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也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能还是不清楚。她想起了小时候不知道是谁教给她的一个应对大蛇的方法,身体平躺在地上,后背紧紧贴住地面,不要让大蛇有机会卷住你。然后双手紧紧抱头,双腿并拢,不要动。当然,不动并不意味着蛇就不吃你了,而是让它在选边吃的时候,因为手臂和头抱在一起块头太大,避重就轻主动先吃你的脚。因为蛇的牙齿是倒钩形状的,不会咀嚼,被吞的时候切忌挣扎,更不要试图往回拔,避免牙齿刺入肉里。之后趁它慢慢吞食之际,你要做的就是运用腰部的力量腾身而起,用手中的武器一刀刺穿它的后颈。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蛇是没有毒的,如果有毒的话,甭管事前有多少准备,只需要咬你一口,就会全身麻痹。现在岑杙只能祈祷这蛇是无毒的了。那“沙沙沙”的动静给了她一点信心,因为师父讲过蛇的体型越大越接近无毒,当它的力量可以轻易杀死猎物时,根本不需要用毒。
“躺下抱头不要动,别让蛇从你后背底下钻过去。”
极快地吩咐完她便平躺了下来,双手抱头,直直挺住。李靖梣和樱柔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照做。
“挨紧我!”三人并排躺在一处,把身体完全摊平了,岑杙考虑到樱柔个头小体力不济,和她换了一下位置自己去了外侧,检查完李靖梣和樱柔都已经抱好头颈,她赶紧躺回来,将荧玉扔到了脚底边,紧紧攥着短剑抱头,听到那巨蛇已经近到了跟前。就在身边快速地盘旋拖行,那巨大的漫长的蛇身绕着三人组成的“人饼”打起了转,从岑杙这一侧爬上了她们的肚腹。三人的呼吸都在同一时刻停止,岑杙的心跳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粗粗地估量那蟒蛇的身体起码有三四丈长,蛇身有碗口粗,厚重的鳞甲压在身上死沉死沉的,估计装下一头小牛犊都绰绰有余,那瘆人的蛇鳞又厚又硬,盘行在身体上犹如刀片刮皮一般的疼。她有点绝望,这种悬殊的力量对比已经超越了她对剧毒的恐惧。
大蛇在她们身前身后盘旋了数周,数次想从岑杙腰下拱进去,岑杙感觉到那蛇头比她的脑袋还大,下意识地扩开了手肘,绷紧全身的肌肉,拿出小时候蹲马步练就的耐性死命将腰沉在地面,跟它耗。后背绷得几乎快要抽筋了,那大蛇久攻不下又转去了李靖梣那边,岑杙心里一急,抬腿猛地踢了它留在这侧的蛇身一脚,又引得那大蛇“刷”得调头过来。如此反复几次,大蛇失了耐性,吐出蛇信子去戳她的脸。岑杙被恶心得想吐,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手中的短剑却越握越紧,几乎想一剑刺进它喉咙里。但它知道这样会正中下怀,一旦她的身体离开地面,就会被蛇身盘住,直到把她骨头都绞断。额头的汗液顺着肌里一滴滴地流入鬓里,她身子紧紧贴着地面,始终一动不动,不给大蛇任何机会。终于,大蛇来到了她的脚底,岑杙所有注意力都凝在了那一处的脚筋上,故意将脚背放平诱它吞咽。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与其这样反复被吊着折磨,不如孤注一掷跟它拼命。来吧,她已经准备好了!
然而等了许久,那大蛇始终没有下嘴来啃,反而游转着蛇身在周围慢慢撤退。岑杙紧张地听着那“沙沙沙”的动静越来越远,过了一会儿竟消失不见了。而周围重新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岑杙满头雾水,这是什么情况?担心那大蛇去而复返,她在地上又躺了会儿。确定那大蛇是真的走远了。一个腾身坐了起来,发现四周一片漆黑。盲人一样摸到樱柔所在位置,“怎么样?有没有事?”樱柔摇了摇头,突然张嘴猛吸了一口长气,像是刚从水底浮上来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原来方才她一直憋着气,直到大蛇走后才敢呼吸。岑杙有点心疼又有点好笑,借给她手臂让她勾着坐了起来,又去摸李靖梣,直到确认她能起能坐了,一颗心才算踏实了。
又去摸荧玉,却找不见了。想起那条大蛇最后在她脚底盘桓的情景,想必是被它给叼走了。她有点脱力,对樱柔道:“你的这块荧玉能够驱散蝙蝠,想必是辟邪的宝物,看来这条大蛇也是识货得很,连猎物都不打了专门叼了玉走。”
樱柔惊魂未定道:“这块玉是临行前我的一个老师送给我的,我没有听说它可以辟邪,只是瞧它会发光便带在身上。被叼走了未免可惜,不过,倘若真是它救了咱们三人的性命,也可以算是功德一件了。”
三人经过了这一遭凶险,都有些筋疲力竭,互相靠在石壁上休息。岑杙无意间触碰到李靖梣冰凉的手,想要握着帮她暖一暖,却被她快速地抽了回去。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这山上怎么会有一条这么大的蛇呢?”樱柔百思不得其解。
岑杙脑壳拄在石壁上,辗转到她这侧,“这回甭管你信不信,蛇在我们中原是小龙的意思,代表吉祥和长寿。”
樱柔闻言“噗嗤”一声,对她这份执着哭笑不得,“你这个人还真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说她靠谱吧,她老拿这些没谱的事儿来糊弄她们,说她不靠谱吧,她又是真心实意地想把你糊弄过去,真的是教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说错了吗?”
“你这人真是太执着了,有时候执着得教人无可奈何,算了,我就勉强信你一次!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樱柔似笑非笑,岑杙没敢回话,就觉得这山洞里突然特别特别的冷,冷到她骨头都要打颤了。忙忙地把后背稍稍离开冰凉的石壁。
“公主,公主!”这时,石艾又在外面叫了起来,只是这次不同以往,有些刻意压抑的嗓音。
“怎么了石艾?”樱柔去看石洞。
“那些人找来了,我刚才看见来了好几个人。”石艾隐藏在大石头后面,一面观察来人,一面焦急道。“是那些蝙蝠,把那些人引来了。”
“怎么办?”樱柔话里有丝慌乱。
岑杙也有点紧张,定了定神,站起来凑洞口道:“先不要慌,石艾,你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暴露目标。放心,他们进不来。即便他们能进来,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出不去。”
石艾进不去山洞,能做的事情毕竟有限,闻言只好听从,“那好,公主就交给你了,我试着引开他们,你一定要保护公主的安全。否则,我一定会要你好看。”匆匆地说完,闪了个身从另一个方向迅速离开了洞口。
果然她走后不久,就有一行五六个人来到了乱石岩,均穿着山民的衣裳,背挂着斗笠,在岩堆附近的坡上跳上跳下,四处查看。但是均未发现洞口。岑杙观察到那带头的青年,隐约觉得他的长相十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到底是谁呢?”她觉得自己一定见过他,正苦思冥想着。
突然,那青年的正脸像鹰隼一样直视了她,岑杙倒吸一口凉气。倒不是被吓得,而是……
“怎么了?”
岑杙脑中轰然炸响,她想起来了,就是那次她因顾青身世之事遭到御史弹劾,被皇帝李平泓临时调出了京城一段时间,陪李靖樨、吴靖柴一起到江北查案,以避风头。期间她因担心浊河水患便策马北上,路遇回京的涂远山,并听到了师哥告发涂家不成反被下狱的消息。急着赶回京,路上被一伙土匪设伏抓上了山,和李靖樨莫名其妙地被关在一起七天七夜。从门缝里观察到的那批负责看押的土匪,他就是其中之一。
这件事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那伙人究竟是谁?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关押她们?还用下药这种卑鄙手段逼她们就范?后来因为要帮师哥伸冤,这件事她也就没有深究,只是心中一直藏着一个疑影,是关于这伙“土匪”的真实身份。
首先,他们绝对不是土匪,这是在那七天当中,她就已经确认了的。他们秩序井然,说话办事都讲究纪律,绝对出自正规编制。
其次,他们事先就认识她和李靖樨。这点可以轻而易举地反证,比如被关押的七天七夜,从来没有人来过问过她们的真实身份。这就说明他们心里是有谱的。
第三,他们对她和李靖樨的行踪了如指掌。从设伏开始,到凑合成对,再到被小侯爷及时解救。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恰逢其时、天衣无缝。如果没有提前布局,绝对难以做到。
第四,这些人并非出自她的政敌。这是她后来推测的,她曾怀疑对方是想通过下药监|禁等手段逼她犯下轻薄公主的罪名,以此来攻击诋毁她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但是回京之后,除了李平泓用一封不痛不痒的诏书将她关了一天,整个朝廷上下毫无异动。如果是政敌,怎会放过这么好的弹劾机会?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条。这些人个个武艺高强,要想把这样一批人聚集起来而不惊动朝廷,只有两个解释:第一,他们本身就是朝廷的人,专门为朝廷办事;第二,他们可以不受朝廷管束,独来独往令行禁止。
这样一来,可以排查的范围就非常小了。
不是她非要高看自己,本来皇帝派李靖樨去江北查案,还要她和吴靖柴作陪就挺离谱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就江北那档子秃子头上克扣赈灾银两的事,随便一个小吏都能调查清楚,何须动用侯爷公主和朝廷的三品大员?整个事件就是一场玩票性质的政|治表演。那么回头来看,皇帝老子为了哄自己心爱的女儿开心,联合众人上演一出霸王硬上弓的闹剧,也就不足为奇了。
那时候她就已经有了陪太子读书的自觉。每天尽职尽责地陪李靖樨“查案”,看着好像要把整个江北都翻个底朝天,实际上撑死了也就是撸下来两个小县官。即便有了这样的心理觉悟,她也万万料想不到,李平泓会为了女儿做到如此。从召见她进宫摊牌顾青身世开始,想必他就已经筹划好了一切。那封密报不仅是皇帝对她的警告,更是让她尽快同顾青斩断关系的暗示。
她怎能不寒心呢?甭管在官场上她有多么春风得意,说到底,不过是皇帝手中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供他的女儿随意支配取乐。她的一切恩宠礼遇,破格提拔,也许在皇帝眼里不过是沾了他女儿的光,就像当初她被贬到龙门,也不过是没有买那位天之骄女的账。
从看到那青年的正脸开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们不仅是李平泓的人,还是李平泓派来杀李靖梣的人。
因为老皇帝已经失去了掌舵的权柄,他们明着不敢杀,只能费尽心机用这种卑鄙手段除掉她。连程序上的正义都顾不得了。虎毒尚且不食子,在权利面前,这些人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帮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的杀人机器。
她不敢想象李靖梣现在的心境有多悲凉。也许她的悲凉中还有自己作恶加深的那处伤口。她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她凄凉地想。
那青年鹰隼一般的脸在洞口稍纵即逝,显示出他并未发现大石后面别有洞天的事实。岑杙松了口气,这代表她们暂时是安全的。这个山洞的确很难被外人发现。为了以策万全她又在洞里摸到几块石头,将洞口从里面垒了起来。突然又后悔,方才应该让石艾捡几个松脂球来的,做火把用,就不用这样摸黑行动了。正在这时洞外传来“小师叔!小师叔!”的喊声,岑杙一听是清松,心中大喜,连忙又把石块扒拉开,“清松!你甩开那些人了?”
“还没有!”清松声音听起来很喘,咽了口唾沫,“小师叔,你找到小师婶了吗?”
“找到了,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那就好。小师叔小师婶,我刚才在来的路上看见那伙人往天上放了一个信号弹,不知道是放给谁的!”
岑杙一愣,这事儿得问李靖梣,她忙给李靖梣让了个位置,后者凑到洞口,“是什么样的信号弹,朝什么方向?”
“蓝色的,朝西北方向。”
“西北方向?枕霞宫?!”李靖梣立即意识到是枕霞宫戍卫中出了叛徒,从她秘密出宫到栖霞山访问祈雨事,身边的戍卫一直由越中等东宫嫡系负责,而枕霞宫的戍卫则是由朱豫安从他的步军嫡系亲兵中精挑细选的,到底是朱豫安背叛了她,还是那些嫡系亲兵背叛了朱豫安?两者都有可能。她现在一个人都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清松,你听我说,你现在先隐藏好自己,瞅准机会就下山去,往城中步军统领暮云种处,让他点齐所有兵马,来栖霞山护驾。”说完丢给他一枚印鉴以作凭证。
岑杙忙道:“等等,清松,你先去荆棘林里摘几颗松脂球过来,我们做火把照明用。”
李靖梣对她这“不分轻重缓急”的要求很是不满,但是仍旧没说话。
清松很听话:“好的,小师叔,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你这样做会增加他暴露的风险。”
岑杙听她终于肯跟自己讲话了,心里稍感安慰。但也理直气壮:“这洞里有蛇,没火怎么成?放心,凭清松的机灵,见缝就能钻,见树就能爬。连老鼠都跑不过他。这栖霞山地形没人比他更熟了,不会有事的。”
“有事就晚了,有你这样当师叔的吗?”
要是搁往常,岑杙一定要回嘴,但现在她顾忌到李靖梣情绪,还是不要惹她生气了。便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清松用佛衫兜着一大坨东西回来,有枝子有树叶还有一大堆松脂球,从洞里塞进来,岑杙把身子往里伸了半截,才把所有东西全部捞回来,又让他检查了下洞口,消灭所有残留物。
“小师叔,我得走了,你们可得保重啊!”岑杙听出他是准备下山去报信了,对这个师侄他还是挺了解的,虽然表面上没心没肺,对别人交代的事情向来万死不辞。她怕就怕他这个万死不辞,恨不得把头伸出去对他喊:“记住,保命第一,传信第二!”结果这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转眼就跑没了影。岑杙无奈把身子缩回来,拿了他最后丢进来的两枚打火石,使劲打了一下,“这臭小子!”
樱柔忽而笑道:“清松小师父很像那个年纪的你,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
岑杙正在打火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眼李靖梣的方向,有些心虚道:“哪儿啊,他还是更像师哥一点,小时候就是师哥把他救上山的。袈裟虽然穿得人模狗样,就是个有佛没佛都能活的混不吝。但是很重情义。”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说话了,继续拿火石打火,那些干叶子被她搓成了一小团做火引子,好不容易引着了火。正在这时她听到李靖梣发出一阵惊呼,“啊!”然后她听到了此生最让她毛骨悚然和绝望窒息的沙沙声,“岑杙,救我!”
岑杙黑暗中像被万箭穿心,手被烧着了也顾不得疼,丢下火引朝黑暗中扑了过去,“绯鲤!”
那巨蛇拖人的速度飞快,后退过程中还能腾出蛇尾“呼”得一声朝岑杙扫来,岑杙视线遇阻,根本躲闪不及,被重重地击在腰上,往石壁上飞了过去。巨大的力道几乎打得她喘不过气,厚硬的岩石撞得她头晕眼花,全身骨头似乎散了架,她软绵绵地站起来,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赤红的双眼望着大蛇离开的方向,喉咙中涌出一股又烧又辣的腥甜。
“阿诤!”樱柔从后面拿着火把跑上来,从地上扶起她。看着她不顾满头的血污强撑起来,跌跌撞撞站都站不稳,就扶着石壁往前挪,因为无力追赶大蛇而撕心离肺地发出痛哭。樱柔红了眼睛,心脏也像被利刃绞过,眼中簌簌地坠下泪来。她擒住草草结成的火把,往大蛇方向飞奔而去,咬紧的牙关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离石壁十来步的时候,她听到了“扑通”一声,似乎有什么重物从高处坠落。伴随着扬鞭似的震击声,她心脏骤停,举着火把凑近。眼前的画面让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