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即将降临时, 一位晚归的船夫刚将纤绳抛上岸来,不远处的木甲板上不疾不徐的走来两个身影,只不过二人衣着偏暗, 跟两只影子一样, 船夫看清的时候人已经走到他面前, 害他吓了一跳。

  “开船吗?”说话的是走在前面的声音清朗干脆的女人。

  “不开!收工了。”船夫没好气地迅速拒绝了, 这个点要他开船, 是准备晚上睡在河里吗?

  “哦?”李祚清疑惑地拖长了声音, 缩手在袖子里搜了搜, 然后放出一锭金子, 那锭金子在月色下泛着略微黯淡的金黄光泽, 看得船夫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这锭金子, 快抵得上他三年的摆渡钱了。

  “开船,就现在。”李祚清看他眼睛都直了, 不由得笑起来将金子收回袖中, 拉着温明染大步走到他的船上, “到岸了,这锭金子就是你的。”

  “!……”船夫回过神来, 一吸气就奋力把纤绳收回了船上, “请问两位贵人要去往何处?”

  “耀州,嗯……”李祚清思索了一下, 将目光投向温明染。

  “耀州西河坊。”温明染接道,“走绛云江的近路。”

  “好叻,这就启程。”船夫撑着竹竿,很快这艘船就远离岸边,成了茫茫江波上的一个黑点。

  船行了好一会儿, 温明染还是坐在仓外的甲板上,一副神经紧张的样子注意着四周。

  李祚清比她想得开多了。

  这次临时换了船跑路,虽必然会触怒对计划有强迫症的大皇子,但只要她人在温明染身边,到时候仍然算是被温明染“挟持”的状态。

  也就是说,虽然跑了,但没完全跑。

  而李祚清只想借这个机会,将温明染拉入伙。

  他大皇子能保证的东西,自己也可以给她。

  况且,这么久了,芙蓉艅艎还没驶离岸边,十有八九是因为主使人被岚霜和陆侍卫带来人拖住了,这下子再临时派追兵,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李祚清记得那耀州的太守似乎是林丞相手下的人,钦差又是皇帝下令去的人,不管怎么说,她去那里都是占据优势的。

  所以李祚清本来是不紧张的,但她在船舱里趴着躺着歇了许久,都只见一抹灰青色的影子坚定地蹲守在船头。

  温明染的情绪多多少少还是感染到了她,于是她钻出船舱,去船头找温明染。

  “要休息一下吗,我们可以轮换望风。”李祚清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看着星空稀疏微亮的几颗星星,要不是有月光,这四周哪是哪儿可完全看不清。

  ……虽然她现在看清了也认不出路,只知道他们侧面这座大山不太像京城附近的江河中的,估计已经走远了。

  “不了,朗钰对这种事情不擅长,我来吧,而且我已经习惯了。”温明染摇摇头,婉言拒绝了。

  “唔……不就是观察四周有没有靠近的可疑船只吗?”李祚清小声地抱怨,“我也可以做到的。”

  “呼……”温明染无奈地叹了一声,绷紧的身躯有些放松地弯下来,苦涩道:“其实我睡不着,还不如借着巡视来转移下注意。”

  “嗯,确实呢,好久没和自己的家人见面了吧。”李祚清问她。

  “上次见他们……还是在三年前随秀人作坊的师父进京那会儿,”温明染有些沮丧,目光远望着遥远而平静的江面,“被大皇子留下后,他说会派人安置好我的娘亲,还会把我妹妹送去私塾,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如何了。”

  “希望她们一切都好。”

  身边的人说出的话像是她自己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温明染转过头,对上李祚清朝她眨了眨眼。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今晚第一次放下了防备,对李祚清坦然问道:“你愿意这样陪着我,恐怕也是有事相求吧。”

  不然早在她们偷偷下了芙蓉艅艎的时候,李祚清就可以在靠近人群时逃跑或者呼救了,但她还是选择了陪同自己解决夙愿这个曲折的道路,这样做的原因……总不可能是因为喜欢自己。

  闻言,李祚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等到了耀州后,如果我能保护你和你家人的安全,那么希望你也能告诉我一些情报。”

  通过钦差,她是能直接面见太守的,到时候保护耀州管辖范围内的三个人不就是小意思,量他李祚穆的人手再多,在京城之外也造不出更大的风浪来。

  “……只怕说出来的情报会让朗钰失望。”温明染淡淡地回她,“而且我已经下了决心,等见到了娘亲和妹妹,我就会立刻带着她们远走高飞。”

  地坤脸上洋溢着李祚清从未见过的充满希望和美好心愿的满足微笑。

  她坚定道:“我会自己保护她们,然后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李祚清被她眼中闪耀的光给怔愣了神。

  ——这样自由的模样。

  不由得回溯到温明染那时被她追问为何不走,她留恋又委屈地回答“因为喜欢公主府,所以不想走”。

  原来也是个有隐情的小骗子啊。

  李祚清掩着嘴角吃吃地笑,被温明染误解后嗔怪道:“你笑什么,是觉得我没有能力保护她们吗?”

  “不、不是,”李祚清忙摇头,认真地说,“只是觉得今天才算真正认识你,有点怪怪的感觉。”而且在某些方面上还算个不赖的人。

  温明染扁扁嘴巴,决定不跟她计较,但过了会儿,还是口是心非地说了句:“……谢谢你今晚带我出来。”

  “哎?不是你开的路吗,下船的时候……”那利落将人敲晕的动作,简直看得她啧啧称奇。

  李祚清后半句未说完,被温明染瞪了一眼后乖乖闭上了嘴。

  “我指的是——哎,不跟你这个愚木头说话了!”温明染生气地挪了个位置,继续守在船头上。

  “好吧,那你要是累了,就喊我来换。”李祚清从背后喊她,温明染也倔着不应答,她在船舱外又坐了会儿,还是不得意地钻进舱内,靠着木板躺了下来。

  她前不久刚歇了会儿,一时也睡不着,于是睁着眼睛祈愿明日能一切顺利,但躺了一会儿,困意就立马席卷上来,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的时候,李祚清就被温明染叫起来了。

  她睡意迷蒙钻出船舱,看到江面连晨曦的一线曙光都不见,四周寒气逼人,岸边的野草上的缀了点点星星似的雪。

  她心里不由得高兴起来,沿着船头四处查看下雪的痕迹,但船面上有的角落还很干燥,约莫是刚下了没多久。

  她听见温明染在船尾和船夫说话的声音。

  “对,就靠那里停下……”

  “好叻!”

  船只徐徐靠向岸边一块临河菜畦中间的小道,停稳后,李祚清也过去和待在他们一处。

  “下了多久的雪?”

  “没多久,一刻钟前下了一点,之后就停了。”温明染回她,但目光直直地指向一个菜畦后的一片小屋。

  “嗯,”李祚清点点头,她本来担心温明染在外面吹了一夜的雪会不会不舒服,但看她好像并不在意身外的环境,而且心思也完全飞到了家里去,便不再多言,将那锭金子拿出来塞给船夫,道:“感谢仁兄昨夜渡我二人,这是约定的谢礼。”

  船夫眼睛都瞪圆了,手掌一遍一遍地摩擦这锭金子:“哪里那里,能给贵人办事是小的有服气。”

  “我们走吧。”李祚清回身拍了拍温明染,对方那满身的寒气还是让她忍不住将地坤拉近了一点。

  “嗯……”忽如其来的热源让温明染有些诧异,又鼓动了她方才有些迟疑的心。

  在她们刚下船时,听见后面船夫匆忙喊道:“哎!二位贵人没有伞吧,要是这雪又下起来可就麻烦了!不嫌弃的话就收下这件伞。”

  船夫递来一把泛黄的油纸伞。

  李祚清望了眼还黑的天空,上面时不时还飘一两片雪花下来,便客气了一番接下了。

  与船夫分开后,她撑开伞,温明染面带忧愁地看向她:“我们轻易接下别人的东西,会不会落下什么把柄……如果那船夫被人拦住了,说不定就会以此特征来暴露我们。”

  “呃。”李祚清没想这么多,她对着伞上的花纹左看右看,怎么想都不过是市井上最常见的油纸伞。

  温明染好像看出她的心大,指着伞边缘道:“这里有几朵荷花图。”

  李祚清:“……”

  “好吧,那天亮之前我会收起来,而且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你的亲人呢。”李祚清朝她浅笑,希望能借此让对方的精神放松些。

  果然,听到她的保证后,温明染如预料中也展露笑颜。

  这才对嘛,李祚清心想,见家人就要心情轻松愉悦的去。

  温明染带着她在这田舍中穿梭,弯弯绕绕的狭窄道路,靠近河边的路面还泥泞湿冷,直到她们走了好一会儿,离河岸有段距离了,温明染才慢下脚步。

  “我如果直接敲门会吓到她们吗?不对、回来看她们就已经很吓人了吧……而且这个时候,娘亲应该已经起床了,小妹肯定还在睡……”

  李祚清听她小声地说起家里人的事情,一面为她高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因为这周围的杂草,越往里去长得也越深了,怎么也不像是有人居住,有人搭理的样子。

  前面不到半里的小屋几乎隐没在树木和草丛中,漆黑的窗户,看上去沉默又安静。

  安静得令人心慌。

  她希望那些糟糕的猜测都是假的,温明染在敲门喊人的瞬间她的母亲就会惊喜地打开门。

  可是这里一如既往的寂静。

  李祚清心都沉了下去,温明染比她更惊慌,她从一开始的轻声呼唤到急切的敲门,从破掉的窗纸里也看不见漆黑的屋内有什么,她几乎快急得哭出来。

  “娘亲,小熙,你们在不在!我回来了,明染回来看你们!”

  “真的是这一家吗?”

  按温明染的说法,她的娘亲和小妹都会在耀州的家里等她,可这里看起来像好久没住人一样。

  会不会是找错了,毕竟温明染三年没回来过了。

  “是!”温明染充满肯定,几乎咬牙切齿道,“李祚穆说她们一直在这里的!”

  四散的、无法遏制的地坤信香,察觉到她濒临崩溃的情感,李祚清动容地抬手顺了顺她后颈的长发,让开位置说道:“直接破门吧。”

  温明染闭了闭眼,抽出掩在灰青色长袍下的剑,从门缝中一剑挥下,屋内的锁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再用力一推,两扇门就敞开在了面前。

  “咳、咳。”

  空气中激起久积的灰尘,二人掩着口鼻微微咳嗽了几声。

  此时晨曦初上,从敞开的大门中穿进,照亮了室内方寸空间。

  屋内置办的东西不多,房梁上挂着上潮生锈的锅碗瓢盆,木床上堆卷着发霉生臭的床褥,这些毫无烟火味的事物都按时暗示这里久未来人。

  “她们走了吗?不可能,她们不会连信也不给我留下……”温明染疯了似的在屋中上下翻找,没见到人就恨不得把地下也掘个三尺。

  “说不定她们换了个更好的房子,只是没机会跟你说,你看你来公主府后也算立了功,大皇子一高兴就给她们娘俩赏赐……”李祚清试图找寻乐观的可能来安慰她。

  听到“大皇子”三个字,温明染的表情忽然冷若冰霜。

  “他最好是这样。”

  说罢,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利索地打开后院的门,大步迈了出去。

  后院的景象,李祚清刚才就隔着木栅栏看清了大概,无非是寻常几块小田、鸡舍和几捆枯掉晒干的扫帚木。

  李祚清收了伞,跟在她跟后,却看见温明染转了一圈后,在某处停下,捂着胸口不太对劲地蹲了下去。

  “怎么了?”

  “唔,很恶……”温明染抬手试图制止她上前,“——别过来!”

  但李祚清已经走到足够近,近到能闻到一股怪异的腐臭味,那种气味像是腐烂动物的尸体散发出的,让她闻之反胃。

  但最叫她在意的是这源头究竟为何物。

  “有尸体。”温明染话有些不稳,但忍耐力总是比李祚清好许多,她刚才找到这怪味源头时,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但细看后这具尸体根本没有她娘亲和小妹的特征。

  “不是你的家人吧……”

  “嗯。”

  李祚清看温明染并无沉痛的情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不是就好,但这里这么乱吗?”

  温明染摇了摇头,又点头:“我离开前这里就税赋严重,官兵为大,民生只可苟活,但这样杀人的事情也不多见。”

  “这间屋子恐怕是真的荒废许久,才会被人用作此处……”

  后面的话,温明染不说她也明白了。

  “但被官兵查到也只是时间问题,既然人不在这里,我们就快点离开吧。”

  李祚清问她:“那你接下来要怎么找她们?”

  温明染一边走,一边闷声思索。

  良久,她忽然回头,眼中闪着疯狂的光,说道:“我去报案吧。”

  李祚清:“嗯,嗯?”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部分没写完,今天晚上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