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双鱼>第25章

  论清净,港湾中没有比南余湾更清净的了。

  按理说,南余湾作为一个天然良港应当更繁忙富足一些,但两年前这里发生炸海的事儿后,此处就再也不允许船舶停靠和流通了。

  当然这事是秘而不宣的,但好好的一处港口被荒废,总有人会嘀咕几句。只不过该出来发声的都对此讳而不言,知情人没个响屁,不知情的打听到风声直觉不对后,也纷纷不敢接着往下探究了。

  七月炸海这件缺德事是老司长廖向明拍板的,炸海后,南余湾的旅游业和港湾地位迅速灰败,各方面利益都受到了影响,但炸就炸了,那些颇有微词的人也只能在事后当一回阴沟里的诸葛亮。

  大家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提起这事儿,如果非要起个代称,大多人会讳莫如深地提一嘴“七月流火日”。

  七月流火日后,南余湾有了另一个功用——东亚守抑组织总部及开会场地。

  “气候宜人,交通方便,基础设施完善,地广人稀且经济发达……甚至连通暗海,挺适合作为东亚守抑组织总部的前身。”徐井舜立在韦欣身边,“要不是知道内因,我还以为当年廖向明炸海是为了给这组织腾地儿呢。”

  东亚守抑组织全名为东亚守望人类命运与抑减负量态组织,里面的要员大多是各国人鱼高层和与此类事儿利害一致的权贵们,由于组织性质特殊,所以这个非政府的组织颇有种“天高皇帝远”的意思。

  “不过是顺着廖向明的台阶下罢了,司鱼院在近几年都能一手遮天了。”韦欣大多时间都只能靠手语交流,再次开口时,话语中还可以听出磕绊和语误来。

  她往斜后方扫了一眼,看到特科院空缺的位置,感慨道:“我以为廖向阳在位已经算是做到极致了,没想到祈乔更甚,你发现没有,她仅仅在任几个月,特科院已经快要被挤压得不存在了。”

  “上次那事儿后,我听说司鱼院打算将第一医院也纳入麾下。”徐井舜说,“司鱼院不仅自带科研和医务人员,还打算吞并正式的这些机构,她野心实在太大了。”

  “……廖向明揽权不揽事,祈乔两边一起抓还不出纰漏,这个年纪能做到这种程度算是很不错了。”

  会议通知得比较急,所有的与会人员都在火速赶来,眼看空荡荡的会堂渐渐充盈起来,人鱼委员会长老席却总显得有些寂寥……可能因为内院长老好久没聚齐过了,有些人已经不在了。

  第二长老云鸿煊隐退多年最后落得个非正常死亡的下场,六长老……也就是那个短发的小姑娘叛逃后被还在通缉中,七长老的位置这些年一直空着。

  韦欣忍不住物伤其类:“都说人鱼长生长寿,但有几个人鱼能寿终正寝无灾无难?”

  徐井舜举例说:“就像覃家公子那样,对这些龟毛事儿不闻不问,梅妻鹤子,做一个安闲散人。”

  韦欣:“这不是想当然吗?他身在覃家怎么可能完全不操心,覃家家主现在正值壮年,但十年后,二十年后呢?覃殊淮他那任劳任怨的大哥可不是人鱼,没有百余年寿命给覃家卖命。”

  徐井舜略一颔首,本来也没正经分析,从善如流地接受了韦欣的说法。

  “昨天我们委员会召集全体人鱼开会时,我瞧大长老那个态度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还想着如果内院有变动,就把戚夕接过来看看她能不能进内院……结果那秃头居然打算拉我下位。”韦欣着实无聊,摘下眼镜轻轻捏揉着鼻梁骨,“我在替哥哥接这位置时就想到了这一天,但我当时说了,我们家的人,无论是谁当这个会长,就一定要尽善尽美,不给家族和后世留隐患。”

  徐井舜震惊的表情一瞬而过,他语速放慢道:“抱歉,我一直以为您当年是和兄长夺权上位的。”

  “当年东亚抑守组织要求路家出一人来坐这个位置的时候,委员会内院定了的人是路彦他爸。”韦欣笑意淡淡,想起了往昔的美好,“结果这个节骨眼上,路家有了路彦……一旦为人父母心里就有了牵挂,这个吃人的地方可不管你有没有子女双亲,拿你至亲要挟的时候毫不手软。”

  徐井舜皱着眉没说话,韦欣自顾自地感慨:“我孤寡一人,上无老父下无幼子,也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是最好的人选了。”

  徐井舜终于忍不住打断韦欣:“……您受苦了,那段时间确实更迭动荡,他们没少给您下绊子吧。”

  韦欣抬眼看向徐井舜,徐井舜站得板正,像个四十刚出头的英俊叔叔,他又很会收拾自己,在大路上走一遭能收割不少年轻姑娘的联系方式……可谁能想到,这个人已经活了五六十年了。他的身材样貌像是永远冻龄在了四十岁,永远年轻,永远不朽。

  “你比我年长,应当听说过‘传薪计划’吧。”韦欣摘下镜片慢悠悠地擦拭,“成员名单里有我的名字。”

  徐井舜没什么意外:“略有耳闻。”

  “传薪,传薪,说的倒是好听,前薪火尽传于后薪,这哪儿是培养后世人才。”韦欣说,“没有子女就让你培养一个,养出感情了就拿她作为你的掣肘,养不出感情就把她送去当‘逢春计划’的祭品。”

  徐井舜刚开始还在点头听着,直到最后一句,他神色突然变了:“再生的躯壳?逢春计划?戚夕是不是……”

  韦欣摇摇头:“枯木逢春,死而复生,那些老东西还没活够呢,还要借着人家年轻人的躯壳再在这世上当祸害……只要我还在世,戚夕就不会知道这个计划,她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倒是那个祈乔,我怀疑廖向明把她拉进逢春计划了,姓廖的心狠手辣不讲人情,这倒也符合他的作风。”

  韦欣放眼望去,会堂最前面落座的那些人都老要成一堆枯枝败叶了,还要被人搀着来发表言论。

  她冷笑:“豺狼肆意妄为,猪狗指点人类。”

  徐井舜欲言又止,韦欣余光瞥见,爽快道:“想说什么就说吧,某些人都准备拉我下位了,还不允许我骂他几句了?”

  徐井舜实在说不出话,只能朝韦欣后面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后面有人。

  “姑姑,好久不见,您真是越发容光焕发了呢。”

  韦欣回头,一个曼妙婀娜的年轻女人很具有视觉冲击力地闯进了她的视野,女人生得艳丽,像复古油画里的玫瑰,明明用的是最鲜活的色彩,呈现的效果确是腐朽糜丽的。

  “路婉?”许久未见,路婉变化极大,要不是那同路彦一样优越的鼻子和嘴巴,韦欣差点没认出这个远房表侄女。

  “上次见姑姑,姑姑没认出我,那时的我不太懂礼数,没主动来找姑姑叙旧。”路婉道歉语气很真诚,说话时嘴角噙着合乎礼仪的微笑,但如果挡住她下半张脸,就能发现——那笑意其实并不达眼眸,而她的眼睛时刻都是冰冷且克制的。

  韦欣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个陌生的侄女确实在哪里见过:“上次见面是上什么时候来着?”

  “您看您,忘性这么大。”路婉敛裙端庄地坐在她身边,“五年前我和路彦坠崖,他被救活了,只有我葬身鱼腹,您是不是忘记我已经人世除名了呢?唔……这不应该怪您,我想想……上次,上上次见面,我都戴着面纱,我们路家血脉之间只有下半张脸相像,您认不出我也是正常。”

  韦欣悚然一惊,额角青筋一跳一跳的——自己确实没怎么注意过路婉,就连五年前那场事故自己也只顾得关注路彦了,这个平平无奇的人类女孩死在暗海也确实没人关心,仅限于记得一个迷糊的轮廓和名字而已。

  所有细节的忽视积压导致路婉再次出现在韦欣面前时,韦欣没有惊讶于她的死而复生,而是顺着她的话题聊一些闲言。

  一个满心欢喜从地狱爬回来见亲人的人,照面时发现对方根本不记得这些,自己死没死都一样,恐怕心情都不太好受。

  不对……上次韦欣在内院开会时确实见到了一个戴面纱的女人——但那个女人,也就是路婉,坐的可是长老席!

  “上次委员会选举会长时,为了让您能够连任,我那票刚好能算作至关重要吧。”路婉挽着韦欣胳膊,话语的尾音轻快,说完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她嘴角顺着“吧”字的弧度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像个求长辈夸奖的小姑娘。

  韦欣被她这个“吧”字惊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一个人类女孩,她是如何位列第五长老席位的?她经历了什么,是不是已经成为了“逢春计划”的实验品。

  “哎呀,这不是徐井舜叔叔吗?幸会幸会,久闻大名。”路婉摘下黑纱手套,露出纤长的手指,她很轻地和徐井舜交换了一个社交礼节,又再次戴好了手套,“今天怎么只有您一个人陪着姑姑呢,我听说小路和戚夕也会陪着姑姑一起来,没有见到他俩真是遗憾,不过还好,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们了,我们姐弟俩马上就可以见面了,真好。”

  韦欣不好的预感一茬一茬地往出冒,她越听脸色越不好,最后直接沉下脸问徐井舜:“这天都快亮了,小路她俩吃完夜宵了没?”

  徐井舜无可奈何道:“定位失败很久了。”

  路婉优雅地鼓掌:“吃夜宵啊,那就吃尽兴一点吧,小路最喜欢吃这些不健康食品了,什么奶茶啊可乐啊,那会儿他老是往家里买。”

  韦欣受不了她这幅阴阳怪气的假模假样,站起来就往外面走。

  路婉保持着端庄娴静的美人坐姿,手肘托着脑袋轻声叫住她:“姑姑,你也是女性,为什么你也要重男轻女呢?”

  韦欣没有回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路婉点点头:“那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我,明明死的是我,所有人关心的却是路彦?”

  韦欣转身认真地告诉她:“这里面的林林总总都牵扯到了上一辈的事情,与你没关系,更与你是个人类或是女孩都没关系。你应当是朵娇花,使命、血统、原罪都应与你绕道而行,我们这些叔姨长辈也应该把你保护得很好,五年前那桩事情是我们的失职,姑姑虽然不能劝你放下心结,但姑姑想要你一辈子再也无灾无难。”

  路婉沉默下来,似乎有些动容。

  “不讨论不关注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徐井舜在韦欣身边补充道,“但我们毕竟不是当事人,你受到怎样的对待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你心怀怨恨也情有可原……但路彦是你亲弟弟,你不该伤他。”

  感时伤怀的路婉瞬间收起思绪,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他母亲破坏我的家庭,在我母亲怀孕期间趁虚而入,他哪儿是我亲弟弟,从小到大他从我这里分走的东西我不该要回来吗?”

  “上一辈的事情我们不怪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怪他?”韦欣坐下来试图开导她,“你开车冲进暗海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时候的你也是怀着满腔怨恨吗?你问过自己为什么要在当年救他吗?”

  路婉扭过头不说话了。

  “假设你当年是因为冲动才违背了心意,那现在都过去五年了,你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仇恨的味道吗?为什么不早些下手而选在今天,是谁指使的你?”韦欣说了太多,嗓音沙哑犹如念着祭文的巫女,同时,她还不动声色地使用了致幻,打算蛊惑路婉说出真话,如果路婉上钩,那么她或许还是人类,如果她无动于衷,那她皮下是个什么东西可就不一定了。

  “姑姑,我没办法和自己和解,我没有家,人类不接纳我,人鱼瞧不起我这个残次的实验品,我空有虚名却活着没有任何意义。如果真有和解那天,我唯一的利用价值也就没有了——该去死了。”路婉笑得含蓄,瞧着有些惨淡,像是白玫瑰被泼天而来的废弃颜料浇过一样,“对了,姑姑你可能忘记了,会堂里为了防止人鱼耍小手段,每个座位下面都安装了针对神经干扰的屏蔽仪。”

  韦欣动了动嘴唇:“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愿意回过头和自己聊一聊前因后果……”

  路婉打断韦欣,然后牵起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按着指关节:“好呀,那姑姑你愿意像对戚夕一样对我好吗?今天的事情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好不好?以后我和小路辅佐你,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和她一样做你的传薪人……”

  毫不意外的,韦欣瞬间抽走手,被她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徐井舜看路婉冷着脸起身,立刻上前把韦欣护在身后:“路小姐,戚夕并不是会长的传薪人,望知悉。”

  路婉摇曳着步子缓缓逼近:“你问问大家,谁信呀?她对戚夕那么好,恨不得掏开心脏藏在心窝里,如果不是为了保护那副躯壳,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宁愿舍弃自身也要保护另一个人呢?这不是犯蠢吗。”

  徐井舜伸平手掌,面无表情地用指尖抵住她渐渐靠近的肩骨:“路小姐,请你自重自爱。”

  路婉无法近距离谈话,只能抱着胳膊远远地看着韦欣:“韦会长,如果拿你的命换戚夕的,你愿意吗?只要你说一个‘换’字,我立刻叫人放过戚夕。”

  韦欣抬头看了她一眼。

  路婉掩着唇笑了:“这不就对了,你果然还是更爱她一点,甚至超过你自己。”

  双方沉默片刻,路婉突然笑了起来:“三、二、一……谈判破裂,你猜猜你的宝贝戚夕现在怎么样了?”

  她家宝贝戚夕现在正在晒太阳——人鱼不会溺水,戚夕在海里浮沉一夜,顺着激流来到了南余湾,这里天气不错,她整个鱼都被晒得暖意融融,鱼腹的少许鳞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莹莹的光,远看流光溢彩,近看莹白剔透。

  戚夕不是完全没有鳞片,中半部分及尾巴下缘是光滑如玉的,上半段尾巴会有少许鳞片遮挡,但那点儿鳞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这些小玩意跟个装饰没什么区别,韧薄清透,甚至比女孩的美甲片都薄,点缀到鱼尾巴上,跟裹着超短白色蕾丝花边裙一样。

  而那颗子弹在这个花边裙上擦了个边,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戚夕深吸一口气把自己翻了个面,这才不用像死鱼一样飘在海面上了。

  “南余湾……”戚夕忍着疼痛抬头,这里的崖岸挺高,该从哪儿上岸?

  正逢绝处,戚夕突然听到了些许人声,她随着声音游过去——那竟是一处别墅区。每个独栋别墅都隔着同等的距离,大同小异的建筑体各个都穷极工巧,远望过去有一种和谐又匠气的美感。

  在望不到尽头的建筑群里,戚夕凭着直觉一眼相中了其中的某一栋——她感觉那栋风骚得很有个人特色,那种奇诡的个人特色莫名其妙地戳中了戚夕的审美点,她便化回双腿一瘸一拐地朝着那地方走去。

  她需要找个手机给会长报声平安,同时也得给祈乔一个交代——但愿她不要一直逗留在暗海附近寻找自己,那地方待久了伤身体。

  海风卷起祈乔的发,一抹青丝很不乖地飘到了她鼻尖上,惹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祈乔已经在此逗留很久了,她在看到暗海的那一刻就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后来又通过威逼利诱拷打了对方一顿,这才纡尊降贵地点点头放人走了。

  伤假归来的小陈上前说:“司长,南余湾那边又在催您了,司鱼院不到位,会议无法进行。”

  其实祈乔的心都随着暗海飘到了南余湾,恨不得原地瞬移到那边寻找戚夕的下落,但她不能,她只是含蓄地一点头,当着对面的喽啰们面目深沉地说:“怎么办,你们把我的未婚妻搞丢了,我可得和你们要个说法啊。”

  留下当人质的喽啰们团团被绑在团地,听了这话立即抖成了筛糠。

  祈乔满面忧愁地原地碰瓷:“小陈,通知下去,就说他们有人趁机伤害我的家属,我只好不去开会了,那边爱延期就延期,反正所有决定都得我们司鱼院点头通过,我们就把那一票否决权焊死在座位上,当个钉子户给他们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