足的荒芜之地。”
“下头还有字。”晴岚眸子一点点沉了下来,“此信自北燕暗桩手中搜出,若有前往燕山者,勿轻心。”
“燕山……阿瑜。”
这是六扇门亲自传来的消息,做不得假,更何况林知忆还特意分了两份送达,明显就是在求最快能把消息传出来的法子。
燕山二字在誊抄的信笺上显得格外刺目。
晴岚指尖一点点收紧,沉声道:“他走了多久?”
“三日。”司雨面上的笑容敛了下去,整个人骤然间绷紧了起来,“燕山离洛氏骑兵的北大营不足三十里,他怎么敢……”
话没说完声音已经低了下去。是了,周秦当然敢。
“线报是真,陷阱也是真。”晴岚深吸了口气,“燕山虽近,但地势险峻,要赶上去,也难。”
燕山最高处,倦鸟难飞,终年寒冬。
“那半份线报……是诱饵。”司雨的脸色变了,“他在拿真的消息做诱饵,就为了引阿瑜?!”
晴岚眉头紧皱,道:“就算不是阿瑜也会是其他人,若是阿瑜……”
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司雨咬紧牙关盯了她片刻,道:“你不能去,你必须跟着车队去茨州。”
晴岚抬起眸子看向她,眸光深沉。
这是场无声的对峙,她们都有自己的理由,没有对错。
不担心吗?怎么可能。自幼一同长大,虽然对方并非如她们一样乃墨翎之后,也并无血脉之系,可谁不是把他当做亲弟弟看的?
鬼差之责从不在血脉。
可最终她还是妥协了。
“司雨。”晴岚深深地吐出口气,“带他回来。”
“我会。”司雨紧抿着唇拍了拍她的肩,“但你也晓得,三日了,我可能……真的未必赶得上。周秦他……”
晴岚无言地点了点头。
二人交换了个眼神,沉默着抬臂轻点,俯身扬眉一拜算作临别之礼。
现如今,多说无益。
女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知何时月色渐明,荒原的月光在此时显得格外荒凉。
苏念雪上前去握住了她攥紧了的手,张了张口却同样说不出只言片语。
晴岚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一点点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等待很漫长,但无果的等候,却是最绝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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