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前一后,缓缓向景家大宅外走着,各自无言,不知怎得,上午还冷的浑身打颤的周寐,此时竟然出了一身的汗,她解开了皮草大衣的扣子,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的感觉像压着块巨石般。
“景太太留步吧”戏子白嘴上依旧客套着,快步向前走着。
“小白”
戏子白停了下来,没有转身。
“你住哪”周寐心虽狂跳,面上冷静问道。
“你要干嘛~”戏子白扭过头来,嘴角挂着一丝令人看不懂的冷笑,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讥讽,也有试探。
“我们谈谈”
“嘁”戏子白不耐烦的转过身,快步离开了景家大宅。
周寐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久到她又察觉到了冷,用手拢住了皮草。
她十分平静的回到了客厅,见景洛正和蕤成在沙发上剥橘子,她开口,带着些许鼻音“你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回来了”景洛无辜的将手一摊。
“你的意思是,根本不打算告诉我她回来了?”
“真是孽缘啊~”
“少扯这些,我问你,她住哪?”
“嫂子大人,你轻一点,你现在放个屁都能上报纸,你”景洛无奈,她无非也是想保护家人罢了。
“她住哪?!”
“...”
“你别以为你不说,我就找不到她”周寐冷着脸,快步上楼,差点将蕤成吓哭。
“妈妈是老虎!蕤成不怕哦,姑姑给你剥橘子吃~”景洛抱着快要掉眼泪的小蕤成,耐心哄着。
距离朝天门码头只有几百米的福生旅店,鱼龙混杂,来这住店的可谓是什么人都有,经常可以看到客人为了争热水而吵起来,隔着门板,似乎都能闻到另一个房间的汗味,婴儿啼哭伴着赌博喧嚷,吵的老板干脆用纸团塞住了耳朵。
翌日夜里,周寐在李伯书的陪同下,掩着鼻子,走进了这乱糟糟的地方。
“好家伙,这比以前我舅舅住的地方还糟”李伯书替周寐煽动着周遭的空气,皱着眉道。
他之前是拉滑竿的,有时候中午想打个盹,没地方去,就只能跟着舅舅去那种大通铺,找个角落里眯一阵,要不是进了这里,他都快忘了那种感觉了。
戏子白租的房间在二楼,没办法,两人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可每上一个台阶,脚下的木板就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周寐真怀疑她上的来,一会就下不去了。
终于找到了那间房,李伯书刚想敲门,周寐示意他先别动,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里面的响动。
“又疼了吗,这样下去也不行啊,我还是带你去看医生吧”这声音也有些熟悉,不过要比戏子白温柔,这应该是简容的声音。
“我这不是小问题,你知道做手术要多少钱吗,忍忍就算了”
“可以后每个冬天,你都这么忍着么?”
“哎呀,睡着就好了”
周寐心里豁然一紧,她不再顾忌什么,使劲将门一推,她只是一个女人,可就这么点力度,那门竟然真被推开了,歪歪扭扭的卡在一半。
这什么破门!周寐心里咒骂着,这要是有人想进来,岂不是随便一推就进来了??
室内的环境并不像周寐想象中那般差,毕竟简容是个贤惠的女子,这房中虽然拥挤,可她们仅有的行李也都摆放的整整齐齐,两个人穿的也很干净,就是显得有些单薄,店里唯一的厚被子,都盖在了诗诗身上,诗诗此时也醒了,怯怯的躲在戏子白和简容的身后,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直溜溜的盯着周寐和李伯书,诗诗的声音透着纯真,好比天籁,可却让周寐红了眼睛“妈妈,是不是鬼子又来了...”
“诗诗...你别怕,我不是坏人”周寐露出一个笑容,轻声哄着诗诗。
李伯书见周寐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真是很久没见她笑了啊。
“你怎么知道她叫诗诗”戏子白表情诡异。
“...”周寐低下头,显然她并不想解释这个“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戏子白不意外周寐会找上门来,可是这个速度确实比她想象中还要快,她看周寐一直盯着诗诗,眼中是隐藏不住的愧疚,心里不禁横住了一口气,让她堵的难受。
“我怎么会受伤,我这不好好的么,嘁,你知道我一路干掉了多少个鬼子吗”
“小白你真是,周小姐,你别听她的,她是干掉了不少鬼子,可也没少受伤,去年九月时,她被流弹炸伤了,弹片进了脑子里,到现在也没取出来,平时倒还好,可是一到了冬天,她就开始头疼,经常疼的整夜睡不着,一天比一天瘦”见戏子白死鸭子嘴硬,简容为了让她不受折磨,一五一十的将情况说了。
“什么周小姐,这是景太太”戏子白咬牙搂着诗诗,往床里面移了移。
“伯书,你帮她们把行李搬下去”周寐果断发话,示意李伯书赶紧行动,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直接放进了简容手心“这个公寓一直闲置,你们先去住,缺什么我到时候会让人一起送来”
“不用了,我们过几天就去香港了,这样太折腾了”戏子白冷声道。
周寐一愣,不知道怎么忽而上了头“眼下这么乱,去什么香港,不许去!”
“凭什么不许去?!”戏子白也动了气性。
“我说不许就不许!”周寐上前一步,提了戏子白的衣领,想将她拉出去“你给我起来,跟我去医院,我现在就安排医生给你检查”
戏子白自然不会让她如愿,两个人互相推搡着,看呆了一旁的简容和李伯书。
“不许欺负我妈妈!”角落里的诗诗见到这场面,二话不说便冲了上来,她死死拉住周寐的袖子,眼睛里透出了根本不属于孩子的神情。
周寐刹时便松开了手,她眼泪倾泻而下,捂着嘴,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戏子白喘着粗气,她一手搂住诗诗,一边喃喃道“好,好,我跟你去,行吗,我们孤儿寡母的,你手下留情吧”
周寐愕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难以想象戏子白这句话,蕴含了多少层意思,可她唯独懂了一点,戏子白,在防她。
这个曾经让自己最为安心的人,如今,已经完全不信她了。
将行李收拾好放到车上,李伯书缓缓开着车,简容和戏子白带着诗诗坐在后面,周寐坐在副驾上,她本想开窗抽烟,但想到戏子白的头不能再受凉,便忍住了,车子由朝天门向南岸驶去,周寐怕气氛过于沉闷,便开口介绍着两岸的景色,将重庆这几年的变化,也大致说了说,待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不经意问道“康果呢”
“...”简容眼神呆呆的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死了”戏子白淡淡开口“你居然不知道~”
周寐扭过头,狠狠瞪着李伯书,李伯书眼神躲闪,显然知情,只是未曾告诉她,他艰难的吞了下口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开车。
将三人在公寓安置好后,第二日,凌晨五点钟,周寐便起来,将近日所有工作梳理后安排给了副总经理吴祚祥和财务经理贺振华,她本人,给自己置办了一个暂无归期的假期,这是她接任公司五年来首次给自己休假,惊呆了她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因为在他们的印象里,周寐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连一刻钟都没休息过。
重庆国立军区医院中,戏子白的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当医生将那带血的弹片拿给周寐看时,她刚用手触碰到那坚硬的东西,便立刻收回了手,她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哭了整整半个小时,景洛在一旁不停的安慰她,内心也是唏嘘不已。
当戏子白从麻醉中苏醒后,根本不顾她头上一圈圈染血的纱布有多滑稽,第一件事便是握着那弹片对周寐和景洛吹起了牛,吹自己如何带着简容和诗诗死里逃生,吹她如何用刺刀和几个日本兵拼命,她添油加醋,言语生动,甚至说的十分好笑,搞的周寐前一秒还在为她痛哭,后一秒又觉得这根本就不算个事。
戏子白的个性,实在太嘴硬,又太幼稚了,她的表象,经常会令人忘记,其实她,是个英雄。
戏子白术后的几天,周寐日日守在医院,寸步不离,像当初她守着自己那般,她的饮食,也是叮嘱了人每日不重样的做着,戏子白理所当然的接受周寐对自己的照顾,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当简容带诗诗来看自己时,她的假笑才会变得有些温度。
周寐确实想多照顾她几天,可奈何戏子白有个好身体,她恢复的极快,没过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她出院那天,见来接她的人不是周寐,而是景洛,戏子白面上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也只能跟着景洛上车,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小白,以后你是怎么打算的啊”景洛如今已经学会了自己开车,再没有可以妨碍她谈话的司机了,何况戏子白的事,本来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知道啊,本来打算去香港的”戏子白有些心不在焉。
“本来?你的意思是,现在不打算去了?”
“也不是啊...”
“我嫂子今天有个重要的会,晚上还要应酬,没法来接你”
“你有意思没”戏子白烦躁回道。
景洛弯起了嘴角“你不想知道有关她的事吗”
“有什么可知道的,不就是男男女女喝的醉醺醺,然后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么,我就纳闷了,她应酬完的样子肯定不会好看的,回到家你爸你妈就那么看着,就不说她几句?万一被孩子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啧啧啧”景洛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小白啊,你好天真哦,你能想到的她自然也会想到”
“什么意思?”戏子白拧着眉。
“她喝多了自然有她该去的地方~”
“你能不能直说啊”
“我是说,一般她有事,需要太晚回来的话,她都去苦菊那里”
“苦菊?”
景洛从后视镜见戏子白表情茫然,脸色仍带着些许苍白,忽而有些不忍了,说来也巧,车子这会刚好开到了打铜街,这一带已经变成了重庆有名的金融街,而在银行林立的街角处,假寐的招牌仍顽强的挂在那,还换上了新的字体,店面也比以前大了一倍之多。
“小洛,停车,我想进去看看”戏子白的眼中透出了少见的温柔。
“走吧,刚好,给你挑几件衣服,不得不说,你现在,是越来越土了”景洛爽快的下了车。
“饭都吃不饱了,还提什么土不土”戏子白无奈。
“你不是把房契带走了吗,把白象街那栋房子卖了不就得了,何苦这样”
“炸弹丢下来那一刻,只顾得逃命,就别提房契了吧”
“...”好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景洛拉住了戏子白的手,柔声道“我找个人,给你做公证吧”
“算了,那本来,就是向晚的东西”
“可诗诗是向晚的女儿吧,这是她该得的,如果今后你们去香港,还可以用这笔钱,买个房子,能安居才好置业”
“再说吧”戏子白说罢,推开了假寐的门。
假寐里面的环境,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简陋又杂乱的裁缝屋了,里面的橱柜里摆放这各式高档的洋装,昔日穿着褂衫的阿旺,已经变成了西装革履的油头掌柜,他抬起头,见到戏子白,愣了一下,立马便眉开眼笑,兴冲冲的喊道“太太!你回来啦!”
“旺小哥”戏子白眼眸湿润“不对,我现在应该叫,旺老板吧”
“哎呦太太你说的啥子话嘛”看得出阿旺十分高兴,他手忙脚乱的,赶紧将一套紫砂茶具摆好,烧水准备给戏子白和景洛沏茶。
“别麻烦了”戏子白客气道。
“那怎么行哦,天气冷,喝口茶嘛”阿旺不厌其烦的忙活着,到处乱翻,似乎在找些什么。
“行了,阿旺哥,别忙活了,你眼光好,给唐太太挑几件衣服,我付账!”景洛大手一挥,十分阔气。
“付啥子账!”阿旺不乐意了“拿,随便拿!”
这时候,假寐的门又开了,一个约么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一身漂亮的不得了的粉色公主大衣,蹦蹦跶跶的走了进来,她带着白色的羊毛针织帽,头发披散了下来,光看侧面,就知道,这是个富家千金。
景洛一愣,顿时用手捂住了眼睛,心里大叫,我的个天啊,要不要这么巧啊。
“小东家回来啦”阿旺见到苦菊,赶紧问好,顺便问道“你记不记得,东家把青梅干放在哪了呀”
苦菊似乎比阿旺还熟悉这里的环境,她走到柜子旁,打开了最上面的抽屉,取出了一个油纸包,阿旺赶紧接了过来,在给戏子白煮的茶中,放进了一颗青梅。
“东家,小东家?”戏子白是头一次见这号人物,她不禁疑惑了。
“咦,有客人吗”苦菊见阿旺在沏茶,知道这不是一般的客人,便直接和阿旺说“东家今晚要应酬,你再帮她拿件新睡衣吧,上次那件被她吐的浑身都是酒,我洗不出来,就丢了”
“好嘞”阿旺听罢,立刻去后面,翻了间质地绵软的新睡衣,拿给了苦菊。
苦菊接过来,本打算离开假寐,可她见沙发上那两个人有些古怪,其中一个一直盯着自己,另一个干脆用手遮着脸,她好奇的走近了几步,然后松了口气“小洛姐姐!”
“...嘿嘿...”景洛拿开手,尴尬的朝苦菊笑了笑。
“小洛姐姐,你怎么了,我是苦菊啊”苦菊有些纳闷“姐姐都好久没去我那了,她最近在忙些什么啊”
“小妹妹”一直盯着苦菊看的戏子白,忽着开口“你今年,多大了呀”
她多希望,这个苦菊只是看起来比较年轻而已。
“十六岁了呀”苦菊天真回道。
周寐,你干的是人事吗?戏子白顿时咬牙切齿,没等喝完那杯青梅茶,她就转身冲出了假寐。
“小白!”景洛顿时追了出去“小白你慢点,你才刚刚出院,你不要生气,这样对你的伤没有好处的!”
“我问你,她和,和那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就,就那么回事呗”景洛也十分尴尬。
“我他妈!我!”戏子白扶住头,感觉眼前有些发黑。
“喂,小白,小白!”
“她嫌我不干人事,她的人事干的倒是挺精彩!”戏子白气结“你赶紧给我公证!我要卖房子,我要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