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泽问清楚了具体的位置,得知今晚有个篝火晚会。

  周远兴致勃勃:“我有车,晚上准备带我媳妇还有然然一起去,玩个痛快,言先生一起吗?”

  言泽看了眼小姑娘,大人说话,她安安静静等着,低头玩自己裙子上的腰带,是个很乖的小姑娘。

  言泽现在喜欢乖孩子。

  而且,愿意让他拖欠房租的房东,还是不要轻易作死了。

  他摇了摇头:“别去。”

  话是这么说,如果周远坚持去,他也不会费心阻拦。

  顶多让补个合同,防止屋子的新主人把他赶出去。

  周远一愣,不知道脑补了什么,冷汗都出来了,忙不迭地说:“不去不去,破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还那么远。言先生,那个,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别的我不会,做饭的手艺还算可以。”

  言泽摇了摇头:“不了,晚上有事。”

  “哦哦,”周远随口问道:“要出门啊?”

  “嗯,去小河沟。”

  周远:“……?”

  不是不能去吗?

  他一时语塞,眼睁睁看着言泽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语气温和:“然然喜欢猫猫吗?”

  然然仰起头,拖着小孩子特有的长音:“喜——欢——”

  “哥哥晚上要出门,然然帮我照顾一下猫猫好不好,除了查理,还有只更小的。”

  “好~”然然往屋子里看了几眼,想找到那只更小的猫猫:“然然现在就可以照顾。”

  “不可以哦,”言泽摆摆手,“你要跟爸爸出门,猫猫还在上班,大家都要把事情做完才行。谢谢你,晚上见。”

  “砰。”

  门关上了。

  父女俩面面相觑。

  周远若有所悟。

  言先生不让去小河沟……不会是为了让他们帮忙看猫吧?

  应该……大概……

  嗯……好像也说不准。

  *

  下午,言泽把累瘫了的两张猫饼送到然然家,出门等车。

  小河沟位置偏僻,交通也不方便,为了招揽客人,老板们使出了各种方法,对这次的活动尤其重视。周远帮他报了名,就有人来通知他,到一个学校门口去等着,会有大巴车来接,不要钱,免费接送。

  小河沟并不算远——也可能因为大学城本来就在城郊——总之,花了半个多小时,属于城市的痕迹留在远处,车轮轧过沙石,停在山脚下。

  目的地到了。

  门开了,不用司机说,学生们自觉下车,朝着热闹处走去。

  篝火晚会的场地很大,或者说,根本就是一片荒地,地上全是砂石。这里有很多带院子的平房,还有一些帐篷,明显是租给客人的。院子里有烧烤架供客人们用,也有厨师可以炒些家常菜。院子外的空地上,有不少人正在忙碌着布置场地,为篝火晚会做准备。

  天刚刚擦黑,周围有几盏大功率照明灯,中间清理出来了一片空地,有人正在搬运一会要用的柴火。学生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吃饭,非常热闹。

  言泽眼神好,黑暗也造不成影响。他眼尖地看见,几百米外,有几个人负手而立,彼此之间隔了五六米,构成了一道人体防线。身边还放了些别的东西,其中似乎还有消防车。

  他们身后就是言泽的目的地——小河沟。

  直线距离很近,言泽都能嗅到空气中属于可食用异常的香气。但这会学生都集中在这里,突然有一个离开大部队往没人的地方走,看起来就很可疑。

  言泽看了一会,委屈巴巴地找了个空地坐下,打算一会找个机会溜走。

  美食近在眼前,却给闻不给吃,言泽不死心地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

  他突然闻到了一种特别的气味。

  冰冰凉凉的,猝不及防涌进气道里,把他冰得一激灵。

  等习惯以后,言泽又品出了一股醇香。

  就好像是一锅慢火熬制的汤,调料恰到好处,食材也都融化在汤里,现在有锅盖遮挡,只能努力去闻才能闻到香味,等掀开了锅盖,醇厚的香气随着热气氤氲而出。不是刺激辛辣,而是另一种层次分明、口感丰富、用足了火候才能熬出来的味道。

  这么想着,言泽循着气味转身,看见了一个男人。

  六月份已经很热了,大家都穿上了短袖,他却穿着一件黑风衣,站在光与暗的边缘,一半身体被灯光照亮,另一半则掩藏进黑暗里。

  看不见脸,但周身的气质和学生格格不入。沉稳,冷静,危险。

  又好像被危险捕获,即将沉溺于黑暗。

  在言泽看来,就是一盘香喷喷的美食即将被拉进泥潭里。

  他眸光一闪,脸上的表情是再真切不过的心疼。

  饭饭那么好吃,怎么可以浪费食物!

  *

  何止戈随意站着,耳边是学生们喧闹的笑声,鼻尖是极淡的血腥味。

  卓勇得到的信息有误,他来临海市,不是因为身体负伤,而是融合的异常出了些问题。

  异常没有规律,无法理解,有些人遇到了异常事件,侥幸活了下来,莫名多了些奇奇怪怪的能力,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些人在异常中心被称为“幸运儿”——遇到异常虽然不幸,但能活下来就很不错了。不仅性命无忧,还能获得额外的能力,实在让人羡慕。因为其他人要想获得异能,并没有什么成熟的方法。研究所重点研究的项目是“融合”,但成功率极低,严格来说,就是压根没有。

  这一项目每年都能拿到大量的经费,主要原因就是何止戈成功了,在没有外界帮助的恶劣条件下,他与一个异常达成了共生关系,并保留了身为人的神智,掌握了新身体的控制权。

  但,还是出问题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两块拼图原本严丝合缝,但上面的图案出现了变化。尽管它们轮廓不变,依然能拼起来,但一旦这么做,就会造成整幅拼图的错乱。

  何止戈就一直处在这种错乱之中。

  研究所用了各种方法,勉强压制了一部分,剩余的部分,则尝试着把他送到没有异常事件、风景秀美的湖省临海市,期待他能好好调养,重返岗位。

  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何止戈一阵恍惚,笑闹声仿佛就在耳侧,下一秒又远在天边,一会低声呢喃,一会又尖锐刺耳,不像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尽管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不过是略微皱了皱眉,腰背依然挺直,呼吸半点不乱,任谁都看不出他现在有多难受。

  哪怕是情况继续加重,实在是没办法站稳了,他也没什么表情,席地而坐,从容不迫。从背影看,像个离退休老干部,这种独属于位高权重者的气势,惹得旁边几个男学生频频回头,琢磨着改天是不是也买套这样的衣服。

  何止戈却没那些闲心,身体渐渐失去控制,体内的异常蠢蠢欲动,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

  他是融合了异常的人,现在濒临失控,不知道会不会异化成怪物,得让当地异常办来处理。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何止戈的心情依然很平静,早有预料一般,伸手去拿口袋里的手机。

  大脑向手指传递指令,却像是石沉大海。手指毫无动作,短短的一段距离,现在却如隔天堑。

  不,不能,不能在这里失控,不能变成怪物……

  何止戈突然心悸了一瞬,似乎被某个大型野兽盯上,即将吞吃入腹。

  下一秒,恍惚感压下去,就像是外面的隔膜被人轻轻戳破,耳边的声音真切了许多,感官回归,他又回到了真实世界。

  “你还好吗?”

  何止戈抬起头,发现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应该是来玩的大学生,他微微弯腰,关切地看着自己,手里端着一次性纸杯,声音温润:“身体不舒服?”

  “没有,”何止戈开口,才发现声音干涩得可怕,他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水温刚刚好:“谢谢,我没事了,你去忙吧。”

  男生礼貌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后退几步,显得很有教养。

  何止戈顾不上这些,点了点头,事态紧急,他转身要招呼身后的同伴,黑暗中却没有那一排熟悉的身影。

  他心中一紧,打开手机。

  没有信号。

  何止戈瞬间警惕了起来。

  身为异常办的人,他使用的不是普通手机,再偏僻的地方都能收到信号,方便和其他人通信。

  临海市郊区不算偏僻——起码和荒岛沙漠之类的没法比。手机没有信号,只有一个可能——

  异常。

  何止戈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黑暗愈发浓郁,像打翻了的墨水,朝着灯光照亮处蔓延。

  远处,负责担当防卫工作、隔开人群的几个人影早已被黑色吞没,不知道是已经遭遇了不测,还是异常作祟,他们处在了一个特殊的领域之中,看不见外面的情况。

  浓稠的黑暗向他涌来,何止戈后退一步,站在灯光范围内,看着黑暗在交界处止步,蠢蠢欲动。

  他身后,还有三四百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学生。

  错乱感再一次涌来,何止戈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下来,肩膀上传来一点力道,是刚刚那个学生。

  “你还好吗?要不要再坐一会?”男生看了看黑暗处,微微皱眉,目光中透露出几分嫌弃,等转向他,多余的情绪消失不见,化为纯然的担忧。

  “不用,”他没去关注男生的神情,视线在人群中搜索,依然没能找到第二个同事,他现在的情况又很不稳定,需要一个帮手……

  何止戈回头,审视着旁边的青年。

  身高约莫有一米八,体型匀称,体力应该也还可以。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古道热肠,细心温和。此外,人际关系简单,这么久都没人来找他,多半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不必担心走漏消息造成恐慌,在异常开始杀人之前,先搞出什么踩踏事件。

  何止戈侧了侧身子,挡住其他人的视线,摸了摸异常办的证件,想了想,掏出另外一个:“同学,我在这里执行公务,跟其他同事走散了,想请你给我帮帮忙。”

  这话是以商量的语气说的,态度诚恳,不但不会让人反感,还有些莫名的踏实和信任。

  见对方有些犹豫,他补充道:“放心,只是做些辅助工作,我会尽一切努力保证你的安全。事情结束之后,我会跟单位打报告,为你争取奖金,还有表彰。”

  奖金?

  言泽迅速捕捉关键词,他缓慢眨了下眼,表情无辜又无害:“奖金可以,表彰就算了。结束之后,你能请我吃顿饭吗?”

  还以为是多大点事。

  果然是个好人。

  何止戈松了口气:“当然,吃什么都行,我请客!”

  虽然找了个人当帮手,但何止戈并没有交给他什么正儿八经的任务。

  他只需要言泽做一件事。

  “我最近睡眠不好,医生给我开了药服用,”随便找了个理由,何止戈郑重说出自己的要求:“当我在发呆的时候,不要动,喊我的名字,叫醒我。”

  “哦,”言泽点了点头,兴趣缺缺,他随口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何止戈。”

  何止戈。

  言泽用贫乏的文言文知识翻译了一下。

  何,怎么,为什么。

  止戈,停止打架。

  何止戈,翻译成白话,也就是——

  你们怎么不打了?

  言泽挑了挑眉。

  他本来以为,今晚是被迫打工,混口饭吃。

  没想到,这人不仅合他胃口,就连名字都这么有意思。

  突然就多了那么一点期待。

  他兴致勃勃地问:“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何止戈看着小河沟的方向,那里原本就问题重重,这次的事,恐怕也脱不开关系。

  他指了指前方:“介意在晚上爬个山吗?”

  言泽简单判断了一下方向:“!!!”

  香香的汤品问他,愿意再去吃点别的点心吗?

  他重重点头:“我愿意!”

  篝火晚会即将开始,学生们开始朝着中间汇聚,自觉围成一个圈。不少人准备充足,掏出吉他或者其他乐器,在灯光下轻轻拨弄,引来许多视线。这种时候,何止戈和言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大家都是陌生人,虽然觉得奇怪,但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除了一位热心的老板提醒那边不让去,其他人不过是看了几眼,然后就转头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灯光照亮了场地,照出一个规整的圆形,在边缘处,光与暗界限分明,互不相交。

  何止戈拿出随身带着的手电,强光照射出很短的距离,就不得不被黑暗吞没。

  他试探着迈出一步。

  空气有些粘稠,除此以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感受。

  果然,这里的领域还没完全成型,异常顾不上他们这两只小虾米。

  何止戈回头,想了想,左手拿着手电,然后朝言泽抬了抬胳膊:“山路不好走,抓紧我,别松开。”

  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孩子,估计没走过几次山路,这种时候,万一踩空或者绊倒都很危险。

  “哦,好,好,”言泽受宠若惊,隔着风衣抓住何止戈的胳膊,忍不住深呼吸。

  好香!

  可惜,有些味道太过突出了,整体有些不够和谐。

  何止戈借着夜色的掩护,掏出配枪,警惕地缓步向前走,还不忘提前打补丁:“是研究院丢了点东西,一些奇奇怪怪的研究成果,我和我的同事追查很久了,没想到能在这里得到线索。”

  这话漏洞百出,但言泽被美味迷惑,并不介意。

  他甚至在何止戈偏离方向的时候,提醒了一句:“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

  掌心的手臂瞬间紧绷起来,气味也随之发生变化。

  就好像好好的一锅养生汤里,加上了一些小米辣。

  言泽皱了皱眉,屏住呼吸,耐心安慰:“别怕,说不定只是小动物……”

  “噤声。”何止戈绷紧神经,微微弯腰,保证第一时间发现异常,并做出反应。

  他们很快看见了声音的源头。

  确实是小动物,

  只是数量多得过分。

  乍一看,还以为是小型犬,凑近了才发现,那是一群黑蛇,最大的也只有手臂长短,鳞片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反着光。奇特的是,腹部只有鳞片,背部和尾部却长出了许多黑色的绒毛,平白让黑蛇粗了几圈,显得蓬松又诡异。蜿蜒前行时,绒毛不时掉落,蛇背上又会蠕动着长出新的一丛。

  它们在外围游荡,突然被光线照射到,僵直了一秒,然后愤怒地向闯入者示威:“嘶嘶——”

  何止戈心下一沉。

  数量太多,别说是异常事件里的蛇,就算是普通蛇群,也会造成大量死伤。

  他只有一个,这里却有这么多蛇。

  他要怎么救人?

  思索中,余光注意到有黑影闪过,何止戈抬手一枪:“啪。”

  黑蛇从空中被击落,抽搐几下,不动了。背上的绒毛染上了黑蛇的血,变成了一缕一缕的,片刻后,化作污血,发出难闻的恶臭。

  何止戈把言泽拉到身后护着:“松手,站在我身后,别乱动。”

  言泽乖乖站好,看何止戈不知道从哪掏出一把小臂长的匕首,手起刀落,不过片刻,地上就多了几条断头蛇。

  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流畅有力,有种别具一格的力量美,言泽本来还想帮忙,后来则站在对方身后,光明正大地欣赏。

  何止戈顾不上这些,黑蛇已经过了试探阶段,正源源不断地扑上来,四面八方都有,越来越多。还有一些聪明的,试图绕到身后进行攻击。

  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出现纰漏,然后迅速被蛇群淹没。

  何止戈用力地握了握匕首。

  虽说,研究所认为,这种情况下再使用与他融合的异常,无异于自寻死路。

  但要么他死,要么他和大家一起死。

  何止戈抿了抿唇:“闭上眼睛,我们撤回去。”

  言泽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乖巧转身,闭眼。

  下一秒,头被风衣盖住,带着原主人身上的温度,肩膀上传来一股力道,推着他向前走,身后不时传来破风声,以及黑蛇砸落在地上的声音。

  香气突然浓郁,走动间,鼻尖与凉凉的风衣布料触碰,一触即分,若即若离。

  言泽默默咽了咽口水。

  好饿。

  好香。

  好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