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服软>第154章 旧事

  他们把我给你了,也把你给我了啊。

  风声弱了,暴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地面。

  屋里除了老人家苍老隐忍的念叨声,再听不见其他。

  这些真相,慕青临和周意等得太久,又知道得这样突然,她们被迫静着。

  前者的理智被「迎风坡上连名字都没有的女人」占据,后者……

  “婆婆,我来了,您专门为我做的饭,我也吃到了。”周意轻声说,倒映在她墨色瞳孔里的灯光像浮散在水面上的光点,虚无缥缈,“我爸妈没有食言。”

  “你!你是小九?!”老人家的表情从震惊到惊喜不过须臾,她两眼含泪,紧握住周意的手说:“果真是个漂亮姑娘。”

  “你爸妈呢?他们怎么没来?”老人家着急地问。

  周意嘴唇在颤,目光流散,“他们来不了了。”

  老人家眼底的激动定格,仿佛有所感应,她来不及说话,握着的手已经被周意抽回去,转身大步往出走。

  门外大雨倾盆。

  周意木讷地看了两秒,在慕青临终于回神,准备开口之前,忽然又把门关起来,快步走回老人家跟前,说:“您帮忙安葬的那个女人,她身上有什么特征?”

  老人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涌起铺天盖地的惧色,“哪儿还是个人啊。”

  周意一瞬间懂了,她继续问:“您为她选的迎风坡离这里远吗?”

  迎风坡最通俗的解释是面迎风向的坡,只是一个统称,不特指哪一处。

  周意想知道具体的地点。

  老人家说:“不远,就在村子外面。被盗猎的打死的人都在那里。”

  周意抬头,好像透过紧闭的门窗和黑沉夜色看到了那些伫立在风雨中的墓碑。

  墓碑下的尸体早已经在泥土里分解腐烂,只留一堆白骨,可他们的灵魂将永远迎风站立,守护着这里的生灵。

  周意收回视线,漆黑双眼定定地看着慕青临,瞳孔里却没有一丝她的影子。

  她一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妍妍,我爸妈好像不是坏人。我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证实了这点,应该欣喜若狂,逢人就说才对,我抖什么啊?”

  周意短促地笑了一声,低下头,冰冷双手自虐似的用力地搓在一起,手背上白净皮肤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

  慕青临静止一秒,强压住胸腔里惊天动地的震动走到周意跟前,拉开她的手,动作轻柔地拽到身后,将她僵直的身体紧紧抱入怀里,柔声说:“小九,乖,想哭就大声哭,姐在这儿。”

  周意身上的凉意一瞬之间悄然散去,她迷茫地看着地上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很久才像是认出来一样,试探着抓住慕青临腰侧的衣服,一点一点攥紧。

  “姐——”

  一个轻如羽翼的单音出口,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从周意眼睛里滚落,砸在慕青临肩上,也砸进了她心里。

  她无比庆幸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迁怒过周意。若非如此,现在的她必然已经被悔恨没顶,那还有谁能来帮她哄一哄周意?

  慕青临抱紧周意,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情绪渐渐聚集、爆发,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后怕。

  还好慕正槐和商宁没把她教成一个是非不分的人,还好她从小独立自主,有消化情绪和处理问题的能力。

  还好……

  慕青临突然被周意推开,她没防备,踉跄着往后两步,身体重重撞在柜角。

  剧痛让慕青临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周意站在晃动的灯影下,猩红眼底透着滔天愤怒,“是郭弘和杜文菲!他们骗我!”

  周意双手握拳,声音阴狠凄厉,“我要杀了他们!”

  “小九!”慕青临拔脚飞奔,猛地从后面箍住周意的身体,“不是他们!我已经确认过了,不是他们动的手脚!”

  暴怒的周意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用尽全力踩在慕青临脚上,同时头往后撞。

  慕青临上下两处吃疼,下意识松了手劲儿。

  周意疯了般拉开门往出跑。

  老人家急得大喊,“这个天不能出去啊!”

  慕青临已经跟了上去。

  外面,雨大得睁不开眼睛。

  慕青临站在不见一丝光的路边大喊,“小九!”

  回应她的只有震天动地的惊雷。

  慕青临的身体一霎冰凉透骨,厉声,“周意!你给我回来!”

  身后突然亮起车灯。

  慕青临快速回身,被刺亮灯光照得下意识偏过头,用手挡开。

  不过一个动作,她立刻转回来,目光比直地盯着驾驶位失了心一样的周意。

  周意猛踩油门。

  吓得老人家失声惊叫,“小心啊!”

  车子和离弦的箭一样朝慕青临冲过来。

  慕青临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周意空洞的眼睛望着她。

  她看起来有些眼熟……

  周意惊恐大叫,“妍妍!”

  慕青临站在雨里,脊背笔直如松。

  周意猛朝右边打方向,车子几乎擦着慕青临的衣服过去,停在离她五六米远的地方。

  车厢里一片死寂。

  周意脸色煞白地握着方向盘,大口喘气。

  她刚才差点撞死慕青临。

  她差点把妍妍撞死!

  周意混乱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一幕。

  每一次重复都像尖刀狠狠扎进她的心口。

  她触电一样松开方向盘,想下车。

  甫一碰到地,双腿僵硬发软,狼狈地往下栽,被已经走过来的慕青临稳稳接住,抱进怀里。

  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周意浑身发抖,她愣了愣,趴在慕青临肩上失声痛哭,“姐,对不起,我忍不住……都是我的错,我嘴上说信他们,可我什么都没为他们做过,是我错,全都是我的错……”

  慕青临心如刀割,强忍着喉咙里几欲炸裂的胀痛,一手抚着周意的脊背,一手揉着她的头,嗓音前所未有得温柔,“小九,没事的,没人会怪你。我们都那么爱你,哪里舍得怪你。”

  “姐——”

  周意抱紧慕青临,站在面对着迎风坡的大雨里,嚎啕如重伤的困兽。

  ——

  两人在大雨里站了半个小时之久。

  丹增已经趁着雨势减小回来了,正和母亲在房间里小声说话。

  到深夜,慕青临安顿好周意,过来找老人家拿周鸣和阮中意留下的东西。

  临走,老人家担心地问:“小九没事了吧?”

  慕青临说:“没事了。您帮忙安葬的那个女人是我母亲,我是小九女朋友。那姑娘傻,帮女朋友找到母亲,一下子高兴得过了头,没忍住。”

  慕青临这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老人家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慕青临没久留,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包快步往回走。

  走到门口,突然停住。

  她还不确定这里面有什么,但真相大都是赤裸裸的。

  周意的情绪才刚刚平复,现在就拿给她看,她要承受的心理冲击必然会翻倍,可不看……她今晚同样会辗转难眠。

  慕青临略定了定心神,推开门进来。

  周意缩在窗边的榻子上,细瘦胳膊环膝,弓身趴在上面,偏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雨幕。

  听到门响,周意身体震动,转头过来说:“拿回来了?”

  “嗯……”慕青临把包放到桌上,尽量放轻声,“现在就要看?”

  周意说:“现在……”

  慕青临和周意对视片刻,沉默着拉开包,取出了里面已经被尘封十年之久的相机、便携记录仪和电脑。

  这么多年过去,机器的电量早就耗尽了。

  慕青临只取存储卡,把全部照片和视频导出,接着给周鸣和阮中意的电脑通了电。

  五分钟后,电脑成功开机。

  慕青临走过去捏了捏周意裸露的后颈,坐到床边,问她,“能不能和你一起看?”

  周意望住慕青临,半晌,朝她伸出双臂,被她抱过去坐在腿上,往肩头趴了一会儿说:“一定得是和你一起看才行。”

  她们这一看,一直从深夜看到了黎明。

  周鸣和阮中意的电脑里详细记录了他们离开报社的原因,以及离开报社那些年从事的工作。

  他们离开报社的确是因为体制内的工作按部就班,每天不是围绕鸡毛蒜皮的小事发表感想,无病呻吟,就是生硬地歌功颂德,吹捧领导,吹捧政策。

  这样的工作一眼就能望到头,待久了,心性就全磨平了。

  可他们选择记者这个职业的时候偏偏带了最纯粹的念头——尊重真理、尊重公众知晓真理的权利。

  新闻连棱角和重量都没有了,还哪儿来的真理?

  权衡之后,他们决定离开报社拥挤的格子间,去做一些值得的事。

  他们做的事情很危险——人口拐卖、贩卖,器官买卖,代孕,阴婚……他们在想尽一切办法揭露那些法律无法彻底打击灰色产业。

  本质上,他们是比慕青临走得更远的调查记者,时刻面临着危险。所以才谎称去了地理杂志,一是不想让周意担心,二是地理杂志的记者需要满世界跑,不能经常回家。

  不回家,就不会因为他们调查记者的身份给周意带去麻烦,连累她有一天被人报复。

  同时,他们也在用自己的力量挖掘那些埋在深处的动人故事——边境线上的守护者,大山深处的教育者,为亡魂引路的收尸人……还有未完成的西南野生动物保护队。

  他们的照片和文章通过报社进行刊载,一度让已经失去激情,正逐渐被新媒体取代的报社重获生机。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离开了报社,又没有真的离开的原因:老社长为了报社的存亡,需要那些有分量的照片和文章来刺激大众眼球。

  周鸣和阮中意一为老社长的栽培,决定以社员的身份继续为报社供稿是他们做人的原则;

  二为女儿的生活,只有和报社的关系不断,他们把周意的户口放老社长夫妻名下才有理由,才能给她一个平静安稳的童年,才能以此弥补他们为了工作,撇下她的事实。

  那些年,他们一直躲在暗处,灵魂却始终站在光里。

  然后,戛然而止。

  相机是记者的命。

  慕青临不清楚别人的习惯,在她这儿,只要有条件,每天都会从相机里导出一次原片,然后删掉相机里的那份。这样,即使相机丢失也不会泄露太多重要的东西。

  周鸣和阮中意的习惯似乎与她相同。

  她从存储卡里导出的内容只有一天——商宁死的那天。

  周鸣和阮中意来西南不久,就在志愿巡护队听到了商宁的故事,他们迫不及待想采访这位最早从事野保的女性,却遭到了她坚定的拒绝。

  商宁说:“你可以采访这里的任何人,唯独不能是我。我负责收集反盗猎情报,只能活在人后,往人前走的任何一步都有可能要我的命。”

  阮中意问:“明知道危险,您还是要坚持做?”

  商宁笑着说:“总得有人来做。你们不也来了?”

  周鸣和阮中意动容,就更不可能放弃这个故事。他们不仅要做,还要当成头条来做。

  于是,他们就像郭弘从报社拿到的资料里写的那样,开始想方设法用自己的方式坚持取材。

  但他们的坚持不是以商宁的生命为代价,执意拍她,而是靠着一双腿,跑遍整个西南,收集了上百个和野保有关的感人事迹。

  遇到商宁被杀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离开西南之前,周鸣和阮中意想去腹地——羊群聚集的地方拍摄一组照片,作为专题的一部分。

  也是那天,已经知道商宁真实的身份Minh用假的盗猎计划把她骗回了西南腹地。

  ——

  大雨倾盆的丛林。

  周鸣和阮中意就在离慕青临不远的另一个方向藏着,镜头之后,一向温软的阮中意冷静地拍摄着罪恶发生的每一帧。

  拍摄结束,他们本来可以全身而退。

  阮中意却看着同样迟迟不愿意走的周鸣,说:“巡护队的人说商宁也有一个女儿,和小九一样,从小被放在家里,见不到,摸不着。我们没办法冲出去保护这个孩子的母亲,至少该尽我们所能,让她后半辈子过得轻松一些。

  母亲死无全尸对一个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她就比我们的小九大八岁,还是一个刚步入社会的小姑娘,以后的日子长着。”

  周鸣紧握着阮中意的手,眼底是寒冬大雨也浇不灭的热火,“阮阮,父母早早病故,无亲无故的周鸣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你,一定是他三生有幸。”

  周鸣这一句虽未明言,意思却已经再直接不过。

  两人立刻收拾行装跟上Minh的人,于中途,趁他们喝酒庆祝不备,抢回了商宁一大半的尸骨,带着她拼命往前跑,最终还是只能争取到一点将商宁的尸骨和证据妥善保存的时间,再多的,能保全自己的,能不牵累戴勇的,没有。

  视频最后,阮中意和周鸣的脸出现在了镜头里。

  阮中意哽咽着对十五岁的周意说:“小九,没有爸爸妈妈陪在身边,你依然让自己长成了一个热情坦率的好孩子,要一直这样,知道吗?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

  爱她,却还是选择把工作排在她前头?

  周意脑子里充斥着太多超过她承受能力的真相,静不下心去想为什么,只能转过头求助慕青临,“姐,什么是值得的事?”

  迟迟无法从震惊里回神的慕青临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把泪流满面的周意抱过来,声音沙哑,“值得的事就像理想,人有理想才活得真实、充实。”

  “可是理想好自私啊。”

  “总得有少数自私的人存在,其他大多数人的生活才能仰仗他们过得幸福美满。”

  周意抱紧慕青临的脖子,执拗地问她,“那我们呢?我们失去的东西,谁来还给我们?”

  慕青临仰起头,把眼眶里已经控制不住的泪意硬生生逼回喉咙里,如她在那个狭窄的试衣间里承诺的一样,耐心地哄着不听话的周意,“你父母、我妈,他们已经还了。小九,你好好想一想。”

  周意说:“我想不出来。”

  慕青临在黎明里轻笑,“果然是个傻子。他们把我给你了,也把你给我了啊。”

  时间在一刹那定格。

  和慕青临相遇后的种种逐一从周意脑子里闪过。

  ——红门巷里的周意遇到慕青临,封闭的生命终于透进来了一道光,后来,这道光也帮她打开了厚重的心门。

  ——当它又一次被阴霾覆盖,是韩秋出手相助。她会那么做的原因是商宁,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是商宁救了周意一命?

  ——而在西南,周鸣和阮中意用自己的命换了商宁半身尸骨。

  ——他们换这半身尸骨是为了救素未谋面的慕青临。

  ——慕青临则在他们死后,用她身上所有的好让他们的女儿重新活了过来,是她封闭生命里的第一道光。

  这是冥冥之中,还是因果循环?

  周意搞不明白,她捧起慕青临的脸,急不可耐地闯入她口中,和她的舌头翻搅在一起。

  搅到舌根生疼还是没什么真实感。

  周意粗魯地把慕青臨推到床上,通紅雙眼俯望著她,說:“妍妍,JINLAI。”

  作者有话说:

  这还有什么好锁的!!神经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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