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泛着旧黄,倒映在墙上映出一片斑驳。

  床上人忽而动了一下, 墙上的影子便也跟着动了一下, 他朦胧间半睁开眼睛, 正看到背坐在岸边,正悉心点烛的身影。

  易天璃回过头, 看向那张熟悉却也不再熟悉的脸。

  叶南子只看了她一眼, 便微微侧过了脸去,他的气息有些虚弱,虚弱到在这张已经足够老的面孔上又平添了几分沧桑。

  易天璃也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才端着桌上还热腾的药碗走到了床边。

  叶南子躺了一会儿便慢腾腾的坐起身来, 易天璃虚扶了他一把, 心头有一股子难捱的气劲儿嚣张作祟。

  “……把药喝了吧。”也不知道就这样面对面坐了多久,易天璃才鼓起勇气道了这么一句。

  她把碗递出去,叶南子便抬手接过来,却没有直接喝, 而是垂眸轻轻嗅了一下。

  “含叶殿的人,长进不少。”

  撇开那些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情, 平心静气的叙起旧来,却是从含叶殿开始的。

  易天璃的心绪莫名一松, 她不由笑了笑,“都是你带出来的人,自然得给你长脸。”

  “……他们, 都还好么?”

  “嗯。”易天璃点了点头。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叶南子第一次来天极教的时候,易天璃就送给他一座宫殿作为谢礼,“含叶殿”这个名字,还是随着他的名字起得。她还特地精挑细选了十几名资质颇高的药童,但原本无意让叶南子授业解惑的,不过就是想着替他打打下手,谁知叶南子自己倒是大方,一个不落的将那些孩子都领上了道儿。

  后来想想,他或许早就计划要走了,不过是想让那些孩子能接替他而已。

  易天璃面上的浅笑很快便淡了,那些过于久远的事情其实还算美好,但相比眼下,却忽然变得苦涩起来。

  叶南子将药汤几口饮尽,易天璃却陷入了挣扎,忽而又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叶南子沉默了一会儿,他以前的脾气是极好的,对易天璃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只要是易天璃想要做的事情,想要的东西,他都会竭尽所能的替她圆满。

  他总是看着她笑,原本他笑起来的时候就十分好看,看到易天璃的时候便是笑的更好看了。

  他为她放弃了太多东西,名利、地位,甚至是……他自己。

  “与你无关。”

  可现在他的眼里只剩下淡漠,以及这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与你无关”。

  易天璃知道他是不想回来的,不想再见到她,也不想让她看到他如今的模样。

  她确实亏欠了他太多,而眼下也只是想要亡羊补牢而已。易天璃颇有些执着道:“你告诉我。”

  叶南子摇了摇头,答非所问,“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他说着又略显吃力的躺了回去,“那孩子一日之内应该就能醒来,不用担心。”

  易天璃:……

  对方不容置疑的下了逐客令,饶是易天璃也拿他没有办法,

  她无奈起身走了出去,殿外等了许多人,见她出来便迫切的围了过来,“教主,师父可好些了?”

  都是些叶南子的得意门生,往日里来头再大的病人也不见得他们倾巢而出眼巴巴的聚过来,眼下却欢喜的跟什么似的。

  易天璃心情虽不佳,却也没有迁怒,闹着性子道,“应该是好些了。”

  “那就好那就好,一定是我药熬的好。”

  “是我方子配的好!”

  “……”

  这些孩子,要知道叶南子方才夸他们了,岂非要开心的上天?

  易天璃被吵得有些头疼,“行了行了,人才刚醒,你们就在这嚷嚷!”

  这话一出,又叫那些孩子瞬间都闭了嘴。易天璃无奈的摇了摇头,正转身要走,忽而又想起什么,停了下来。

  那些孩子被她吆小鸡似的吆喝了一番,一下子便散了,三三俩俩心有不甘的往回走,易天璃的视线在人群里绕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其中一个男人的身上。

  “骆风。”易天璃唤道。

  被点了名的男人随即停下脚步,回头道,“教主还有吩咐?”

  易天璃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的殿门,低声道,“你随我来。”

  骆风是含叶殿里年纪最长的,当年因为天赋过人受极了叶南子的重视,后来叶南子走了,含叶殿便靠他管制着,要说医术,当仁不让该是那些孩子里最好的。

  易天璃领着他去了花池,屏退了下人,方才犹豫着开口,“有个问题,我只问你。”

  骆风会意,“教主请讲。”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一个人瞬间苍老二十岁?”

  “瞬间苍老二十岁?”这个问题显然有点超乎他的意料之外,“生病了?生一场大病之后人就会看起来苍老许多。”

  易天璃摇了摇头,“应该不是生了什么病。”

  叶南子自己就是大夫,还不至于把自己治成这样,况且什么样的大病能叫人一下子老这么多?而且他来时状态其实还不错的,说明他身体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就只是老了。

  骆风挠了挠头,“那会是因为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某种反噬?”

  身后忽然传来练红玉的声音,易天璃回眸看了她一眼,尽管吩咐了不允许任何走近,但看到来人是她的时候,易天璃却也没表现出不高兴。

  反倒是迫不及待的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好像听江湖上的一些术士聊起过,这世上能救人的大夫分为两种,一种便是以药王谷为首的正道医师,还有一种,便是早已消亡百年的诡医一族。”

  “是,百年前确实有这么一个家族。”骆风顿时想了起来,他也看过不少相关的医书,除了和医术有关的,也有一些关于医术界的事件记载,就比如说药王谷谁当家,谁继位,谁医术高超救了什么了不得人……都有囊括,其中自然也夹带了一些关于诡医一族的。虽然篇幅不多,却也足以令人阅之唏嘘了。

  “诡医?”易天璃问,“与寻常医师有何不同?”

  骆风答:“寻常医师救人,是用药,用针灸,不管医术多高超,总也绕不出这个常规的圈子。但诡医救人,却不靠这些。”

  “那靠什么?”

  骆风想了想,“他们用诡术。说是诡术,其实有点巫蛊的意思。曾经江湖上还有一度被传的沸沸扬扬,说是诡医者,能活死人,肉白骨,神乎其神。”

  “但其实呢?”易天璃又问。

  “其实,所言不假。”不等骆风再答,练红玉忽然道。

  “当真?”这下便是骆风也愣住了。

  练红玉道,“我若没记错,诡术里有一门至高的绝学,说是已经失传许久了。通俗来讲,叫以命抵命。”

  “若诡医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那么理论上来讲,他可以救活任何人。”

  易天璃:“……”

  骆风没看过这一段,所以练红玉一字一句说出来的时候,他也大吃了一惊。

  易天璃的声线微微颤抖,“你是说……?”

  练红玉不可否认的点了点头,“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所以易灵谣第一世五年,第二世十八年,正好二十三年,都是用叶南子自己的寿命换来的?

  “另外还有一点,但无从证实,”练红玉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说是诡医者,此生都不能再以寻常的医术救人。”

  “这个我知道,”骆风对叶南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单纯是对这段野史十分感兴趣,“因为诡医的门槛很高,想要成为诡医,还需要立下血誓,以后只能以诡术立足,且终身不得反悔。否则……”

  易天璃:“否则如何?”

  “应该也会被反噬。”

  若真是如此,为何……为何叶南子从未与她提过只字片语?

  也难怪……难怪他那么着急的要把医术教出去,还是毫无保留的都教了出去。

  可他完全可以拒绝她的啊!她纵然再怎么想要这个孩子,也不至于要拿他的命来换啊!

  他为什么不说呢,他只要告诉她实情,她必然也不会再那么执着了。

  “教主?教主您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易天璃才惊觉道自己的眼睑不知不觉便一片湿润了,她此生究竟何德何能,能叫那样一个男人为她一而再的豁出性命?

  她也终于明白了叶南子的那句话,他说不会再有第三次机会了。

  只是因为,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寿命再来分享第三次了。

  “你先下去吧。”易天璃克制着情绪,对骆风道。

  “是。”

  花池里的植物生的极好,纵是这气候再怎么变化无常,也没能打压它们分毫。

  哪像她们这些活人,受世俗烦扰,千思万绪理不清,终要被活活困死其中。

  易天璃该是这世上最十恶不赦的恶人,她欠了太多的人命债,却从未有过什么奢侈的负罪感,但惟有这一个,是她无法心安理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