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万人迷且渣的救世主【完结】>第85章 沧浪 如雪山融水从山巅坠落汇为江河,……

  桂凤楼再醒来时, 已被安置在床上,凌虚守在一旁关切地看他。灵力仍枯竭,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复原。

  望着他睁开的双眼, 凌虚嘴唇微动,像有千言万语要叙,最终却只是说:“醒了?”

  “嗯……”桂凤楼低声答,气虚不足、软弱好欺的模样, “凌兄,给我渡些灵力可好?”

  他连视线都难以凝聚,因此眼波显得那么朦胧,像笼了整座空山的微雨,雨里藏着将醒未醒的梦。

  “好。”怔了怔,凌虚应道。他托住桂凤楼的背脊, 小心地将人扶坐起来。

  呵, 这是要为我运气传功?察觉到凌虚的掌心正在凝聚灵力, 桂凤楼牵起嘴角, 笑了。

  “我有个更好的法子。凌兄,你……”他凑到凌虚的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

  他虽虚弱, 呼出的气息仍是温暖的。

  凌虚垂眸看他,无言地拥紧了他的身体。

  如雪山融水从山巅坠落汇为江河, 激流向他奔来, 同时兼具着冰雪的凛冽和狂澜的冲势。他被激流卷住,几乎在这一吻中窒息。敏锐地察觉出对方的青涩和对随后之事的茫然,桂凤楼主动剥去那上清界人人景仰的剑修的道袍,让清修多年的躯体沾上晶莹的凝液,曾经以冰结成的剑终究沦为他掌心之物。冰不再是冰, 冰的剑化作血肉的剑,刺入他,贯川他,侵夺他,在他的血肉里交融,血溶于血,肉连着肉。他被一次次捅死又在每次抽离时复活,简直要被弄得发疯,身不由已,神魂颠倒。桂凤楼软声地求饶,只得了片刻安宁,待他缓一口气,却又再度陷入血肉的“行刑”。

  桂凤楼在迷离中想,若是少游,这时候恐怕会对他大哥心生愧疚,神思不属;可凌虚不然,他不管旁人妄议,不计较自己过去,不在乎俗世眼光。此时此刻,眼中只有自己。

  “嗤拉”一声,窗纸破了。

  有什么撞进来,就停在窗棂上——床上的两人被惊扰,都不由抬头去望,竟然是只喜鹊。

  眼下还是白日。他们闭了门、掩了窗,并未布置守御结界。因为这件事虽不宜当众而行,但他们也未觉得,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所以这只全无灵力的凡鸟,才能轻易地闯进来。

  窗棂上的喜鹊,羽毛黑白相间,纤细的脚上系着一块红绸。风由破碎的窗纸窟窿里卷入,吹得红绸簌簌飘舞。

  哪里来的喜鹊?是来道喜的么?

  道……新婚之囍?桂凤楼怔怔地想,与驻在窗沿不走的喜鹊对视。喜鹊也在盯着他,一瞬间,那漆黑如豆的眼珠里,似乎露出了讥诮的神色。

  桂凤楼张了张嘴,嗓子却喑哑发不出声。他的心脏猛地抽紧,又往下沉落。像有看不见的阴冷潮水,涌上来淹没了他。

  这眼神,好像——他难道已诞出了幻觉,生出了妄念?

  夏珏,是你么?是你来看我,看我……与别人成亲,与别人交欢,再一次地背叛你?我总是无法自抑地为他人动情,心意不坚地背叛你,也知你一直意气难平。纵使魂归冥府,你也要前来警告我吗?你若实在看不下去,就回来找我,亲自与我清算可好?

  思绪紊乱,心口剧痛。桂凤楼几乎都忘了,他已经与夏珏断绝了情谊。

  哪里有一天,他曾放下过夏珏。

  那擅闯的喜鹊并无动静,只是目光冷冷地望着屋内,系在脚上的红绸飘飞不停。绸子有一节鼓起,里面好像扎着东西。

  凌虚率先回过神来。他的手,原本还搭在桂凤楼雪白赤裸的腰间,先将滑落在地的锦被隔空摄起盖于桂凤楼身上,接着掐诀一扬,挥出剑气。未伤鹊鸟,隔空削断了红绸,剑气挟某物飞了回来,落入他的手心。

  破开的绢绸里,露出了一枚卷起的纸笺。凌虚将它展开,桂凤楼也从恍惚中惊醒,连忙坐起身去看。

  纸上只写了一行字:三十日后,沧浪之水。

  字迹陌生,辨认不出动笔之人,桂凤楼在一刹那间回想起多日以前,他与李绪在客栈里亲热时,有人送来过一个匣子。匣里只有一页薄纸,李绪似乎看到了什么,他看到的却是空白——不久,李绪身陷恶鬼重围而死。他总怀疑,李绪收到的是张催命符,但李绪刻意地隐瞒了他。

  此际,看清红绸里裹的纸笺时,桂凤楼心头一紧。好在这行字,凌虚看见了,他也看见了,明明白白,这次他没有再被蒙在鼓里。

  “这是何意?”凌虚眉头微皱,抬眼再看,那只喜鹊已拍拍翅膀飞走了。

  它只是来送信的。

  “幽劫,”桂凤楼没有立刻接他的话,合上双眸,凝神感知了片刻才说,“我有了极其微弱的感应,在东南方——鲛人所居的沧浪海,就在那个方向。想来是楚辰,他暗中操纵了这只凡鸟前来挑衅,赌我敢不敢去。”

  他嘴上说着,心底却想,真的是楚辰么?

  楚辰未死,天底下也仅有楚辰与自己能预先感知到幽劫,何况楚辰迫切地想要铲除自己。于“沧浪之水”,一定设下了埋伏。

  可是,这又不太像楚辰的行事风格。凡界城池密布,而自己能救则救,不论楚辰怎么筹谋,都够让自己疲于奔命,为何偏偏要将劫雨降在鲛人的国度?鲛人非我族类,楚辰就那么断定,我连鲛人也会相救?

  他真的会救。

  但楚辰与他并不相熟。一直以来,楚辰都不与他正面对峙,不给机会商量周旋,不肯将他与谢崇宁联系起来,其中心境,桂凤楼倒是多少能够理解。

  “我陪你去。”凌虚断然道。

  “凌兄,我……”桂凤楼张口就要拒绝。上次是李绪,这次会不会是针对凌虚的陷阱?太过危险,他不能再失去刚刚心意相通的情人。

  他心念飞转,还在考虑如何推脱,凌虚已经问道:“你有所顾虑,是么?我记得你曾经允诺我,要与我同生共死。”

  “我说过。”与凌虚对视,直面着那双如剑刃一般清透的眸子,他只能如此回答。

  就连凌虚也变得难缠了,桂凤楼心中暗叹。凌虚已经看见了那张纸笺,剑修性直,或者说执拗,连自己恐怕都劝不动。

  “那就一道走,凌兄。”桂凤楼说,“劳烦你了。”

  纸笺被收起,桂凤楼仰头,去吻凌虚的唇角,低声地呜咽、歂熄。

  他心里怀着某种忧虑,因此在挑弄凌虚的时候,不知觉地更卖力气。

  此刻光景,也许未来有一天也会消失。

  羽翼挥动,穿破稀疏絮云,向高天拔升。风愈发暴戾,拍打在身躯上的力道,足以碾碎肉体凡胎。就连这具强健的妖兽之躯,都有些岌岌可危起来,一片片羽毛从双翼间脱落。濛濛金光亮起,流转周身,抵御住了暴风。

  直到连云层都被远远抛下,苍穹中,一粒粒星子浮现,犹如星辉织成的千目之海。在星辰与星辰之间,有一些黑暗到仿佛能吞噬星光的涡旋,散发着远古魔物一般冷酷而浩瀚的气息。妖兽全不迟疑,一振翅,飞入了最大的涡旋之中。

  风声突然停息。这里是天的一极,也是从来没有人抵达的地方。

  不似外界罡风呼啸,里面寂静如死,被深紫色的电光映亮。一团混沌灵力悬浮在最中央,雷霆闪烁其上。

  光华一闪,妖兽化为柳怀梦的模样。他驻足在这团混沌前,低头望去。电光映在他眼睛里,他看见了比夜更深的黑暗,黑暗里有无穷无尽的幻影,每个幻影都在演绎着纷争、战乱与暴戾。

  “这就是天道的另一面么?”柳怀梦喃喃。

  是这方大千世界鸿蒙初开时,与天道一同诞生的双生子,是这个世界的阴影。千万年以来,它从未凝聚成形,始终被天道压制于此处——

  这里,就是天地间最为久远的牢笼与棺椁。

  天道并没有完全成功。从混沌中溢出的暴戾散落到凡世,增长了妖族的力量,借妖族之手将世间化为血海炼狱。于是天道创造了谢崇宁以拨乱反正,令人族振兴,暂止一时之乱,但世界仍渐渐走向失衡……幽劫并非凭空出现,也不是楚辰所散失的力量,他不过是借用了这股不安定的力量而已。

  如此秘辛,只有楚辰这般从仙君境界跌落的方才知晓。

  所以柳怀梦等人当然也就知晓了。

  秀美的少年,朝那团世间至暗的混沌伸出了手,低语:“把你的力量交给我,让我去做你的人间化身吧。光与暗,善与邪,除却对立,亦可熔于一炉——”

  桂凤楼在人间代行天道,我行另外一半。若天道将人间视为放羊的牧场,我就做狼群的头领;若天道将人间视为果实累累的树,我就是修剪坏枝的剪刀。

  他知道混沌看着他,天道也在窥视他,听得见他的想法。

  幽劫只是这方大千世界崩溃的起始,天道,你终究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也是时候换一种方式,与你的双生弟弟和解了。

  一缕烟气从柳怀梦掌心飘出,没入了混沌中,无色的烟沾染上了暗紫的雷霆,化作一只紫电之蝶,印刻在那里。没有被吞噬,混沌认可了他。沉默旁观的天道,也没有出手阻拦。

  面前的混沌,开始缓慢地变化,幻化成人形。紫色的蝶影,停驻在似乎是胸口的位置。

  那就是我们未来的躯壳了,柳怀梦心想。丑陋的妖兽之躯,当然只能暂且一用。看灵力凝聚的速度,恐怕要上百年,才能成形。

  不止他,意识海中的李绪、以及仍呈心魔本相的夏珏也在注视着,每个人各怀心思。

  ……也不知这具躯壳,会生得像谁?

  不曾耽搁,他们第二日就上了路。

  凌虚将先前交予剑仆,被那老猴精扔入潭中的佩剑,也递给了桂凤楼。这把鲜少离身的剑,桂凤楼乍接过来,就“嗯?”了一声。

  见他愕然,凌虚道:“那位前辈还剑与我时说道,这是谢你那颗果子。”

  剑身似被人重新淬炼过,绽射出耀目光华,清亮剑刃上,隐约映出一道虹彩。本就是神兵,如今气势更加强盛。

  “哦,”桂凤楼一笑,“他老人家没说虚话,还真的馋凡间那口鲜果,一颗果子就收买了他。”倒也算一段仙缘。

  各召飞剑,乘风而行。跋涉十多日后,他们飞临了沧浪海上空。

  沧浪海水体青碧,遍生珊瑚,世代为鲛人所居。数千年以前,陆地上的人族被妖兽奴役的时代,鲛族也曾与人族结盟,共抗妖类。这些上身与人无异,腰部以下换为一条纤秀鱼尾的鲛人们,甚少离开家园,待来访的人族倒是颇为友善。

  两人还在云端,就听到了歌声。

  那歌声犹如天籁,随海鸥盘旋而升,直上天空。桂凤楼低头望去,见一名鲛人歌者坐在雪白的贝壳上,没入海水的鱼尾轻轻摇曳。环绕着她,许多鲛人在碧波里翩翩而舞。鲛人女子臂间缠着银色的薄绡,鬓发上插着红珊瑚和产自陆地的绿松石,鲛人男子则在上身披挂珍珠和月光石连缀成的珠串。一头抹香鲸浮在欢歌曼舞的鲛人当中,鲸背上乘坐着三位年长的鲛人女性,那是鲛族的掌权者。

  再远处,停泊着两艘大船,甲板上挤满了凭栏张望的游客,都是自陆地而来的。

  他们此来,恰逢鲛族十年一度的海神诞。不便扫人兴致,他们飞落在海面,等待鲛人们结束。

  待歌舞止歇,一头小海龟浮出水面,驮着几根剔透璀璨的紫水晶,游向贝壳上的歌者。这是歌声得了海神认可,受到海神的赏赐,欢呼声里,歌者面露喜悦地收下。

  随后热闹继续。有的鲛人提早退场,有的仍意犹未尽地起舞,看对眼的年轻男女结成舞伴,歌者唱起了更欢快俏皮的歌。那头抹香鲸分开人群,主动向桂凤楼与凌虚游了过来。

  “两位可是九华宗桂道长,与玄天宗凌道长?”到了近前,鲸背上的一位鲛人长者放声道。

  与人族不同,陆地上城池林立、小国如云,从来没有一个人族共主;但偌大汪洋,仅仅沧浪海里有鲛人聚居,因此她们也是整个鲛人一族的族长。

  “正是。”桂凤楼行了拜见礼,“想不到蓝族长竟会认识我们。”

  对方郑重道:“两位的事迹,就算偏远如沧浪海,亦都传遍了。不过我能认出两位,还是凭借海神大人的指点。海神大人已经在等着了,还请随我来。”

  “那就烦蓝族长引路。”

  抹香鲸游弋在前,一路往下潜去,水体渐从缥碧转为幽暗,直到前方现出了巨大的海底洞穴。

  一行人进入洞穴,里面并不昏暗。夜明珠的莹白光辉,将盘踞其中的巨物之影投射在洞壁上。

  “你们来了。”海神浑厚的声音道,“桂小友,沧浪海有幽劫将至,是么?”

  没有寒暄,直入正题。桂凤楼望过去,这位海神原是一条得道的海蛇,额头上生着晶玉质的双角,眼中所见只是它的一小部分,还有硕大无朋的身躯隐没在洞穴深处。听说自从数千年前,它已是鲛人一族的庇护者。

  “莫非海神大人也有预感?”桂凤楼问。

  海神道:“前两日突然心神不定,像是不祥之兆。见到你来,我才知是幽劫。”它已臻半步化神境界,对天道自有感悟,因此多少能感觉到异常,又接着说:“桂小友,吾知晓你在皋狼城等地,曾借守城大阵抵御幽劫。然,沧浪之海浩瀚,欲建成此阵,所费心力更要十倍于之。”

  “海神的意思是?”

  “你们初次访我鲛族,有些话不宜现在道明。蓝泉,你先带两位贵客安顿下来,明日领他们去珊瑚礁看一眼吧。”

  “是,海神大人。”鲛人族长蓝泉应声。

  风尘仆仆的二人,受鲛族盛宴款待,宴后在蓝泉安排的客栈里歇息。

  第二日清晨,蓝泉登门,领他们前去珊瑚礁。

  沧浪海中的珊瑚礁,犹如一片生长在海底的密林,鱼群在鲜红的枝杈间洄游。步入深处,那些巨伞般张开的珊瑚上皆附着一颗颗乳白色的卵。透过卵壳,有些望去浑浊如雾,有些隐约可见幼鱼的轮廓,有的即将破壳,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孩童的面目。

  蓝泉引他们驻足在一颗鱼卵前,那只幼小的鲛人正在撞壳,才裂出一条细小的缝隙。蓝泉并不出手帮忙,桂凤楼与凌虚也在一旁静静观望。良久,那条裂缝被撞开,迅速延伸、蔓延开去,外壳大块地脱落,小鲛人从窟窿里爬了出来,被蓝泉抱进怀里。白嫩的小脸,鱼尾还透着薄粉色。

  “这片珊瑚林,是我族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蓝泉这才于开口,“我族孵化幼崽,需求冷暖、水流、灵脉流向三者合宜,江海虽大,却仅有此处契合。我族流落在外的族民,都要回来孕育后代。如果放弃沧浪海另寻住处,且不说尚未出壳的幼崽如何办,我鲛人一族也将灭绝。海神大人让我带你们来此,恐怕正是为了说这件事。”

  桂凤楼明白过来,他瞧着蓝泉怀里的鲛人婴孩,笑了笑,伸出手,蓝泉便将孩子递给他。

  他身上虽无鲛人的气息,那孩子却很亲近他,“嘤”了一声,将小脸埋进他臂弯。桂凤楼抚了抚孩子细软的胎发,道:“既然如此,那就想办法,为沧浪之海修建大阵吧。我也会竭力而为。”

  鲛人并非人族,海神没有把握他会出手帮忙,于是动之以情,也确实戳中了他的软肋。

  沧浪海上本就有守护结界,但鲛人的阵术,与人族有所不同,改造起来更费工夫。

  桂凤楼再次给池掌门发了信,请他派遣阵法大师前来。鲛人一方也找来族内专修阵法的修士协助。人很快就到了,几个人不眠不休,在皋狼城大阵的原型上重新推演,又花费多日,将改造之法推算了出来。

  接下来,还得等待人手的调度与灵材的筹备。这也需要几日时间,算是短暂的空闲。这天,推演一完成,他便回去找凌虚。

  他们如今住在鲛族的迎客岛上,最好的一家客栈里。刚到客栈外,桂凤楼就望见海边剑光冲天。

  凌虚正在练剑,剑气卷起千堆雪浪,威势比从前更盛,显然又有精进。不远处,还有好奇的鲛人从水底探出脑袋偷瞧。他飞掠过去,剑光几乎是立即就停了。感知到他气息的凌虚收剑回头,桂凤楼笑道:“凌兄,走,我们去集市转转。”

  凌虚自无不允。

  迎客岛的半边风光恬静,坐落着数间客栈,另外半边就是集市。叫卖声、议价声、欢笑声,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还浑然不知即将降临的灾劫。人族与鲛族在此处通商,数条河道纵横贯穿,店铺临水而建,人从桥上走,鲛人从水路过,俱都方便。来自陆地的矿石、草药、琉璃瓷器,产于海中的珊瑚、珍珠、鲛绡织物,应有尽有。

  桂凤楼随意地游览,没有想买什么东西。他见凌虚在一间小铺前面停步,原来看中了对洁白的海螺,问清价钱,就掏灵石买了下来,然后望向他,将其中一只塞进他手里。

  “这是传音螺,各执一只,相隔千里也能传音。”凌虚道。

  “好。”桂凤楼收下,郑重纳入乾坤袋里。不知凌虚想同他说些什么,是不好当面说出来的话么?

  他们随后走到遍布饭馆和小吃摊的街头。这里的食材以水产海货居多,而调味增色的香料,则是陆地出产的。他们找了家生意不错的馆子坐下,点了招牌菜,烤虾、炸鱼、蒸扇贝、香辣蟹,再配上清甜的椰子水。

  品尝过美味,又并肩在岛上散步。

  “前两天你在推演阵法时,”凌虚罕见地主动开口,“我在海上练剑,听见了一头白鲸的歌声。”他说,“与我们初来那日鲛人歌者截然不同的歌声,在海浪里起伏,我想起了你。下次听见,也让你听一听。”

  难怪他会买那对传音螺。桂凤楼笑了:“好,我也听。”

  他记起,凌虚最初对他敞开心扉时,曾提到在客栈里聆听无名鸟儿吟唱。是不是因为凌虚总是孤身一人,才会留意这些人间烟火以外的声音呢。

  他们在海边,在银雪般的沙滩上走,在温暖的风、海鸥声声里走,不远处是市集的灯火和喧嚣的人潮。盖在衣袖底下,凌虚那只握剑的手,改而握住了他的手。

  今晚,会不会碰见凌虚所说的那头白鲸,听见鲸歌?桂凤楼暗想。

  到底没有这般凑巧。散了心,回到住处,他们在浪涛声中亲吻、入睡。

  近日以来,他们已睡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不日,灵材筹集齐全。

  消息传来,桂凤楼当即便要动身前去阵心。凌虚就坐在他身旁。艳阳高照,时辰不太早了,两个本来早起的人,今天还在床上腻歪了一会儿,就连客房门都没有踏出过。

  听了鲛人使者的传话,凌虚道:“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在皋狼城,我也铺设过阵石。”

  “凌真人,您愿意出手相助,那就再好不过。”鲛人使者眼前一亮,喜道。

  据她所说,人手紧缺尚在其次,近日沧浪海西部屡有海兽滋扰。派遣往那个方向改造阵法的小队,确实急需一位擅长攻伐的大能坐镇。

  海兽……桂凤楼心头隐有不安。身为剑道知交,他当然相信凌虚的剑法,区区海兽不在话下,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败他。身为情人,他又怎能不担心凌虚的安危?他忘不了欢好那日,破窗而入的喜鹊脚上系的纸笺。

  他们的一举一动,被谁的眼睛窥探,也许这次,他要付出的代价仍不是自己,而是凌虚。

  此情此景之下,他望着凌虚,听凌虚说道“好,我随行”,却开不了口。

  凌虚已经随他来了,事情也走到这一步,他再阻拦,岂非像是无理取闹?

  千般担心,最终只化作一句“路上平安”。

  送别凌虚后,桂凤楼也来到了大阵的核心。

  阵心就设在水晶宫里。这座鲛族的圣殿,以打磨光滑、剔透如冰的晶块砌成,坐落于一片宛如密林的海草深处,与外界隔绝。灵材都运了进来,光华熠熠地堆积在殿中。负责改建的几位阵法大师,也已齐聚于此。这里是至关重要的地方,在改建完成之前,无人可以出入。

  对照推算好的阵法图,众人都陷入了紧锣密鼓的忙碌。

  传音螺,似有异动?数日后,桂凤楼刚停下来稍事歇息,忽然感知到了什么。他从乾坤袋里拿出海螺,放在耳边。

  空灵悠远的歌声,正伴随涛声送来。

  是鲸歌。

  “听见了么?”

  “嗯。”

  皓月当空,清辉洒落海面,洒在凌虚所坐的礁石上。

  他掌中无剑,难得地心也无剑,抱着臂,远望一头白鲸在月下歌唱,清泉从鲸的背脊上喷涌。礁岛之畔,同队的鲛人们睡在海草编织的小舟里,草船随浪悠悠摇荡。他并非被安排守夜,不过贪看月色,还没有睡。恰逢鲸歌,让他本就思念的心,念得更切。

  白鲸的歌声高亢而起,一时盖过了其他所有声音。当歌声再度低徊下来的时候,他听见桂凤楼语声带笑:“凌兄,你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什么?”凌虚愣怔。

  “你说——执子之手。”桂凤楼还在笑,呼吸声轻吐在耳畔。

  “与子偕老。”凌虚也笑了,续上了这句话。他终于领会过来,眉梢眼角俱是一如月光的明净。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相隔着一片海水共同听完了这支鲸歌。

  将海螺收起来以后,凌虚又坐了很久。

  桂凤楼是去休息了么,还是同他一样彻夜无眠?天际隐有微光,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大亮了。

  天还没有亮。这时候,海中忽然传来凄厉的哀鸣,血水漫了出来。翻起的浪花里,那头白鲸的庞大身躯徐徐沉落。浸在海波中的溶溶白月,也沁出血色。

  凌虚心头一凛,猝然站起。他感觉到脚下的礁石开始震颤,且震得越来越剧烈——

  海浪狂涌,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那额生双角的海神,从水面下升起,灯笼般的蛇瞳变作赤红,遍体萦绕漆黑的魔气。“海神大人!”“您怎么了?”小舟里安睡的鲛人们也被惊醒,纷纷叫嚷。泼天的雪浪浇过来,掀翻了小船。海蛇张开血盆巨口,咬向一个掉落海里的鲛人。它似乎已经失去神智,不再是那个庇护鲛族的和蔼神祇。

  白影如电。唤出本命飞剑,凌虚毫不迟疑地迎了上去。

  天色变了,雨骤风急,道道雷霆犹如光蛇,劈落在海面上。呼啸的风声里,一袭白衣与庞巨海蛇厮杀缠斗。

  凌虚喘息着,掌心的剑气愈见黯淡。如此激斗,和他同行的鲛人无力插手,忙去求援了,只余他一人苦战。他原本就有伤在身——皋狼城里他以换命之术换下了桂凤楼的伤,那伤势至今没有痊愈。按方华大夫的说法,除非封剑静养十年,否则是好不了了。幽劫未了,他当然不能封剑十年,所以借咒术把伤势强压了下来,倒也行动如常。

  但此刻,经络刺痛,伤情爆发。

  何况千年修行的海蛇,离飞升只有一线之遥,就算他刚刚突破,修为亦不能及。凭借冠绝于世的剑法和胸中的一口气,他才能勉强支撑。

  但他不退。剑修的心中根本没有“退”这个字,一如三十年前直面幽劫,一如当下。

  那是……

  他睁大双眸,剑气忽然停顿,不是力竭,而是因为震骇。发狂的海蛇背脊上倏尔浮现出了人影,那人孑然而立,一串飞鹤从玄色衣袖中飞出,环绕住了凌虚。在无声无息中,扣合杀伐之道,结成严密阵势。

  他认得这些飞鹤。是用他送给桂凤楼的那块玄铁所炼成的阵道法宝,他曾亲眼看到这件法宝,系于某个人的腰间。再度瞧见,却是这般情形。

  在被杀阵彻底困住以前,凌虚奋起余力,一剑投入海蛇口中,斩穿了喉咙。他的胸腹也在同时被獠牙刺透,鲜血瞬间沁红了衣衫。剑修手中的剑气熄灭了。他从半空坠落,破开海面,无凭无依地向水底沉去——

  阵法符箓的微光,将水晶宫的内壁映亮。“凌兄?”正在潜心布阵的桂凤楼,再度察觉到了传音螺的动静。他捉起来聆听,流转着珠光的海螺在他指尖颤巍巍的,透过来的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沉静的、似水沫破裂的汩汩声,像是在很深很深的海底了。

  “凤楼,”片刻以后,从海水深处传来凌虚的声音,听得出虚弱,却还平静,“你是不是说过,要与我同生共死?”桂凤楼霎时心脏狂跳,有所感知,他双唇动了动,刚想答话,就听凌虚又继续说下去:

  “不过,你不必死了,因为他还活着。”

  脚下一晃,就见本来封锁的阵心,有鲛人闯了进来,惊惶道:“族长,海神大人发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