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

  捡到一只化成人形的小草妖, 模样照着周倚玉长的,很美,然气质活泼跳脱, 和共享同一张脸但气质冰冷孤寡的周隐截然不同。这样的相貌让人挪不开眼,也让人憎恨。

  好在他的个头要小一些, 眼睛要热活明亮得多,像个蠢蠢的小孩。

  不对,不是像。

  他好蠢。

  嚣厉沉默地别扭想着,无声地坐在小竹屋的台阶上, 小草妖摇摇晃晃地就站在他肩膀上, 伸手去碰挂在檐上的风铃。

  他一下一下地戳风铃,一晃一晃地踩着嚣厉的肩膀, 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快活玩耍:“呀呀……好听好听。”

  嚣厉无语半晌,抬手抓住踩在肩上的纤细脚踝,恶声:“再不下来, 就折了你的腿。”

  手里握着的温热脚踝忽然消失,嚣厉指尖捏住了一片急于溜之大吉的小草叶,盖在两手里恐吓:“本座要拍扁你了。”

  小草叶又升温,嘣的一下又变回人形, 乱蹦的螃蟹般扑腾在嚣厉怀里:“呀呀,好凶好凶。”

  嚣厉被他胡乱挥舞的胳膊抡到一拳,脸黑了黑,当即用蛮力把他往怀里塞好,抱紧在胸膛上训斥:“长得这么像姓周的,做事怎么还这么蠢?”

  “嗷嗷, 你教我呀?”小草妖扒拉住他, 抱着他摇晃起来, “大妖怪,你教教我嘛?求你了求你了~”

  嚣厉呼吸一窒。

  活到现在,没有人这么对他撒娇过。

  “凭什么?不教,自己化成人,自己学。”

  小草妖奋力在他怀里钻出脑袋来,胆大包天地墩在他大腿上,瞪圆亮晶晶的眼睛堵在他眼前,鼻尖相挨,呼吸相错:“我喜欢你,跟你学好不好?”

  “……”

  小草晃着脑袋,玩闹似地让鼻尖一下又一下地蹭他:“大妖怪又好看又厉害,我不跟别人,就跟你啦。”

  “本座警告你……你再乱说乱动,我一口吞了你。”

  “好凶!”小草妖哇的一声,马上攥紧一个小小的拳头,用力地怼在他肚子上。

  嚣厉被揍得脾气卷土重来:“混账!”

  小草被吼得要逃,被他抓住禁锢在腿上,惹得他越发火冒三丈:“跑什么跑,不是说喜欢我么?这样就要跑?”

  小草妖嗷嗷哭:“我喜欢你嗷嗷……可我不想被吞到这个肚子里,里面一定很窄,呜呜谁想要?”

  “……”

  二、夏天。

  嚣厉下了一趟山,他记得山外有个学问不错的教书书生,妖取名须得人赐名,就该选书生。娘亲说过,她的名字便是个书生给的。

  这才有仪式感。

  到了山外,找到了那个叫木夕的书生,有个红衣服的清秀姑娘在他的书屋外不住捣乱。

  他认真地坐在书生面前:“先生,我想请你帮忙取个名。”

  木夕的眼神从屋外收回来:“好,公子家中是有了新生孩儿?”

  他顿了顿,点了点头,指尖轻轻地描摹:“很折腾人的一个小东西。”

  木夕要提笔写名字,他提前拿了笔在纸上写下:“我先想了一个名,您看看。”

  “晗、色?”木夕念了几遍,拍手笑道,“念起来口齿生香,单论各字,晗谓天将明,色倒是简单,不知道公子取名的寓意是什么?”

  他只等这书生念出这二字确定,一听到了,便草草解释两句告辞。

  神速回到鸣浮山的小竹屋,得了新名的小草妖站在庭院里仰头晒太阳,见到他来,撒开丫子便跑来。

  嚣厉张开手,等着他蹦到身上来,便托住又捏又拍:“小东西。”

  “嚣厉嚣厉,我突然觉得身体不一样了!脚下沉沉的,好像有了看不见的根,这是为什么?你帮我看看,你能不能看见我的根?有的话我要把根缠你身上,我就能贴着你了。”

  他哇啦哇啦地说着,他听得耳根热,佯装嫌弃地拍他,告诉他,他有了新名字。

  小东西高兴坏了,对着他左贴右贴:“晗色,以后我就叫晗色,不叫小草啦?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是我困在三百年黑夜里,陷在命运黑暗里,终于看到的天将明的颜色。

  三、秋天。

  嚣厉望了一会云卷云舒,花落叶飘,转身回竹屋,把开开心心看传奇话本的晗色拽过来,蛮横地掐着他的脸命令:“帮我修鬓角。”

  闲书被没收的晗色忿忿:“我刚伺候完你,你怎么又来事了?”

  他不说话,蛮横地靠在他身上。

  晗色只好叽叽歪歪地撸起袖子上手,拿着把小剃刀小心揩他的鬓角,温热的手捧着抚着,轻柔似飞羽若落叶。

  他温柔而又灵动,包容偶尔毒舌,指尖灼灼,注视灼灼。嚣厉闭上眼靠在他身上,浩大天地的风雨仿佛都隔绝,他愿意靠在他膝上沉睡至命运尽头。

  “哎呀……”晗色小声地惊呼,嚣厉睁开眼睛,看到他明亮如流星的眼眸,很想亲亲他。

  也许是这心声被捕捉到了,又也许纯粹是晗色心随意动,他低下头来往嚣厉眉眼上啄了一口,眼睛亮晶晶地注视他:“不小心把你鬓角修坏了,下次再修好点,待会看了可别找我麻烦哦。”

  嚣厉喉结动了动,故作冷冷地看他:“修坏了?”

  “是啊是啊,但大妖怪还是这么好看嘿嘿。”他又歪了脑袋吧唧一口亲在他侧脸上,“这发型看一点也不威严了,但我还是喜欢。”

  他亲完要溜,嚣厉伸手扣住他后脑勺,把他板过来急切地怼准唇瓣,将死之人汲取最后一口生气般急迫。

  长长亲昵厮磨罢,起身走过镜子,发现自己鬓角上让小东西剔出了秃斑。

  他无语了半晌,转身回去把住大喘气的小东西,按进怀里继续渡气。

  四、冬天。

  深冬,嚣厉自己待在内屋里,满屋黑暗,心脏哀哀泣着倚玉,不时寒声杀小草。他自黑暗里独坐良久,忽然点亮一片烛火,伸手便抓住了火。

  依稀记得在天鼎山中,周倚玉曾数次点火,自残地伸手抓火取暖。他跑去制止过他,问一声“你干什么”,周倚玉只看他一眼,不说什么。

  掌心火炙烤得热,痛快二字密不可分,原来自残有这样淋漓尽致的快感。

  忽而风铃声起,门开脚步声哒哒,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看见你点火了,原来你还没睡啊?”

  声音主人哒哒跑来,看见他灼火取暖,神情骤变,二话不说便扑上来,拽着他手臂脱离火烛:“你脑子进水了吗嚣厉!松手!”

  嚣厉单手环住他往怀中坐,他急得眼圈都发红,两只小手紧紧抓住他的大手:“我闻到血腥味了,快松手你个蠢货,这得多疼?”

  嚣厉低头贴着他侧颈:“不是你疼,有什么关系。”

  周遭忽然飘出烧焦味,掌心的火被一缕草叶奋力掏走。

  嚣厉抬眼,看到那簇火焰烧在翠绿的草叶间,怀里的晗色眼疾手快猛力对着它拍掌,大喝一声拍灭,随即在重新降临的黑暗里逮住了他的手,吃痛地嘶气。

  “是不是很疼?”

  *

  哑巴从记忆里醒转过来,对虚空回应了声是,视线便模糊了。

  “爱哭的毛病像你娘。”

  身旁一声轻笑惊醒了他,哑巴腾的一下坐起来,看着眼前的久寇,无声叫一句:【老家伙】

  “鸣浮山走完了,记忆都想起来了?看着没那么傻了。”久寇蹲在他面前打量他,“你再抬头看看,这是在哪?”

  哑巴警惕地扫视周遭,眉头皱得更深了。

  “离魂谷,你小时候就在这儿住着,你爹娘还有我,都在。”久寇环顾这一片百花盛放的山谷,神情逐渐怅惘,“你还是一颗蛋的时候,你爹娘就着急忙慌地鼓捣,准备一堆小孩儿能用上的物件,我在一边看热闹。”

  哑巴撑着手从地上站起来,放眼看去,所见是花海,脑海里隐隐约约所见是一个穿绯色花裙的女子穿梭在落英里,她身后有着墨绿衣衫的人亦步亦趋。

  【可我没有见过生父】

  “你没有见过你爹。”久寇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你破壳而出的时候,碰巧就是萧陨灭之时。”

  久寇拂去白发上的碎叶,走到他身边轻叹:“厉儿,跟着我走,我带你去你生父的墓前,有些记忆,你可以慢慢回想起,有些真相,我试着慢慢说。”

  哑巴没动弹,安静地回顾着花海,心想,谁搭理你个老家伙?

  然后下一秒久寇闪现到他身后,掐着他的后颈把人拎着走。

  哑巴:【&#¥$!】

  “不管多少年过去,不管你我立场如何,在老子面前,你都是个兔崽子。”久寇提留着扑腾的哑巴走进花海,“我知道,我曾经执迷不悟地想吞噬你和你娘,你们颠沛流离有我的孽,你心存怨念没问题。可惜再怎么仇怨横生,也无法改变你我血脉相连的事实。”

  一路花瓣纷扬,蝶蜂乱飞,哑巴被提留得踉踉跄跄,少时记忆纷涌回归,倾国倾城的母亲,短暂慈爱又傲娇过的舅父,无忧无虑恣意玩闹的岁月。

  久寇拎着他走到花海尽头的陈旧坟墓冢前,一松手把他扔在墓碑前,哑巴没站稳向碑上一磕,血丝染红了碑上孤零零的“萧”字。

  少时,娘亲时常捧着他的脸瞧,眉眼生动地笑骂:“完蛋了嚣厉,你怎么长得这么像你死鬼爹?一点也没继承我的美貌,要丑死啦!”

  春风从远处吹来,记忆从近处吹远,哑巴望了墓碑许久,缓慢抬手擦去碑上污垢,和素未谋面的父亲会面。

  久寇萧索的白发由着暖风吹了许久,起伏心绪宁静,才单膝蹲到哑巴面前哑声问:“记忆都想起来了,恨不恨我?”

  哑巴垂下手,抚摸着墓前生机勃勃的绒草,想起娘亲背着自己离开离魂谷,噙着眼泪边逃跑边安慰他的记忆。

  “你舅父他……他就是一时糊涂了,小嚣厉别和他计较,但是如果遇见他赶紧脚底抹油跑,知道么?娘亲推算了你死鬼爹的来世,他没有、没有……”她跑得飞快,哭得老大声,“娘亲再也找不到那混蛋,也回不了家了!小崽子,你千万记得,从今往后,我们的家不再是离魂谷,见到久寇大黑蛟,转头就跑,要记得!”

  她修炼了代价高昂的命理术,推算了一次心爱人来世,瞎了左眼,再后来,她努力推算了小崽子的命理,右眼视力也不大好,开始缠绵病榻。可嚣厉每次见她,她总是眉眼弯弯地伸手,几近全盲的剔透银瞳明亮,怒搓狗头一样抚摸他的脑袋。

  哑巴转头看向久寇,一笔一划地写在地上:【如果不是你发疯,我娘不会早死】

  久寇低头凝视许久:“那你娘也恨我么?”

  哑巴很想写个那还用说,然而复苏的记忆里,那数年的颠沛流离岁月,她对发疯要吞噬他们二人的久寇只字不提。只是在他化成一尾大黑蛟时,她忍不住把他的大脑袋撸了又撸,唏嘘嗟叹:“这模样和你舅父也太像了……”

  那语气不像怨恨,只是无奈感伤。

  久寇似是从他指尖的犹豫里见到了答案,不住地笑起来,斯文文士的伪装皮子抖落开来,掉了一地的陈年血痂。

  “她不告诉你,也不告诉我,可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她竭力用一己之力推算你的一线生机,却还是无法对抗命运的恶意戏弄。”久寇笑声嘶哑,指着眼前坟墓对嚣厉说话,“厉儿,你知道你生父的墓里装的是什么吗?不是妖骨,不是这世上应该有的造物遗骸,而是我千年前被天雷劈下的龙角。”

  哑巴抬起眼,白发在花海的背景里发抖。

  “你的生父萧是我的龙角化的形、修的人。”久寇双手发抖,朝碑上沉沉一击,坟冢上的花草枯去,泥土散去,棺椁裂开,曝露出墓中掩埋的一对略带焦黑的金色龙角。

  “九天可以重创我,可是梨儿,可是你……”他抬起沾血的手放在哑巴头顶上,“可是你……你是这世间的什么造物?命运荒谬地创造你,又想利用你做什么?”

  *

  长夜漫漫,晗色坐在木屋的台阶上环抱双膝,觉得自己被黑夜冻僵了。

  传奇和怪谈在微心的娓娓道来里落下尾声,话语带来的冲击力一次又一次轰碎他的神智,他完全没注意左手腕上的红线不停地在发烫。

  长夜尽头,晗色埋在膝盖里哑声问:“我……又是这世间的什么造物?命运创造我,想怎么摆弄我?”

  微心轻柔的手抚摸他的额发:“你呀,天上地下,值此一株,独一无二,你选择了命运,不是它选择了你。”

  “这世界的核心真相就是这么个轮廓。”庭院里的松鼠田稻唉声叹气,它和怀揣着自己的周隐一样,一夜没有休息。

  “晗色,对不起,还有旁边这位懵逼的李悠小兄弟,我也对不起你。我是这世界之外派来的观察者,我明明知道大家的悲剧来源在哪,但我只帮了一个人,没有对你们施之援手,甚至引导着放任,对不起。”田稻伸出松鼠爪子指向天空,“这一夜快结束了,待会天亮,那仙盟煞费苦心设下的献祭阵就将生效,到时我们要一起到天鼎山去——”

  晗色的情绪绷了一夜,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

  “进天鼎山,然后呢?!不祸刀要和不问剑联手,一起砍了那个不神不魔的东西?”他抬头看向周隐和田稻嘶吼,“大黑蛟、大黑蛟……嚣厉的心脏就在那!你希望我提着剑把那颗心脏刺穿吗?!”

  晗色打开微心的手,从台阶上乱步跑下去,冲到周隐面前拽住他的衣襟,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满脑子乱糟糟地怒吼:“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的事,啊?纵使那些诡谲的命运不能说清,可是他变成哑巴跟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们只是在一边袖手旁观,任由我们一起被命运摆布?!”

  吼完他提起无力的一拳打过去,周隐不避不躲,挨揍也没吭声,终归不重。他只垂着眼把田稻拢在掌心里,一张面瘫惯了的脸做不出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无措而愧疚。

  “大约因为人间就是如此不按常理罢。”

  微心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望天。

  “苦命的人都挣扎向安乐,每个人都作选择,交相辉映,命运的绳头打着结,不到最后怎么解得开呢?那个李悠,你真的决定要找你少爷的来世么?你瞧,即便九天再没有司命星君执笔,命运这东西,也一样冷酷荒谬。再追逐,伤的不仅是你啊。”

  李悠嗫嚅着也陷入迷惘:“神女,我……”

  他前半生都在注视李鸣潮的背影,如果放弃追逐,又该何去何从呢。

  晗色什么也听不见,越吼越胡言乱语,拳头越打越颓,妖气压制不住,排山倒海地散出,脚边草叶疯狂生长,在将尽的黑夜里铺开了碧绿的生机。

  他还拽着周隐的衣襟挥拳,心底清楚这盘命理纠缠的棋盘里谁都不好过,周隐田稻也在棋盘里挣扎翻滚,如今朝他们撒气算什么回事呢?可他就是无法制止自己。绝望让人疼得仿佛呼吸都如刀割,太多充斥的信息量压垮了对人间的感知,要撕心裂肺地吼出来,要步履瞒珊地从命运里奔逃出来。

  周隐伸手搀着他,脑海里一片空白,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只是混乱间忽然发现他手上的红线发了热也发了光,漆黑的天空似乎传来疾呼和振翅声。

  他抬头看去,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柄剑破空而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扎进了他手里掺着的晗色的肩背。

  周隐瞳孔骤缩:“晗色!”

  两个人影从天降落,为首的喊“曹匿”,落后的喊“周隐”。

  周隐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一手蓄满灵力抱着晗色渡去,一手愤怒地召唤出不祸刀指向来人:“来者何人!”

  夜将尽,天开始蒙蒙亮,为首的剑修着急地向他伸出手:“曹匿!你手中是个失控的妖,太危险了!事情有变,仙盟集齐了祭神阵的七角,你不能被他们找到,否则必将会被献祭,和我走!我——”

  剑修的话戛然而止,神情浮现了困惑。

  周隐掌心的田稻跳出来,跳到他肩头,看了看两方人,大尾巴抖索起来:“孟怀风?你们怎么找到这来的?”

  孟怀风看见觊觎已久的松鼠,灰暗的眼睛顿时发亮:“周隐果然还带着你!我们自然是顺着你主人的相思锁而来,药宗都被仙盟设计了,小松鼠,安全起见,和我们走!”

  说着他便要操控自己的灵宠强行带他们一起走,旁边的甄业章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孟怀风一心想带人和鼠走,浑然不觉不对劲:“等什么?业章,快收了本命剑,我们一起走啊!”

  甄业章指尖开始发抖,越来越多的恐惧倾泻而出,眼睛不再紧盯着周隐,而是看向他搀扶在臂弯里的妖。

  纪信林忽然在半夜留给他一道仙盟祭神阵已成、让他带人速跑的传唤阵,他等不到曹匿,唯恐他被哪一方的人抓住,逃出琴宗后和孟怀风汇合便顺着相思锁方向而来。奔逃一夜,待到目的地,远远看到一只妖气冲天的妖殴打人,他一瞬间认出周隐的脸,也在刹那之间判定了善恶。

  然而此刻天将亮,他忽然发现,自己本命剑刺中的妖也长着一张周隐的脸,只是个子小一点。

  “我手上没有相思锁。”提着刀的周隐忽然寒声开口,“你们认错人了。”

  孟怀风茫然,甄业章指尖克制不住地发颤。本命剑不知该怎么收回,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浮现记忆,和曹匿从认识到昨日的短暂分别,一个鲜活热诚,比人更像人的……妖?

  他艰涩地开口:“不可能……”

  然后他看见周隐臂弯里的妖忽然朝背后伸手,苍白的左手握住剑柄,灰色衣袖向下滑,露出一截戴了红线的手腕。

  那只手握紧剑柄,手背青筋暴起,呲啦一声,生生将灵剑拔出了血肉。

  那个妖抬起头来,眼里血丝遍布,泪珠如露,眼神比身旁的周隐慈悲。

  那是曹匿。

  曹匿是妖。

  “晗色!”

  “……没事。”晗色咳了两声,血沫溅在侧脸上,浮起了苍白的几缕笑意,状态从方才的疯狂里醒转,“没事,我毕竟是妖……小伤不要紧。”

  因这一剑,他的神智从方才的混乱不堪挣脱了出来,从名为嚣厉的过去不可追里,回到名为甄仙君的此刻不可避。

  晗色闭上眼,外伤平复了剧烈翻涌的心绪,捋清了这一夜的所获,也捋清了从过去到现在的剧变。

  “抱歉,一直没找到合适时机告诉你们。”他提着滴着自己血的剑,冷静镇定地睁开眼向七步之外如隔天堑的修士说话,“原想着萍水相逢,有幸结交,人妖隔阂暂且放一边,是我蒙蔽在先,让仙君错认在后,抱歉。”

  “不……”甄业章后退,不要这么说,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曹匿怎么会是妖呢?

  然后他看见曹匿向左偏了偏头,右肩上妖气四溢,青翠的草叶就在他身体上长开,妖冶狰狞地覆盖住被血浸透的地方,被修士本命剑刺穿的伤口在几个呼吸间愈合如初。

  是真真切切的妖。

  他看见曹匿掉转了手里的本命剑,剑锋亲吻左手上的相思锁。

  “初次见面,甄业章,我是一只枸杞草妖,为鸣浮山黑蛟嚣厉所捡。我第一个名字叫晗色,嚣厉所取。”

  剑锋轻割,灵气爆裂。

  那条无法用常法割断的红线相思锁在澎湃的灵力和本命剑的厮磨下断开。

  “甄仙君,人妖殊途,我不能和你走。”

  值此天光亮,破晓从远处开始驱赶黑夜,小草妖将手里血迹未干的本命剑送回去。

  剑悬于空,甄业章没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