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晗色坐在粉帐下,手里还捏着甄业章的手腕输入灵力,苦苦思索着他昏迷前说的那一番骇人听闻的话。

  想来想去全然不明白, 只好归咎于那臭黑蛟自个戾气爆表,他记忆里的天鼎山自然是可怕的了。

  晗色漫无边际地想着, 周倚玉眼中的黑蛟倒似乎是个小可怜小可爱来着。他每次梦见天鼎山都是由黑蛟的声音开头,什么哥哥主人浑叫一通,而且他人在梦里还亮晶晶的,身上特么自带光晕。黑蛟起初从东海上哭唧唧出逃, 上了中陆被修真门派一顿揍, 周倚玉开了山门收留他,一开始修理又调/教, 搞得黑蛟估计是又爱又恨,又敬又怕。

  如今往深里想,那黑蛟对周倚玉的感情, 正如他自己说的是摆脱不了的桎梏。甄业章说他从黑蛟记忆里看到新娘一样的人,假设那是周倚玉,可这无尽的爱恋……怎么想都觉得违和。

  话说回来,为什么甄仙君一脸笃定地认为他就是梦中的倒霉蛋来着?

  这时他感应到外面有一团强盛灵流接近, 来的必是琴宗宗主,便先放下甄业章的手假装睡着。

  不多时,屋里的纱幔飘摇更甚,耳坠轻晃出空气的骚动,晗色紧闭双眼,感觉到琴宗宗主赤脚走过来, 身上的香气尤其好闻。她撩过粉纱坐到床边, 似乎摸了摸被子, 抑或是摸了人。

  晗色屏气敛息,也不知道一宗之主修为多深厚。正假睡间,琴宗宗主忽然伸手来,用手背轻蹭他侧脸,惹得晗色心里一阵“咿”。眼见那手越蹭越过分,他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睁眼,咕哝两声惊讶状。

  琴宗宗主生得妖娆,一笑更美,她靠到晗色面前:“小兄弟,辛苦你守夜了,你叫什么?”

  “曹、曹匿。”

  “你的眼睛,生得真好。”这女子笑靥如花地说罢,直接在他眼角落下一个吻。

  晗色瞳孔地震:“?!”

  正待后仰,他却在琴宗宗主身上嗅到了一缕妖的气息,像是某件贴身法器。

  她笑吟吟地又摸了晗色一把,说了句“小孩子经不起调戏”,说罢又起身伸伸懒腰,悠然来悠然离去了,徒留晗色在原地凌乱。

  这好男色还能好到局部上?

  第二天清晨,甄业章一醒,晗色先把昨晚琴宗宗主过来的事告知,甄业章困倦地揉揉太阳穴:“无妨,近来琴宗忙碌异常,她夜间最多来巡视……”

  晗色脸上茫然,心想她用嘴巴巡到我眼角了,但转念想到别的,御宗如今在抓人,琴宗也在忙,难道也半斤八两?

  “早上好,曹匿。昨天,多谢你。”那厢甄业章揉去了瞌睡虫,后知后觉地赧然,“抱歉,让你看见我这样的丑态——曹匿,你在想什么?”

  晗色从发呆中回神,便把心里想的告诉他,听得甄业章脸色顿时凝重,旖旎情愫消失殆尽:“你是觉得,仙盟七宗在筹划设阵,以图打开天鼎山?”

  “对,就像当初在小山村里那样,但这一回如果成真,七宗联合画阵,那结果肯定相当惊人。”

  甄业章忽然抓紧他的手沉声:“七宗联合是难事,但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千万不要和天鼎山沾上。”

  晗色注视了他一会,心中复杂:“仙君,你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吗?”

  “我知道。”甄业章制止他开口,“不必说出来,对修士心存警惕是对的。”

  晗色被他捂住嘴,只能眨巴眼睛看着他。

  “一开始,我见到你时就隐隐感觉到了。”甄业章耳廓渐红,“你言谈,行事,都和常人不太一样,又与妖更为亲近,身上还带有神兵,慢慢地我便越加确认了。”

  他知道我是妖?

  “你的身份一旦暴露,和黑蛟嚣厉以及天鼎山的关系势必会让你陷入困境,所以我很理解,也强烈建议你继续易容。曹匿这个名字,很适合你。”他的手上移,抚到了晗色眉眼处,“红线没给错,我想保护你。”

  晗色眉尾一跳,又被狠狠戳到了。

  说完甄业章转头去了,耳朵一片赤:“虽然这话由我如今这幅样子说出来很是可笑……”

  晗色当即截断他:“不可笑!我只觉感动,甄仙君,谢谢你。”

  甄业章耳上的热冷却,神色欲说还休,最终没说太多心事,抬手克制地摸了摸他的呆毛:“总之,眼下你别担心。仙盟内部纷争不断,数年争斗不可能一夕之间化解。”

  晗色也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太多:“仙君说的有理,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伤,找到好时机我就带你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何况这里还不乐……”

  “你来了,就乐了。”

  晗色怔怔。

  甄业章摸了摸他耳朵:“今后你去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乐土。”

  *

  晗色伴着甄业章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九天。琴宗的女弟子们不常来打扰,晗色一来,她们更乐意把起居饮食的活塞给他去做,院子里每天的丝竹声更响亮了些。

  直到晗色有次熬药,听见了窗下侍女的窃窃私语,才得知了她们如何看待甄业章。她们都提到剑修多愚直,这剑宗首徒为一外人抵抗仙盟,虽然痴情之举触动旁人,但毕竟有不义之嫌。剑宗劝说不得,也隐隐有弃徒之意,若不是自家宗主一意孤行,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恐怕仍旧在仙盟总部内面壁。

  她们说他身上伤重,中的毒又不堪,大好前途渺茫,靠着一张脸得女人看重,细想虽也让人同情,可到底不耻。

  晗色听着她们闲话时,心里止不住的难过。是夜回屋里去,又暗暗捏着他的手渡去灵力,恨不得让他立即重回巅峰。只是或许因为他灵力终究是妖力,对甄业章这样的正统修士的伤势见效并不快。

  “但凡乾坤袋在,呔。”他捏着他的手守在床下愤愤然,从鸣浮山带出的乾坤袋里蓄着满满当当的灵珠,但在东海一行中被少睢那变态东西收刮去了,不然如今也能借着灵珠尽早治愈甄业章。

  除了担忧甄业章的伤势,那位琴宗宗主也让他困惑得抓耳挠腮。这些天晚上,她总是深夜来瞧,甄业章伤重睡得沉,她打着哈欠揩两把油,还喜欢转头去调戏都弄晗色。

  “小曹匿,你睡在这不僵得慌?这么冰的地面,还不如窝在姐姐怀里睡来得舒服。”

  晗色后仰避开柔夷干笑:“我是个莽夫糙人,住太舒服了反而拘束。”

  “小家伙,你这么尽心照顾本座的小夫郎,莫不是看上他了?”

  晗色一脸木:“甄仙君以前帮过我,宗主您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诸如此类层出不穷,一连数夜如此,他反而对这宗主见怪不怪了。

  正如今夜,她又来撩粉帐看人,看完又去招惹晗色,摸着他的头发懒懒地逗:“小家伙,你这发量倒是茂盛,杂草丛生似的,摸着舒服。”

  晗色无言以对。他在这红尘里打滚,除了鸣浮山,也见过了不少性格特征的人。愚如李鸣潮李悠,痴如狐妖潜离,浑如木夕,癫如少睢,傲如孟怀风和床上的甄业章,见过各色各样人,像琴宗宗主这样的女子是第一次碰到。

  眼见她一时半会不走的模样,他抬头好奇地请教:“宗主,听说您好美色,不知道您好过几个美色呢?”

  琴宗宗主怔了一下,乍然以为自己被调戏了,瞪大美目看去,却发现发问的少年眼里只是好奇,她一下子被逗乐了:“你这小少年,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想多了解红尘百态,您又很特立独行。”

  “红尘有好坏,可本座是不折不扣的坏女人,了解没好处。”

  “可你……这么些天,我也没有在你身上感觉到恶意。”晗色盘腿坐在床下,指指床里的甄业章,“你救了他,他算是你好过的美色么?”

  她又被逗笑了,逗猫一样拨弄他的发尾:“这小夫婿我还没得手呢。”

  “瞧出来了。”

  “小业章到底是剑修,又是门内首徒,用剑的人直脑筋,没拿下来不跌份。”她笑得耳环如纱一样轻晃,“我从前拿下的也不乏硬骨头,不过是时日问题,迟早要败我手中的。”

  晗色顺着问:“有谁骨头比他还硬么?”

  “当然了。”她谈兴渐浓,竟从床边蛇一般滑下来,柔若无骨地靠到了晗色身上,“小孩,我先问你,见过妖怪么?”

  这女子又热情又寂寥。

  晗色心道不才在下正是妖,他侧过身偏出了肩膀:“见过,不说好坏,我见过的妖皮囊都好看。您是宗主,见过的妖怪应该比我多多了。”

  她佯装惊讶地笑着:“药宗弟子果然见多识广呀,能把妖说得这么面不改色。”

  “妖也有例外的。”晗色语气紧了些,“您杀过妖么?”

  她的眼神分明无波无澜,笑意却灼灼,屈指在胸膛前画了个符咒,空气中流出微弱的灵力波动,顷刻间,一把制作上等精良的古琴静静出现她怀中。她柔若无骨的身体挺直,盘膝打坐,古琴横置膝上,气场截然不同。

  琴宗宗主抚着琴弦,神情爱惜:“这是把好琴,是不是?”

  晗色却是捂住了鼻子,被那古琴上的妖气给呛到了,胃里涌起难以言喻的作呕感:“这琴是……”

  “我用这把琴作本命灵武,迄今为止,杀过三百妖。琴上戾气浓如鲜血,”她苍白的指尖轻柔地拨过一弦,“而琴声醇厚如白雪。”

  琴的亮相让人抗拒厌恶,琴的奏响却奇异地令人潸然泪下,琴声飘荡在空中,沾在那些缠绵的纱幔上,两物不同有如天海之别,此时和谐地交缠不分。

  晗色眼眶止不住地潮湿,掩鼻的手按住了心口:“宗主,您这把琴是用什么做的啊?”

  琴宗宗主爱怜地抚着琴,往事就像断了的弦在此时此刻藕断丝连地接回来,她大约以为自己会将过去全然封印在琴里,如今在一双温热眼睛的注视下,死去的琴和僵硬的手指都活了过来。

  “一个无名妖,如我无名人。”她低头莞尔,“本座剔出他的骨,抽出他的筋,用心头血做了这把本命灵武。”

  晗色没有意外:“难怪这琴声那么眷恋和难过。”

  想来,那是她杀过的第一只妖,也是她好过的第一个美色。

  她款款笑着抚琴身:“你不是我派中人,怎么也做了弦外知音。”

  晗色摸摸眼角,看向帐中人:“宗主,人与妖就这么势不两立吗?”

  “你错了,不是人与妖不共戴天。”她抚摸琴如抚摸情人,“人与人,人与天,人与其他一切造物,都有这一面。”

  晗色顿住了:“世人都说,人是万物之灵长。”

  她展颜:“也许是吧,毕竟谁不说自己是最好的造物呢?”

  晗色不同意万万人皆恶的说法,也打心眼里不相信人与其他造物完全对立,但他忽然想到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您说人族妖族不共戴天,那仙盟为什么和东海龙族相安无事呢?”

  她笑道:“他们自划东海而治,不冒犯中陆,与我们无冲突。再者,龙族是神兽后裔,重血脉承继,不太一样。”

  “那人与神也不共戴天么?”晗色舔舔干裂的嘴唇,“我不同意您前头的说法。至少天鼎神山是仙盟孜孜以求的终极目标,修士一直在追逐神明的旅途中,世间如果真有神明,神与人应当是信奉与庇护,双方是守恒的守护。”

  就像阿朝和鸣浮山的那头白鹿山神,她在疼痛难忍时不住地喊“救救你的子民”,而白鹿山神就在她身边守着她。

  但他也发现了,修真界的仙盟七大宗和天鼎山的关系不太一样。

  琴宗宗主停止抚琴,她转头看晗色,目光仿佛像在看一朵与世格格不入的浪花。她和煦的目光逐渐变成戏谑和嘲讽:“信奉与庇护?”

  晗色抿唇,焦灼地等待她下面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小曹匿,今夜我开心,不妨告诉你一个小秘密。”琴宗宗主附到他耳边呵气如兰,“神不是我们供养的高人一等的纯洁玉像,祂是我们——豢养的肉猪。”

  晗色脑子里忽然一片空白。

  “我们饲养祂,祂提供珍馐。饲养的饵料有一个最神圣动听的名称,烹饪饵料的草料与火星也有一个特定的爱称,你猜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晗色鬓边淌下冷汗,眼里只有无休无止的黑暗,强忍着强烈的作呕,低下头摇头说不知。

  饵料叫守山人。

  草与火叫信徒。

  *

  琴宗宗主在屋里待到了隔天日出,待到日出,甄业章醒来,晗色才恍然明白她为什么还在这里,因为他的合欢毒如期而至了。

  纪信林还没到,甄业章蜷在锦绣里低喘,没能躲避开恶意与扭曲的纤纤柔夷。

  琴宗宗主用灵力轻而易举地将他捧出来,眼波流转地含着笑:“我特地料理了一众琐事,就是为了特意在今日,好好欣赏你这份挣扎。不要让我失望,小业章。”

  她正想剥开他汗湿的衣衫,那一向乖巧讨喜的守在床脚的小少年忽然爆起,一把从她手中抢出人来。

  她诧异地看过去,那少年把她虚弱的夫婿抱在怀里,明亮灼热的眼睛璀璨夺目,一字一语地怒道:“不是人与妖势不两立,是你自己和一切美好之物隔绝了!把自己的愉快建立在践踏他人身上,玩弄别人的苦痛,就这么过瘾吗?”

  她陷入了困惑。

  也许是昨夜抚琴,又也许是明亮的相似眼睛,她忽然想起更确切的往事。她忘了是多久以前,曾经有一个隐瞒身份跟在自己身边许久的美人,她与他耳鬓厮磨过,抵足亲昵过,曾经让她想把相思锁取出来,缠在他手上一生一世。

  后来他倒在她脚边奄奄一息。她撕开了他的伪装,抹去他的易容,密室里妖气冲天,他在血泊里冲她笑,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在折磨你。你为什么还能笑?

  ——我的苦痛会让你愉快。

  晗色如鸡崽护大鹰一样护着倒霉的甄业章,警惕地瞪着坐在床上陷入迷惘的琴宗宗主。

  不多时,那个误入歧途的坏女人回神过来,垂眼看了他们一会,最终没有笑也没有再不干人事。

  她只是在床上盘膝,唤出爱琴,悠悠袅袅地拨了一支曲子:“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把他从仙盟里捞出来么?”

  晗色轻嘶一声,因甄业章又神志不清地叼住了他侧颈一块皮肉。

  “因我有个直觉。原本前途无量的剑宗首徒,相思锁被一只妖骗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