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栽是蹦着登上马车的。当她转达驸马原话时,陛下似乎很不愉快,语气也很敷衍,但云栽早已习惯了凡事不能看表象,得看这些行为最后会引出什么。
比如,陛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云栽观察到她的眼睛里埋着一圈很淡的红。
“正好有件案子需要她出面。”
有件案子需要她出面?意思是允许了?云栽心中暗喜,但又不敢放肆庆祝,只装作若无其事,“那……我便去安排?”
当天晚上,岑杙便被装在一辆拉菜车里,左转右转七弯八拐地进了皇宫。从菜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很诧异,皇宫里竟然还有这样荒僻的地方。直到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熟悉的教坊司的乐声提醒自己,她真的是回宫了。
云栽帮她把头上的菜叶摘下来,拿了件小太监的衣服给她换上,岑杙问:“前边怎么这么热闹?”
“今个是二公主生辰,陛下特地在康德宫召开了家宴,宴请了宁北侯府,以及各王公大臣。”
“哦,我说为什么要拉这么多菜进宫。”
当岑杙站在无为宫门前的时候,好多情绪都涌上来,站在门前迟迟不进去。云栽赶紧拉她进来,“花卿姐姐,由这儿到玉清阁都没有人,你先去沐浴更衣。我去禀报陛下。”
岑杙忐忑地看她离开,独自一人走进玉清阁。看着那些熟悉的旧物,全都摆在熟悉的位置,她心口泛酸,一直到身体完全浸入玉清池,才彻底恢复平静。温暖的泉水化成丝丝入扣的手掌,轻柔地包裹着她。她躺在里面舒服地泡了一会儿,顺手拿起旁边的澡巾,往胳膊上轻轻一搓,竟然搓出了好几根两头尖的长泥。
她恶寒了一下,什么情绪都不剩了。粗暴地甩起澡巾,把自己上上下下搓了遍。头发丝也一根一根的用皂角洗干净。出来的时候瞧见那水似乎都变了颜色,她假咳了一声,装作没看见。还好这水是活水,不一会儿就过滤干净了。岑杙在外间的香炉旁把头发熏干,换上干净的衣衫,用牙盐漱了好几遍口,含了一块薄荷片,心满意足地躺在暖席上伸懒腰,感觉神清气爽,快活似神仙。
苏合看见她走进大殿的时候,“啊”的叫了声,又惊又喜,“驸马,你回来啦!”
岑杙眼波平静,但其实内心比他还要激动,把薄荷片从口里拿出来,“嗯啊,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们都怎么过的啊?”
苏合道:“陛下说驸马在外边养病,不让我们对外透露。我们每天照常供奉饮食,凉公公也常常来探病,宫里的人都以为驸马还在宫里。我们天天期盼着驸马养好病回来,没想到驸马真的回来了。”
岑杙瞧他泪眼汪汪的,没想到这个亲信对自己如此“情深意重”,当即递给他一块梅花酥。
熟料,苏合条件反射的又叫了一声,“驸马怎么能随便吃东西!”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银针来。
岑杙把手一缩,“行啦行啦行啦,又没人知道我在这儿,谁还给糕点下毒啊!真是!”
苏合这才犹犹豫豫地收回银针,苦口婆心道:“驸马虽不住这儿,但外人不得而知,驸马还是要注意的。”
“得得得怕了你了!”
岑杙上二楼去,发现她的寝室还维持着自己离开的样子,床上的被褥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日常穿的那件天蓝底绣白云纹的夏季澜袍,还挂在左边的龙首衣架上,仔细嗅竟然能嗅到新染的檀香。
“陛下虽然不在这儿住了,但是每天中午都会过来休息一会儿。”苏合交代道。
岑杙闻言心中酸楚,望向对面妆镜台,台上是一面很大的铜镜屏,两边一左一右各摆着一个三层妆奁,她平常用的香珠、发笄占了最不起眼的一层,其他的就像这无为宫的寝殿一样,都被李靖梣给物尽其用了。玲琅满目的凤钗、花簪、金步摇、银花钿、玉梳篦、玛瑙耳环,整齐地排满了妆盒,每一样都是精美绝伦,但岑杙以前很少见她真的戴出门,左不过就在铜镜前照一照,央着她来品评,出了这个门,就一概不认。多少辜负了这些珍品的价值。
岑杙拾起那莲花瓣式的玛瑙耳环,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由怔忡转为惊喜,继而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那是她有一次迫不及待亲吻她,看到这白里透粉的耳环挂在耳朵上娇俏可爱,就连同耳垂一起含住,贪魇不足地咂摸了很久。事后她说这耳环沾满了口水,不肯要了,就生气地给丢了。岑杙偷偷给捡回来,还藏到了抽屉最深处,每次都是这样,兜转一圈,就回到它原来的位置。她的言不由衷,就像这倒霉的玛瑙耳环一样可爱。岑杙思念这个感觉已经很久了。
回神后,她把耳环轻轻地放回原处,扭头看到床头几上放着那本她早已经熟读并折了很多角的养鹿书。蓝封上还压了一把折扇。岑杙打开折扇,正是夏天乘凉时最常用的那把,双鲤戏荷图,上面并无任何落尘。她轻轻摇动手腕试图回忆去年夏天沁着美人香的凉风,但无论扇动多少次,落入怀中的总是空寂。
念及此,她心中思念遽起,再难以抑制。噔噔噔的下楼来,正好碰到了匆匆赶来的云栽。不知为何,她的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了?”
云栽憋了一肚子委屈,说话就有些不中听。
“怎么了?还不是你那个莫名奇妙死而复生的前妻闹的!现在人人都在背后议论陛下与逆贼胞妹争抢丈夫。陛下堂堂一国之君,什么时候受过这份冤屈侮辱,还不是拜你……你们所赐!”
岑杙听这话有些刺耳,面上火辣辣的,但她知道云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火,对李靖梣的担心压倒了一切。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听?”
“方才在宴上,有人故意提起顾氏一案,说你前妻未死便又续娶,违背人伦纲常,事后又推卸责任,对前妻一点不念旧情,是忘恩负义,应该处以极刑。陛下身处那个位置,说什么都不对,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在臣子面前那样难堪。”
岑杙闻言立即往外走。她知道李靖梣一向心高气傲,这样的折辱别说是女皇,就算是寻常女子也不能忍受。
她到宴上时,宴席似乎已近尾声。教坊司的舞伎乐师正在退场,她看到南隅也在里面。看到她现身,脸色是惊诧和惶惑的,隐隐还带着一点担忧。不出意料,满场都是针刺一样的眼光,两侧列席上的众人,或意外或鄙夷地注视着她。也许在他们眼里,她的存在早已经成为女皇之耻。
岑杙耳根灼热,她有一瞬间的后悔,也许她不该来。倒不是惧怕流言蜚语,而是怕给李靖梣带来更难堪的处境。但是事到如今,没有别的退路了,她不能让李靖梣一个人面对这样尴尬的处境。
她捕捉到陛阶上怔住的人影,定了定心,走上前去,“陛下,臣来晚了,甘愿领罚。”
整个康德宫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姐姐,今个是我的生辰礼,您说过,这个生辰礼由我来做主的。”
李靖梣怔忡着,本能地应了一声“嗯”。李靖樨便即起身,“陛下既然许我做主,那就请陛下钦赐一件信物,也好作为凭证。”
“你想要什么?”
“当然是越能代表陛下权威的物件越好了,”李靖樨笑容迷惑,在她身上扫了眼,“就陛下身上那把佩剑吧!”
“胡闹!”李靖梣不许,“刀剑无眼,岂是儿戏?”
李靖樨却央求道:“陛下先前有言,今个是臣妹的本命生辰,要什么都会给我?陛下金口玉言,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还是说……陛下心疼驸马,不愿我惩罚她?”
李靖梣被问着了,便把佩剑赏给了她,但是严令:“不准出鞘。”
李靖樨勾了勾唇角,“陛下到底心疼姐夫,臣妹遵旨就是了。”
说完便提着剑走到陛阶下,对着那跪地请罪之人,冷声道:“驸马,你可知罪?”
岑杙满脑子都是舍身成仁那一套,当即叩首道:“臣知罪。”
“抬起头来。”
岑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依言抬起头来,但听耳旁一阵风响,“啪”的一声,她脸上便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整个人都被那股力道震得倒向一边。满座众人均是惊呼一声,船飞雁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让陛下遭受非议便是你的不是!这个巴掌你要牢记在心。”
岑杙扑在地上,帽子也摔去了一边,脑子里嗡嗡的,很久都爬不起来。船飞雁的眼圈红了,想冲上去扶她起来,却被江逸亭强行按住。她和岑杙同窗多年,何曾见她受过这等屈辱,竟然气到无法动弹。岑杙咬牙用胳膊撑着勉强爬起来,尝到嘴里有股腥味,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下嘴角,竟然流血了。回头看着那双和李靖梣极其相似,但却透着杀气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陌生的恐惧。
李靖樨旬即背过身去,“姐姐,我惩罚完了。剑没有出鞘。”
她像自证清白似的,展示了下手中的剑。又走到对面一个坐席的红袍官面前,道:“李事中,你觉得我这惩罚可好?”
那老头忽然惶恐莫名,从席位上爬起来,出列跪禀道:“陛下恕罪,老臣……老臣刚才喝醉了酒,一时失言才……才……”
他冷汗涔涔的,哪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驸马国尉纵然再不堪,也是陛下的枕边人,可杀不可辱,康德公主这一推波助澜,把他们真正的意图直接暴露出来,这就等于犯了众怒,反而挑起了很多人的同情。
“一时失言?李大人身为给事中,应当知道,妄议陛下是非者,是什么罪名?”
“丘大人,不如你给李事中讲讲玉瑞刑名。”
丘建本躬身道:“妄议陛下是非者,属大不敬,理当处死!”
李靖樨突然拔出剑来。
“黛鲸,住手!”
女皇陛下的呼声未落,那长剑已然直直刺入李事中的胸膛。那红袍官惨呼一声,喉咙里涌出一股献血,手指着李靖樨,“康……老臣……”竟然直直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眼球凸出,死不瞑目。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连被血溅了满身的岑杙,也是在目睹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孔,轰然倒地时,才敢相信,李靖樨亲手杀人的事实。
她耳边的嗡嗡声更大了,似乎有很多人开始尖叫大哗,她被人群冲得左摇右晃,几乎站立不稳。怎么被带回无为宫的,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直到云栽拿热鸡蛋给她敷脸,她才想起来问一句,“李事中怎么样了?”
云栽叹了口气道:“太医说,伤口太深,当场就没救了。”
午夜时分,岑杙等来了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康德公主只是被罚留在宫中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宫门一步。而李事中仅被赐三等伯爵,礼部安排厚葬,厚金抚恤家人。
虽然有赏有罚,但是并没有指出对错,这就意味着,像她预料中的那样,这一局是李靖樨赢了。
岑杙心中那股恐惧再次袭来,她不知道李家人是不是都是天生的政|治家,她把握住了宴会上那股微妙的平衡,用合理的方式杀死了她想杀死的人,干净利落,不留话柄。
事后就连舌头最多的都察院都对此保持缄默。毕竟驸马国尉再不堪也是陛下的家事,在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驸马是有意欺瞒陛下的情况下,只凭一张嘴就妄下结论,当然属于妄议是非,属于咎由自取。只是陛下一向宽仁,如果当晚不是康德公主的生辰宴,如果陛下没有许诺宴上一切由康德公主做主,也许那李老儿还能保下一条命。只能说他的运气太差了,落到了任性妄为的康德公主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