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晟二十三年七月,边境战事告捷。
北狄被大军驱逐而散,边境丢失的城池一一被夺回。星儿雀跃着来告诉我这个大好消息时,我同样兴奋无比。
为时一年半的战争结束了,百姓不必流离失所,实在值得举国欢庆。
“姐姐,荀卓驸马要回来了哦,你高兴不高兴呀?”星儿说罢又问着我。
“莫要乱喊,我们尚未婚配,如何能叫他驸马呢?”我心中对星儿唤荀卓驸马这事,亦是有几分排斥。说不清为何,总觉不妥。
“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荀公子?”
“嗯?……算不得喜欢与否。”
“哦,”星儿有些犹豫着道:“荀卓这回立了大功,听说统兵出谋划策有方,领兵斩杀敌兵无数,立了头功呢!你们……嗯,此回他得胜还朝,姐姐你身体已康复,今日礼部还上奏欲为你们的婚事提前做些准备。姐姐,你高兴不?”
高兴?似乎没有多少高兴。
近来愈发失落了许多,已有三月余不曾梦见梦里那个人了。她,似乎那回真就与我道别了。
“姐姐,你怎么不说话?”星儿在我眼前晃晃手。
“哦,星儿,无事。我只是忽然在想些事。”
“姐姐,别想那些啦,跟星儿去校场好不好?我们去看大军演练,姐姐你也散散心,不要每日胡思乱想啦!”星儿说着话拽着我往外走,说话间吩咐内侍备了轿辇。
“好!……好!”
“将军真棒!”
“就是就是,咱们荀将军最厉害了!”
我和星儿尚未下轿辇,便听到校场上连声的叫好与夸赞。星儿收敛跳脱的性子,与我道荀卓在军中特别受兵士们爱戴,是年轻有为的栋梁之才。
刚下轿辇,呼喝叫好声渐渐平息了,军士们跪拜着呼喊公主千岁。星儿挥手着说着免礼,又雀跃蹦去与荀卓请教大战时的逸闻趣事。
荀卓和几位小将见过礼后也不再拘泥,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战场之事,星儿听得入神,不时握紧了手,拽着衣角很紧张。听闻大胜时,又得意地咧嘴笑开,很是骄傲地道:“哼,北狄小儿哪里是我大朝的对手!”
荀卓讲到此一战得胜,幸亏了一位民间的弓箭师傅送去了“羽箭”,边讲时又取了羽箭给我和星儿看。
众小将你一言我一语的,亦是得意地道:“此乃我们此次得胜的关键所在呀!此羽箭犹如神兵利器般,准头十足,射程远上两倍余,凭借这个我们将北狄打得屁滚尿流。……”
“哦?不知送羽箭的师傅是怎样的高人?能造得这般利器,定非常人。可有上奏陛下,予以褒奖?”我闻言后问了他们。
“我等本欲联名上奏,替他请功,岂料老师傅说,做羽箭的人不愿留名,只是令他送来造箭的法子,却未告知名姓。”荀卓可惜地回答。
又是神秘不留名姓之人!
而今世上,竟如此之多的“无名英雄”了么?如何连名姓也不希望他人知晓呢?
真想,问问梦中的人,这是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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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有旨,荀国公幼子荀卓,文武双全,品貌出众,值此御敌大胜之际,朕躬甚悦!朕有女黎月,温良贤德,恭瑾端敏,与国公幼子堪称天造地设,……着礼部与钦天监共择吉日良辰,成百世之好。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娘亲下完旨意后,礼部很快递来吉日,定在今年九月廿八日。
我行至御花园的锦鲤池,靠着池边的亭子坐了下来。婚期定后,宫中格外繁忙起来,连平日里喜欢围着我转的长星,也叫喊着要替我挑选嫁妆,整日里在礼部和后宫库房忙碌起来。当事人我却清闲着,并没有任何事需要我去做。我只需静静安心待嫁即可。
我并没有很高兴,瞧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鱼儿,不知为何总是想起鱼儿的故事。
梦里有个女子,她曾对一位叫阿元的女子说,她是她的傻鱼儿,愿者入彀。
好似,梦里的她把我当成了她的阿元。
我只是在这些时日里不断去辨明,却想不明白,为何两个女子能生出那般情意来?可我并不觉得可耻,反而格外羡慕那个叫阿元的女子——她受着一位痴情之人全部身心的爱意。
在梦里,我似乎成了阿元。
我有些……想成为那个女子的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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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渐渐临近九月十三,朝堂上下皆是欢庆,一为战北狄大获全胜,二为帝女即将下嫁。鸣玉对我言道,臣民皆将公主大婚认作是恒晟景泰年二十三年来,最盛大的喜事呢!
我似被推着走,不似两年前那样心甘情愿了。
我大抵真的是病了,欢喜着梦中的女子。
关于这些零碎的心事,我却也无处可诉,无人能够倾听。
今日,长星叫上我去她的宫殿里品茶。小丫头是想喝茶了,又不甚满意宫人的手艺时,会邀约我“品茶”,识穿她的心思却心甘情愿为她冲茶。
我记不大清谁教我的冲茶手艺,好似,很早就会了。
秋风很凉,我和长星喝了几盏茶后有丝丝的冷意,长星携着我往她的主殿卧房里去,说有好东西给我瞧。
这些日子长星就着为我筹办嫁妆的由头,三天两头出宫去搜罗新奇玩意儿,不知这次她又让我看何物?
“姐姐,你看你看,这个竹娃娃,怎么样?好看不?”星儿很欢喜地不知哪里拿出一个竹节拼凑的娃娃,穿着兵甲服,腰挂长刀,看着很威武。
“好看,是很威武!”我瞧过后道。
“姐姐,你仔细瞧瞧,这娃娃像谁?”星儿调皮地扑闪着圆眼睛。
“像谁?”我疑惑地思索着,看不出来。
“哎呀!姐姐,这么容易看出来你还在想,呐,宫女侍卫们可都知道的啊!”星儿见我半晌答不上来,嘟着嘴嫌我不能说出个准确名字来,又忍不住絮叨着:“姐姐你看,这么威武的将军,可不就是风靡恒晟的少年将军,荀国公家的幼子,荀小将军嘛!”
我弯眉笑了笑,像么?
星儿喊着还有更好的玩意儿,她自行领人去搬来。我百无聊赖在屋子里等她,转头往梳妆镜望去,却瞧见一个半打开着的小木匣子,打开看了看,匣子里有两只很好看的青玉对戒。
对戒看起来朴素却精巧,似有花纹,我拿起看了看,却见戒指上有字。
“欢,元。”我念叨出声。
“姐姐,你识得这戒指上的字?”星儿惊讶着问我。
“嗯,这字我认识的。”我瞧见这字时,就能认出。虽与平日所见的字不相同,却能辨识出这字。我想,或许我丢失的记忆里,应有这些谜团的全部答案。
“姐姐,你还能记起什么来?记不记得这戒指的事?”星儿似乎很激动,她抓着我的胳膊连声问。
“没有了,记不起来。”我想了想,确实想不起来更多。
星儿似乎很遗憾,眸子暗了暗,只一会儿又变换成往日欢喜的神色,给我介绍她搜罗的一些新奇玩物,问可有我喜欢的。
那些物件我并无多少欢喜,只是向星儿讨要了那对戒指。
若问因由,大概心底有声音在告诉我,我很舍不得那戒指。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心思,对的,我很舍不得那戒指。
星儿说了很奇怪的话:“这对戒指原本就应是姐姐之物,放在星儿这里太久了,姐姐你喜欢便拿回去吧!”
本该是我的么?我仍不记得。
回到毓庆宫后,我摒退了宫人,兴起取了两只戒指里较小那只往手指上试戴,套在左手无名指上时,大小合适,甚为妥帖。
心中,顿时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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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里,令我更欢喜的是,她来了。
是,已然半年余未曾入梦的她来了。我朦胧之间知晓自己在做梦,却也醒不来。应该说,我盼着她入梦已然很久了。
这次,她不如往日那样与我有很多话说,只是静静望着我。
她的脸庞我仍看不清,那眸子,眸子似乎带了些忧伤,我不知她为何忧伤。担忧地问她:“你有心事了吗?”
她不答我话,只是静静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为何你半年多都不来见我啊?”我有些委屈问她。朦胧里我知道自己这样问很不妥,她为何就应该来见我呢?
她还是不答我的话,反问了一句:“你要嫁人了?”
嫁人?是啊,我要嫁人了,嫁给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子。为何心里痛得紧呢?
我很紧张,不知如何答她的话,总觉得告诉她实情会伤了她,却也不忍欺骗。
“没关系哟,只要你开心就好,阿元!”
阿元?她又在唤我阿元。我真的是她的阿元吗?
“你是谁?你快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很焦急,她的身影又开始飘忽起来,我往前奔去,想要靠近她些,她却总离我不远不近。
“你连我的名字也给忘记了么?阿元,我很伤心啊。你不该忘记了我呀!”
“你没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如何记得呢?”
“我要走了哦,阿元,这次跟你道别,以后,我不会再来了。”飘忽着的她忽而又跟我道别了。
我不能让她走,不能。“你不能走!”
她却不管我说的话,悠远的声音又传来:“阿元,你的生辰快要到了,我祝你永远幸福,永远十八岁哦!”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啊!我伸手去抓她,四周却再也没有她的影子了。
这真的令人很难过,我忍不住悲伤起来。
我好像丢失了最珍贵的东西,我拼命去回忆,却丝毫记不起来。睁眼时,周围是黑漆漆的,只有微弱的夜灯在房间的角落亮着。
轻轻起了身,不欲惊动值夜的宫女。
夜空的月只有半轮,却很明亮。清冷的辉光撒下来,仿若给宫墙隐隐翳翳披上朦胧的白纱。
——阿元,我给你讲个玉兔和嫦娥的故事好不好?嫦娥呀,爱上了貌美如花的小兔子,……后来,一人一兔就修成了正果,一同住在了天上广寒宫里,成为最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阿元,你可千万别忘记我哦,我们是要一起过一生一世的。
——你别怕,有我呢!媳妇儿,别急啊,等你身体好了呀,夫君补偿你!
……
她的声音时不时就响在耳边,清冽的嗓音,时而调皮,时而深情,时而会说些让人羞怯的话。总觉得,梦里的神秘之人,太欢喜她的阿元了。
她的阿元,可真是一个幸福之人!
她将我当做了阿元。而我总有一种真实又不真实的感受。
我到底是在梦中呢?还是真实地活在人世?
我想,倘若世上真有梦里那个女子,她,才是我的归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