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月初六, 此时春光正好,少云风清。

  “你如今才是我的情劫。”

  嚣厉在他身后含蓄地说,晗色从来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听见这样的情话, 登时脸红脖子粗。

  出走之前,臭黑蛟鲜少给好脸色, 言行举止时常凶恶,谁知道这一趟有疾而终的逃跑之后,他竟然彻底地转了性。能认错和主动挨揍,晗色便已经觉得到了他的极限, 没成想反差更大的还有这么一出。

  天知道他先前有多期待他和自己说一句, 我亦欢喜你。

  晗色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但一想到自己睡了一个月, 心里便对嚣厉有说不出的气闷。或许他跑出鸣浮山的那一天真的受了很重的伤,才需得修养一个月,不会正是这一个月的惨状让嚣厉反省了吧?

  他越想越像是这么一回事, 于是耳朵红归红,依然不想搭理他,扯扯衣摆继续到处闲逛。

  嚣厉竟也一直跟在后面,走了不到半刻就到了他身边:“你刚醒来, 烧还没退,要不先回去休息?”

  晗色抬起袖子遮住靠近的他,上下两片唇飞快地叭叭:“我又不是陶瓷,醒了就差不多好了,都休息一个月了,还睡什么睡啊?你要休息自己去, 别老跟着我, 跟屁虫似的, 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

  “你从前不也一直跟着我吗?如今换我,公道得很。”

  晗色背过身快步走着,边走边嘴硬:“哦豁,那倒是。那会你不喜欢我,现在我不喜欢你,的确是相当公道。”

  嚣厉当即拉住了他的袖子,有些难以置信:“你不喜欢我?”

  晗色抽走袖子不解答,加快脚步,一边等着,看嚣厉还会说些什么大出所料的,例如“我那会绝非不喜欢你,只是太作”。

  不过没有。可能大黑蛟脑子没转过来,也可能——当时的确不喜。

  晗色敲敲脑仁不想了,眼前方是正经。一个月没影,方才见到了水阴,其他人还没见到,他想挨个去串门好热闹热闹。

  “晗色……你想去哪?”嚣厉又走到他身边来,笨拙地想搭话。他个子高,两步当晗色三步,走再快也甩不掉他。

  “去找方洛玩。”晗色不看他,也不搭茬了。

  “方洛可能有些忙。”嚣厉有些紧张,“要不去山阳家?歧川也行,他又有了新藏品,很别致的。”

  “怎么不说临寒?”

  “……他也很忙。”

  嚣厉手心冒汗。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心中千真万确地为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而牵扯心弦,那些肮脏血腥的东西,他想抹去,再不济也要遮掩。

  “还有少睢呢?”晗色嘴快,刚说完就意识到什么,霎时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别管他了。”嚣厉脸色发绿,干巴巴道,“也不知道他躲哪,过几天就让他滚蛋。”

  晗色抓狂地挠了挠脸,干脆小跑起来,当真是要被嚣厉恼死了。

  没跑多久,快到方洛家里时,他在弯曲的小山路拐向时看到了一个黄衫姑娘,身旁跟着一头逆着光的浅白小鹿,有些疑惑地停下了。

  嚣厉紧跟着他停下,口干舌燥地轻声和他介绍:“那女子是方洛的家眷。你一直睡着,不知道她。”

  晗色眉毛飞得老高,八卦心涨得冲天高,整整衣摆便挥手上前去:“嫂嫂好!我是方洛哥的臭弟弟,前段时间不在,错过了交份子钱和喝你们的喜酒,对不住对不住。”

  那女子看见他们两人并肩而来,落落大方地福了一个礼,笑道:“弟弟好,既是和嚣哥同行,你便是晗色么?方洛和我提过许多次,总算见到你了。”

  晗色到她两步前停下,见她面善亲和,容貌妩媚,气质则英气爽朗,第一面就觉得十分有好感,只是觉得有些熟悉。而在她身后,那小白鹿竖着耳朵,安静乖巧地站着。

  “是我是我。”晗色目光从小鹿身上收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轻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嫂嫂啊?”

  女子也向嚣厉福身,那大黑蛟在外人面前便十分高冷,冷淡地嗯了声。

  “是吗?”女子仔细端详他,笑答:“我虽没有印象,但想必我们是有缘的。我叫阿朝,刚到鸣浮山上一个多月,晗色,很高兴认识你,你与方洛所说的一样,活泼可爱,还生得特别好看。”

  晗色还是第一次受人当面夸,呆毛忍不住翘了起来:“嫂嫂也很好看!嫂嫂养的宠物也特别漂亮,那是什么品种的小鹿啊?”

  此言一出,阿朝、嚣厉皆愣住,甚至连那头朦胧的白鹿也睁大了眼睛,仰头来看晗色。

  “汝见得吾?”

  “什么小鹿?”

  白鹿和阿朝异口同声,嚣厉蹙着眉环顾四周。

  晗色懵圈了,那白鹿抬起脑袋来,不知怎的竟有和猎豹相似的泪沟,乍看就是一副成天以泪洗面的倒霉像。

  “切莫声张。”白鹿跺了跺蹄子,“旁人看不见亦听不见,吾乃鸣浮山山神。”

  晗色脑门冒出一排问号和感叹号,见阿朝一脸茫然,忙改了口:“哦,是我记错了,把从前见过的人和嫂嫂混淆了,刚清醒脑子有些糊涂,嫂嫂别见怪,嘿嘿。”

  阿朝笑起来:“你真有趣,来找方洛么?他还没回来,不如两位移步寒舍,我冲些茶与你们。”

  她一侧身,那自称山神的白鹿也跟着移步,晗色好奇心都要爆炸了,便腆着脸应好。

  嚣厉欲言又止,伸手想将他拉回来,身后不远就传来方洛的声音:“嚣哥,你们怎么来了?”

  晗色听见声音赶紧回头望,一眼看见三个帅哥一块儿赶来,后头两个是山阳水阴两口子,前头那个身材高大但模样十分清俊,眼神还有些呆,有种呼之欲出的熟悉的憨憨气质。

  那青年见到他,顿时笑出十八颗牙齿:“小晗色!你回来了?”

  晗色倒吸一口大气,推开挡路的大块头黑蛟跑上前:“这白花花的门牙……你是方洛?”

  方洛啊了一声:“哦对,你还没有见过我化为人形的脸……咳咳,我长得丑,不用太在意哈。”

  晗色仰着头看他,听到这要笑喷了:“胡说八道,你这张脸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大字,好看!”

  “方洛,这下你可信我没哄你了吧?”阿朝温柔地笑起来,“晗色也说你好看,只你一个人在那妄自菲薄。”

  方洛看向她,眉目分明亦含笑,却好像是要哭出来了。

  晗色心头疑惑,这时山阳挤过来摸他脑袋:“许久不见了,小家伙,我帅还是他帅?”

  水阴当即去拍他的手笑骂:“臭不要脸,晗色别理他,脑袋伸来给我摸摸,我看一下还发烧不?”

  山阳赶紧反抓他的手挤眉弄眼,但不远处的大黑蛟显然是听清和意识到了,脸色瞬间乌沉沉的。

  晗色歪着脑袋主动给水阴试温度,回头时,嚣厉脸色乌云转晴,小幅度地冲他笑起,容光内敛,而不可方物。

  只是奇怪,他明明才是鸣浮山的老大,在此盘踞多年,此地算是他的家。可是此时此刻,他们一群人在路的这一边,只有嚣厉在前头。阳光这般好,他偏偏看上去孤冷寥落。

  晗色到底还是被扎到了眼。

  一行人到了方洛家里蹭阿朝泡的茶,言语之间,方洛压根不知道晗色出逃过,只以为他是自闭到去修炼了。而晗色更大出所料的是,阿朝竟然就是那个他第一天到鸣浮山来时,刚烈地斥骂“妖怪,你不是喜欢我,你是馋我的身子,你下贱”的人间女子。

  山阳强作镇定地热场合:“害呀,阿朝姑娘是被我们傻大个的一片赤心打动了,才改变主意和他好的。”

  晗色八卦地扬起了眉:“哇哦~”

  方洛自己红着耳朵不说,水阴替他解围,搂了晗色挨着坐:“洛哥是追了嫂子两辈子的,等了两百年,才把前世的所爱找到了。虽说起初追嫂子的方法简单粗暴了些,但也算是守着礼,多守护,少打扰。那一片痴心足得很,最后才打动了人家。”

  说着水阴悄悄把晗色搂着和嚣厉拉开距离,暗戳戳地内涵人:“真心相待才能追到心上人嘛。”

  嚣厉喝着茶,面色如常地撩起衣摆往晗色身边坐近。

  “前世今生啊?”

  晗色愣了下,侧首飞快地瞄了一眼嚣厉。他私心觉得前世与今生不能混为一谈,但更清楚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没必要强行令他人趋同自己。

  他看向对面坐一块的方洛阿朝,她看向他时满眼缱绻,他亦神色柔和,对视间情意有如实质,的确不像强抢来的良缘。

  “那可真是……”晗色想说几句吉利话,却忽然看到阿朝身后趴着的白鹿眼中淌出了泪水,顺着它的泪沟,坠落到了虚空里。

  凡人在幸福微笑,山神在黯然悲伤。

  *

  待到日暮,众人各回各家,晗色心里总觉得怪怪的,又抓不住什么头绪,走前那白鹿还朝他挥蹄子告别:“后生,汝与神有缘。”说完,祂便转头跟着阿朝走,瞬息消失在夜色。

  晗色只得摸摸后脑勺回去。

  嚣厉在身边亦步亦趋:“你先前在阿朝身边看见了什么?”

  他随口一说,心不敬畏神:“啊,看见鬼。”

  嚣厉煞有其事地认真问:“可怕吗?”

  晗色眼角一飞:“还是尊上更可怕。”

  嚣厉点了头:“倒也是。”

  这反应逗乐了晗色,他扭头憋住笑,故意拉着个小脸:“那就是了,我可不想和个比鬼还可怕的家伙共处一室,我今晚随便找个地方躺坑里睡觉,请尊上别烦我。”

  他快步出几步,腰身忽然叫身后人捞住了,嚣厉也拉着个脸:“不、成!”

  “诶诶你干嘛!”晗色被搞得有些后遗症,还以为他要干什么,谁知下一秒他就叫嚣厉揣怀里瞬移回了他的洞窟,那三面墙的灵珠闪得他差点瞎了。

  “你的伤没好透,你需要我。”嚣厉上手来扒他的衣服,晗色挥去一拳想过去,左肩忽然发起疼来:“沃日……怎么搞的?”

  嚣厉手忙脚乱地抱住他往窝里躺,回头手凭空一抓,将镶嵌在墙壁上的灵珠抓了一颗过来,而后低头以齿咬开晗色的衣服,捏碎灵珠小心贴了上去。

  两人的眉目近在咫尺,晗色呼哧呼哧地瞪他:“这是你干的什么好事?”

  嚣厉用灵珠的粉轻轻揉着他左肩:“我的佩剑过于霸道,剑气不小心伤到了你……”

  “你老子娘的……起开起开!”晗色气炸了,“你果然就是因为那会太虐我现在才对我好的是不是?!”

  “我,”嚣厉语无伦次,“我的确对不起你,可我如今对你好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我喜爱你……”

  晗色顿时像个放气的河豚,绯红蔓延到了脖子里。

  嚣厉治疗着他的左肩,低头吹了吹,便看见那红晕也蔓延到了肩头。他错愕地看他:“晗色,你和我睡觉时反应都没这么大。”

  晗色满脸通红,抬起腿就踹,嚣厉这回有准备,瞬移到了七步外,一如惊弓之鸟。

  “睡你个头!”晗色嚎了一嗓子,背过身不看他,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知道了,我不碰你。”嚣厉整整衣摆就地打坐,“刚给你涂过药了,你要是有余力可自行运周天,累了就歇,我在这,有事喊我。”

  晗色背对着他也打坐,胡乱拢好衣襟,也没细看左肩。从前榻上滚得跟麻花似的不觉得什么,此时此景却不知为何让他躁动不已。

  忍了一时半刻,晗色憋不住了:“嚣厉,你……变得让我有些害怕。”

  嚣厉看向他单薄的背影,低声:“你可以这样想,从前我因为有旧伤在身才喜怒无常,如今得了药治疗心疾,所以脾气变好了些。晗色,你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晗色哈了一声笑:“余音的泪这么有效的吗?”

  “是啊。”嚣厉不自觉地抬手摸心口,“那是金鳞鲛,海内最忠诚的妖,他们至纯至忠,是最至死不渝的妖了,这是他们的天性,以至于成了药性。可你知道吗?他们的第一滴眼泪是最好的药,相反,最后一滴眼泪却是最难解的毒。”

  晗色本身是个小话痨,赶紧接过包袱:“我不知道啊,而且,第一滴泪还能确认,可谁知道最后一滴泪是哪一滴?”

  “金鳞鲛的第一滴眼泪,向来都是为了化成人形,为了选中的伴侣而流。最后一滴眼泪,则和剖去心头血一个道理。”嚣厉有了无穷无尽的倾诉欲,“流完那一滴泪,他们原本光洁的腿会慢慢的长回鳞片,然后会蔓延到腰,应该是顺次到胸膛,后背,最后到腮边,耳后,鱼尾化回来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这个过程不超过七年,到那时,他会变成海上的泡沫,就好像这世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死得无影无踪。”

  晗色听傻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嚣厉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你知道的真清楚……”

  “毕竟是我亲身所历。”

  晗色无声地吸了一口大气,恍然间感觉到,大黑蛟真的要把自己心中那扇紧闭的门向他敞开了。

  “你要听吗?”他轻声说,“只要你想听,我为你说到四季轮转。”

  晗色紧张到吞口水:“老子、老子才不想听呢。但是!老子觉得,我对你一无所知,而你对我却知根知底,这不公平,我就是为了充盈我的情报库,才听你在这说书的。讲吧讲吧!”

  他内心一阵狂澜:卧槽!

  “我在东海时,曾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朋友。你曾质问过我为何不爱屋及乌,想来是少睢和你说过几句,但也不会说太深,因我不想再提。”

  晗色抠手手:“就是那位天天给你唱安魂调的青梅竹马,试婚对象?”

  “是他。他被送到我的龙宫来时,放在一个巨大的珠贝里,不像个人,只像是某种更类似人的灵宠,所以我只简单地叫他小鱼。但他确是我见过的海里最美丽的生灵。”嚣厉顿了顿,“刚才说到金鳞鲛是最至死不渝的生灵,我母亲挑他来做我的试婚对象,你可知是为什么?”

  晗色摇头:“不知道。”

  “她想着,若我能喜欢上他,他也对我绝无二心,也许就能令我明白情爱之道,来日避开情劫凶险。”嚣厉神色漠然,“挺天真的。”

  晗色咳了咳:“难不成你没喜欢上竹马?”

  “他化为人形后,我待他如朋友。”嚣厉无意识地抓了心口处衣物,“我少年时也混账,那时不知道怎样才算是情爱,我只是以血饲养着他,想着哪一天他会换成一个温柔如水的姑娘,来到我面前,那就是情了。可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他忽然化作了一个少年。那时山阳怀疑他是偷偷喜爱上了龙宫里的雌妖,我怕母亲继父也这样想,继而赶走他。我便先到他们眼前,谎称说,其实我啊,天生便喜欢俊俏的少年郎,不爱姑娘家。”

  晗色唇角扬起来:“你还有过这样的时候啊……后来呢?”

  “后来,我在东海的朋友除了山阳,多了他一个。他没说过为谁褪去鱼尾,我也不在意。”嚣厉手里总是想拿着点什么东西,便从墙壁上再抓来一颗灵珠,搁手里盘着,“有段时间东海很不太平,诸位龙子都被派出去镇压各族,我也在其中。我怕他独自留在龙宫里叫人欺负,去哪便都带着,倒是山阳没和我一块。白日打仗累得要死,晚上回来入睡总做些厮杀的噩梦,他便唱安魂调安抚我的梦境。”

  说到这儿他安静了许久,晗色听到他在笑:“海妖之声,比美梦更像美梦。”

  晗色也屏息:“有什么不妥吗?”

  嚣厉继续干巴巴地说过往:“我有次打仗受了伤,自那后开始察觉到灵脉阻塞,心脉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全然以为是打仗的缘故。直到……一年后吧,东海翻天了。我继父大限将至,我母亲随后也病重,东海即将指定新主。我赶回去怕见不到他们最后一面,刚回家,四弟死在我宫里,将兵便来逮捕我了。”

  “……”晗色汗颜,“豪门真是有风险。”

  嚣厉被他逗笑了:“对,不愧是你,一语中的。”

  晗色也笑,眼睛酸酸的:“这和小鱼有什么关系?”

  “阴谋诡计是忌惮我的兄弟使的,当然,那是之后才知道的了。”他长笑,“那时觉得有蛮力就够使,旁人冤枉我又如何,清者自清,自有人会证我清白。于是我拒捕,还没去见我母亲呢,干什么就要在这当口把我抓起来,不是群东西。”

  “谁也不让步,结果我们便打了起来。混战里,我突然听到小鱼在唱歌。那一瞬间我以为他让人抓来威胁老子,我他妈气炸了,然后……”嚣厉的笑声大了些,“气到七窍流血了。”

  晗色意识到了什么,心口猛然一抽:“……为什么?”

  “因为他没有爱上姑娘,他为之褪去鱼尾的人也是一个男儿。那人给他取了一个比小鱼好听百倍的名字,叫汝安。那人天生不足,大部分时间得坐在椅子上,也是见鬼了,这病秧子都能让他喜爱,真他娘绝了。”嚣厉低笑,“汝安为他流第一滴泪,做医他的药。汝安为他流最后一滴泪,做困我的毒。什么安魂调,不过是激发老子心脉里的毒发作的引子罢了。”

  晗色转身而去,看到他低着头,手还在不自觉地捏着,指间只剩些碎粉末,地上只有灵珠的残骸。

  “再然后,我入了水牢。那时老子头上都长角了,半只脚踩进化龙的门,如果没有汝安,我能将整个龙宫掀成废墟……”

  晗色到他身前去坐下:“没事,现在你出息了,可以掀他们了。”

  “不能了。”嚣厉指指心口,“护心鳞让汝安的男人给挖了。我此生化不了龙,只做一条低贱的黑蛟。”

  晗色摸摸他的手。

  嚣厉伸手来捧他的脸,笑了:“你不用替我难过,世间弱肉强食皆如此。正如你所说,我后来出息了,天鼎山走一遭,活蹦乱跳地出来。不久我跑回去寻仇,那厮傻了吧唧地坐在龙椅上当大王,结果还不是被我一脚踹下来。我也挖了他的护心鳞,他便废了。至于汝安,正巧七年了,我还没……”

  “行了。”晗色捂住他的嘴,“你嘴豁了吗你?听的我耳朵都麻了!闭嘴,吵死我了!睡觉!”

  他直接拽着嚣厉衣领回窝里去,动作粗暴地往里一躺,背对着他把被子盖到头顶。

  嚣厉怔了好一会,躺尸般躺好,双手交叠放小腹上:“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你嫌我吵。”

  晗色从被子里吼出声哭腔:“睡觉!嘴巴也给我睡了!”

  “好的。”

  晗色紧紧闭着眼睛,努力不往将嚣厉的话深处想,一细思,呼吸便凝滞。

  *

  此后三日相安无事。嚣厉一如既往,该干嘛干嘛,人前板着老大模样,人后缩成孙子德行。不过这几天他有些忙,经常往外跑。

  晗色也神色无异,只要有机会就甩开嚣厉,到处去串门,游玩。

  他找了山阳,只提了“小鱼”两个字,山阳前一秒还言笑晏晏的脸,下一秒就又黑又白。

  “小晗色,那什么,尽量别搁嚣厉面前提这两字哈。”山阳干咳了咳,“小心他抽风朝你发脾气。”

  “那汝安呢?”

  山阳脸色刷的铁青,随后才反应过来:“他……他自己和你说的?”

  晗色点点头:“汝安也是你的朋友吗?”

  山阳笑着,颊边咬肌绷起:“我从前当小鱼是朋友,但世上没有小鱼。在叫这个名字之前,他已经是汝安。”

  晗色还时常坐着发呆。发呆时会想许许多多,想着余音现在怎么样了,想着跟着阿朝的白鹿山神……但基本都是关于嚣厉。比如嚣厉有没有见他母亲最后一面;当年怎么逃出的东海;进天鼎山前如何;入山后又过得如何;他从前提起周倚玉又爱又恨,是不是也没讨着好……稀奇古怪的想法争先涌出来,连他自己都受不了了。

  闲坐时,桌案前的嚣厉敏锐地看出了他的异常:“还在为我难过吗?”

  晗色一口否决:“啐!自恋狂,你还是去揽镜自赏比较实在。”

  “不照镜子,我一个丑八怪有什么好赏的,赏你比较有看头。”

  晗色听了便笑,喵了他一眼之后觉得不太对:“……你真觉得自己丑吗?”

  嚣厉翻着册子,闻言抬头看他:“哦,我在你眼里不丑?”

  晗色呆滞。

  他着实是不想告诉他,当初化成人形的第一眼就被他的颜给惊艳到了。

  哪就丑了?英俊得要命,帅得人腿软。

  “只要是长眼睛的都不会说你丑的。”

  “呵。”嚣厉继续翻册子去了,“废话,从东海到这,我身边长眼睛的哪个不上赶着巴结本座,谁会说?他们只会说,啊,大人,您长得惊为天人,啊,太好看了您。嗤。”

  晗色还想再挣扎一下:“他们说你母亲是个绝世大美人……”

  “是啊。可我长得又不像她。”嚣厉嘴角一抽,“我长得像老子。我娘从前生气时,没少嘀嘀咕咕地骂他死鬼丑八怪。”

  “……好强大的逻辑。”晗色乐不可支,“这审美不愧是和方洛做兄弟的。那我问你啊,什么样的你觉得好看?”

  嚣厉抬眼来看他:“你这样的。”

  晗色眼睛一颤,转身出去玩了。

  等走出嚣厉的视线,他快步冲到竹林里,逮住一棵竹树一顿猛摇。

  如此再过三天,正是春二月十二花朝日。春雨如飞絮,嚣厉拉着晗色办了一场庆生宴。

  起初他还傻傻地发问:“谁生辰啊?怎么不跟我说?我也准备一份礼物。”

  “你啊。”

  晗色靓仔吃惊:“我怎么不知道?”

  “一年前的今日,你化了人形,我带你来鸣浮山了。”嚣厉手里拿着根小草状的糖人,轻轻往他鼻尖一戳,“生辰快乐,小枸杞草,小晗色。”

  晗色怔在了原地,嚣厉便把糖人往他手里塞,牵了他另一手往山中而去。

  满山遍野的春花烂漫,所过之处,鸣浮山的妖怪们都朝他洒糖果。他看见了无数张笑脸,甚至在人群里隐约看到了少睢,少睢也冲他甜甜地笑,笑完抬手挥着,似是一个离去的姿态。

  那么多笑颜,只有嚣厉,他侧脸冷峻,只唇角勾着一点微不可见的笑意。

  “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礼物。”玩累了,他扣着晗色的手到鸣浮山的树林里,到树林深处挖了酒坛子出来,“我希望你开心。以后,一天比一天开心。”

  “那你……站好。”晗色红着脸笑,随后高声,“我现在想踹你!踹你让我开心!”

  嚣厉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跳:“就那么希望我不举吗?”

  晗色爆出大笑。

  两人对坐饮酒,待夕阳跃天边时,嚣厉问他:“这么乐呵呵的,你就没说想要什么实在的礼物?”

  晗色喝酒喝得身热,不经意间扯开了衣襟,衣衫松垮地坐在竹林里,半醉不醉地歪着头看他。

  他噙着笑看了他半晌,忽而莞尔出深深酒窝,伸出冷玉似的手,朝嚣厉勾了勾:“过来。”

  他那神情柔软又蔫坏,嚣厉笑了一声,做好了他将提些坏要求的准备。

  “来呀,耳朵附过来。”

  嚣厉附过去,听他轻轻地说了第一句话,他的笑意凝固了,无声一叹,更悠长的笑意从眼睛里溢出来。

  小妖精又醺醺然地说了第二句,这时嚣厉眉目微动,心里有些酸。

  最后,晗色再说了第三句,嚣厉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这样三个要求。短暂的错愕过后,心头酸疼不能止。

  “好。”

  他抱起晗色,踩着夕阳回竹屋,门掩上,上热榻。春风拂檐下风铃,一如乐章。

  晗色环着他脖颈,眯着眼看他。嚣厉解下他的发簪,先摸了摸他散下的长发,满指青丝绕指柔。继而到衣襟,腰带,蔽体的束缚尽数剥尽,回到赤诚相待,恍若重生初见之时。

  “第一个礼物啊……我要你在双修时,温柔待我。”

  嚣厉垂首看他,晗色鬓边淌了汗,犹如溺水的一块红玉,红唇微张着。

  晗色弯起眉眼,抬起手去摸他心口那五片红色的花瓣,一笔一划地描摹着,汗涔涔地对他笑,喃喃道:“很舒服。”

  嚣厉心头巨震,侧首咬了一口架着的小腿平息,继而低头抱紧他,覆唇以待。

  “第二个礼物么……我要你在我清醒时,正面亲我。”

  他知道,从前晗色很喜欢偷亲他。他也曾在他受伤那段时间里,趁着他睡觉时忍不住轻吻几遭,但在平常决计不做。只因那些细腻的小动作过于缠绵,比剧烈跌宕的双修还要令他感到危险。

  “第三个礼物,我要结束后,你抱我到温泉里,帮我清理。”

  嚣厉拥着他直到临近破晓,晗色哑声喊了句不成了,他便竭力消退意兴出去。这是他头一次让步,也还不到饱腹,但小草已然不成了。若在从前,他基本不管他的意愿,先得自己畅快淋漓,才有理智管其他的。

  可如今,他以拇指摩挲着晗色的脸,看他魇足地在自己掌心里轻蹭,心里忽然便泛滥了无边的情潮。

  那是难言的满足。

  两人都从未有过这般酣畅的体验,晗色反手摸着褥子,有气无力地轻喘,喃喃自语:“真好啊……我还是头一遭没在这事上吃苦头。”

  嚣厉捞起他厮磨着亲吻,亲足了才将他抱起,裹上衣袍往竹屋外的温泉而去。他们如游鱼般入水,嚣厉边亲吻他眉目边小心清理,晗色便热乎乎地靠着他,酒窝收都收不住。

  曙光照来,他含着笑抬头,却看到了眼周沾着泪珠的嚣厉,恍然又好笑:“天爷啊,你哭了?”

  嚣厉有些无措地把他抱进怀里,不叫他看见自己的神色:“没有。你看错了。”

  “好好好,是热气熏的,不是泪水,蛤蛤蛤……”

  嚣厉听着他笑,眼眶一阵又一阵地涨痛:“晗色,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

  怀里的小草妖环住他腰背,好像笑得要豁嘴了:“是吗?我是个俗妖,想的尽是些俗事,这就是我想要的。”

  “你对我,对我……”嚣厉气短,有些说不出。

  晗色从他怀里仰首来,目光与从前一样,充满孺慕和眷恋,甜意满溢。

  “我喜欢你呀。”

  故而我很容易就满足了。

  就如他对余音解释过的那般。你待我好一厘,我想报以一分;你待我坏一尺,我只想报复一寸。

  “嚣厉,我喜欢你呀。”

  只是这么简单。

  *

  春去夏来,倏忽弹指八十天过,正是夏五月初二。

  晗色闲来无事,如今日子闲散,便裁了纸做新本子,絮絮叨叨地做个话本。

  嚣厉便去折竹子回来,磨了做扇子,夏天扇着玩。

  “话本都做些什么?”

  晗色神棍般地卖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尽在这里。”

  嚣厉磨着扇骨逗他:“要不我说些从前的情缘来给你灵感?”

  “切,才不要。”

  “醋了吗?”

  “不醋,为什么要醋?我一点都不酸。”

  嚣厉以为他说反语,刚要笑,又听他继续说话。

  “都过去了,对过去锱铢必较的人,将来也将畏首畏尾,何至于此?你既然现在和我在一块了,你便是我的人,我不要求你干嘛,但要你与我在一起时,想的就是我。”

  嚣厉指尖摩挲了许久扇骨,笑起:“那是自然。”

  晗色挥毫如洒:“那就好啦。而且你的过往也太跌宕了,我还是自己天马行空地编好了,我还会画插画进去呢。”

  “跌宕?百年而已,再度日如年的,我的故事也走到了结……”

  嚣厉说到这磕巴了下,改词了,也突然意识到什么,无措了。

  “走到了安逸。我现在……现在有你了。”

  晗色喜滋滋地画着小图:“诶诶,可以啊,人话越来越会说了,总算不是白长着一张嘴了。没错,我和你一块,我们一起安逸。春来赏雨,夏来种竹,秋来扫落叶,冬来一起冬眠——”

  嚣厉怔怔听着,看了手里做一半的竹扇许久,终是放下,靠近过去并肩坐,伸手把叽叽喳喳的小草妖的脸捏过来。

  晗色被捏得脸圆鼓鼓的,酒窝都叫他捏长了:“干嘛啊?”

  嚣厉眼睛里笼罩着微亮的水渍,声音哑了起来:“我好像有些怕。”

  晗色蹭他的手心,抬起脚丫子放在嚣厉膝盖上轻晃:“有什么好怕的?咱俩现在就很好,你不作,我不闹,老夫老妻似的,和山阳他们一样就好啦。哦不,比他们还好!”

  “好……我不作了。”嚣厉伸手将他抱过来,下颌贴着他额头珍而重之地摩挲,“什么也不管了。”

  嚣厉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了怕。心口的沉沦花一直盛放着,他到此时才恍然惊觉,临寒给这情毒取的名有多毒。

  他沉溺在其中,爱上了本就心动的怀中人,爱上了这样无忧的岁月。放不下,伤不得,他如今只想和他有一日过一日。来日天雷来了,死也死得瞑目。

  可是……他的故事已来到了终卷,而怀里的小草妖,故事刚刚写完一个楔子。

  当日深夜,晗色做话本做到趴桌子上睡着,口水糊了整个封面。嚣厉熄了灯,过去把他抱上榻,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入睡。他指尖轻拨晗色的长发,轻声哼起了安魂调。

  “自古初见最刻骨。”他回头看了一眼明堂中央的美人画,那画上人长着和晗色相似的眉眼,他如今回头再看,自夜色里仔细凝望,看了许久,看清他是他,晗色是晗色。

  “往来留客最锥心。”他轻抚小草妖的耳朵,轻声地自言自语,“我要是叫雷劈死了,你比我强,以后断不会像我一样浑噩百年。真好……”

  他反反复复地重复了许多句好,听晗色无知无觉地打着小呼噜。如此坐到夜深,手边响起了一个传唤阵。

  嚣厉已经忘了会在夜这么深时来叨扰的人是谁,他把晗色放回被窝里,起身出门去,走远了才打开。

  “嚣厉,我把周隐抓回来了!”

  只开头一句话,便如暴击。

  观涛在传唤阵里大声嚷嚷:“开一下结界,这倒霉鬼给人捅了十几刀,法术大减给我抓到了,血糊我一身……”

  嚣厉默然无言地伫立在夜色里,天地静谧,他脑海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黑椒:我在做梦吗?

  黑椒:我还想继续做着。

  悄悄话:其实从黑椒种下沉沦花的那一刻,他就开始自己烧自己了。此后他的一切行为举止都建立在“我爱他”、“我想和他在一起”的基础上,而且他越来越沉溺(毕竟谁不爱小草),以至于不可自拔,想着不破劫了,剩下几年就和晗色过几年,来日被雷劈时圆润地滚远一点就行。

  晗色也接受了,但当晗色发现一切爱意都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他只认为嚣厉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在利用他的同理心,都是在骗他。这时候,本就一朝被蛇咬的晗色彻底不相信他了。

  而这个时候,黑椒哪怕解了沉沦花,也已经没救了。

  不合时宜的爱意全成了火,继而成灰烬。

  谢谢大家看到这儿,给你们鞠躬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