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恋权违约【完结】>第24章 鱼龙街市

  下班后,时运载着姜至去往车马地。道路两侧的房屋逐渐褪去自带天生傲骨的金属质感,换上由岁月一轮轮附着的油烟与污痕。

  两种极端的单调在姜至面前完成了转换,直到望见远处的标志性物件他才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地为何处——

  鱼龙样式的灯笼缀于骑楼檐下,即便色泽黯然,也不影响它们栩栩如生。此地正是明湾臭名昭著的鱼龙街。

  这是一条位于明湾老城区的旧街道,拥挤的人群流动在充斥着污垢的档口间,通常一口烟的功夫便有人在巡警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桩偷龙转凤。

  而在上个世纪明湾发展之初时,这里原本曾承担着极为重要的商业重任,如同打开了金水闸,财源如各地客商络绎不绝般滚滚而来。只可惜后来鱼龙街因陷入地方社团争斗,沦为不法之地,昔日荣光荡然无存。

  如今,灰色产业在这里觅得立足之席,罪犯在此更是如入海之鱼、钻云之龙般难寻踪迹。落入西山的红日敛去锋芒,取而代之的夜幕便是唤醒鱼龙街的唯一密语。

  油漆斑驳的老式路牌由繁体所书,预示着这条街在时间的洗历中经历过几番兴衰更迭。姜至透过车窗看了眼,叹道:“一夜鱼龙舞[1],看名字本是想讨个来客纷纷、生意兴隆的好兆头。”

  “若没有社团缠斗,原本此处应是今日中黄。”时运的语气仿佛冲泡多次的茶,已经辨不出味道与色泽,只留如常的平淡,“没想到最后只应了‘鱼龙’二字,而且还是‘鱼龙混杂’的鱼龙。”

  鱼龙街因修于旧时、未经扩建,加上街巷两侧挤满流动摊档,车至街口已经无路可行,若想深入其中只能依靠双腿。时运只能将车停到路边线内,示意姜至下车。

  才走出几十米的功夫,来往的人流便几次插入两人之间。时运伸手将意图保持距离的姜至锢入手臂的控制范围,附耳道:“这里治安混乱,跟紧了。”

  姜至背后那条紧搂着自己的胳膊肌肉紧绷,已然陷入了预备时的紧张状态。他知道审时度势,在这里只有跟紧时运才能不触霉,为求自保便不纠结于一时半刻的亲密动作,只是问:

  “为什么想带我来这里?”

  “睡前活动。”时运先是故意惹了他一句,但很快见好就收,用气声说:“好吧,我在这儿插了眼针。”

  姜至与他挨得近,在一片喧哗声中依靠口型辨认出了那句话:经罪科在这里发展了秘密线人。

  无数板车拼凑而成的流动摊位仿佛一张张构成移动迷宫的卡牌,每日不同的排列组合为正邪双方都平等地提供了绝佳良机。

  “时Sir带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市民深入虎穴,不怕我拖累了你的部署?”姜至猜测时运是想来刮线索,但不知为何自己也被拉下浑水,“你和郭Sir来不更合适?”

  没想到时运给出了充分的理由:“泰柠考进经罪科以前就是在车马地做的巡警,我带张熟面孔进来和直接开警车游街有什么区别?”

  他话说完,似乎回忆到了一个关键词,看向姜至的眼神透露出一丝玩味:“手无缚鸡之力?姜老师不是在一个雨夜上演过英雄救金毛吗?”

  姜至抬手往他腰间肋骨处锤了一拳,换来对方一记求饶般的闷哼。

  两人拐入一条巷子,有不少餐馆开着侧门,厨余用水在坑洼的路面淌成一副飘着油污的抽象画。姜至引着时运往后面街道的一处老式居民楼走,远远就见步梯下的三角区域半拉着帘布。

  露出在外的玻璃柜台已经磕坏了一角,透过蛛网般的裂纹,姜至看到里面凌乱地堆陈着手机零件。

  “我教你一招瓮中捉鳖。”

  还没等姜至开口询问细节,时运便两三步上前,再开口时已然变了个声调,简直如同另一个人:

  “老板在吗?”

  里头传出应答声,听语气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在,价目表柜台上贴着,你先看。”

  时运继续用假声放长线:“老板,我要的上面没写,是别人介绍我来这找你买二手面罩的。”

  “有有有!我这儿的货保管是鱼龙街最齐全的哈!”

  脏旧的帘子后立刻探出了一颗贼溜溜的脑袋,那眯成缝的眼睛落到时运似笑非笑的脸上时立刻瞪如铜铃。

  “怎么是你?”原本高亢热情的声调急转直下,慌张到破了音,“你这不是钓鱼执法吗?你无耻!”

  时运没理他的抗诉,将手径直伸入帘中一把揪住了对方的后衣领,精瘦如柴的人立刻被提溜到了面前:“上次被拘留还口口声声说改邪归正,不知道飞蚊哥你归的是哪门子正道,说来我听听?”

  在鱼龙街的地下江湖里,盗卖遗失身份证算是其中最基础也是最常见的一个低等派别。时运说的“面罩”正是他们用来掩人耳目的行话。

  “哎哟,大佬时,我可受不得您这一声哥!”绰号叫飞蚊的男人低眉顺眼道,“您找这是为了什么事儿?”

  “供应渠道源源不断嘛。”时运撩眼看了看内测堆满卡片的操作台,从侧面兜圈,“最近生意挺红火啊?”

  飞蚊赶紧打哈哈:“哪儿能够呀,我这不是没什么进账,准备去塞小卡片帮补一下家用嘛。”

  “都是按摩店的广告,不信你看?”飞蚊继续嬉皮笑脸。

  不愧是在社会边缘摸爬滚打惯了的油子,比自己更不要脸。时运不再同他耍太极,从兜里摸出一张照片,直切正题:“认不认得这人?”

  飞蚊垂头看了眼乌漆嘛黑一片的监控截图,立刻摇头否认:“不认识。”

  时运伸手将照片贴到他脸前,手上加重了些力道,逼问道:“你看清楚点再说。”

  “大佬时,我可不敢骗你呀!”飞蚊挣扎说,“这人又是披雨衣又是戴头盔的,全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亲娘来了都得发愣。你这不是存心刁难我吗?”

  时运将照片收回兜里,换了个方向追击:“最近来入货的人,有什么印象吗?”

  “我见钱眼开,管他是谁,有钱赚就行。”飞蚊面露难色,“况且我的习惯一向都是原地钱货两清,不必回头解决。”

  “我不管你这地方的销售模式。”时运显然没了耐心,“照片不认得,卖出去的身份信息总有印象吧?”

  他将从温茂内部获取的身份证号拉了个单子,飞蚊瞄了瞄便立刻心虚地撇开眼神,“不是我这出去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两秒钟就说不知道,骗鬼呢?”时运警告地敲了敲桌面,“怎么证明不是你的货?”

  飞蚊梗着脖子喊:“别跟我来你妈是你妈这套。”

  “我不信你这么大盘的买卖平时也没个记录。”时运说。

  飞蚊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开玩笑呢?我干这行留记录不是主动制造罪证找牢蹲吗?”

  “你也知道我是警察,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时运手上动作逐渐粗暴,“不想就地合作,需不需要带你回去喝杯咖啡?”

  “警察办案,闲杂人等是不是得回避一下?”飞蚊的眼球滚向站在一旁的陌生男人,“我不信他。”

  时运曾经从追债人手中替飞蚊解过围,凭借救命之恩成功获得了飞蚊浅薄的信任。出来混的,有时候过命的交情都能变质,这会儿突然多了个生面孔,也不怪他多心眼。

  “你说谁闲杂呢?”听他贬低姜至,时运火气本来冲上一半,但及时在半途掐灭,迅速做出了反应。

  他给了姜至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我先去别处转转,你好了给我电话。”

  姜至立刻离开了两人的视野范围,不知所踪。

  “现在放心了?”

  时运说完话,并没有得到回应。

  时运见飞蚊提了口气,又见对方手边空气中有大片尘埃正迅速浮动,立刻闪身往侧边一躲。银光贴着他的腰侧蹿了个来回,电光石火间,出完阴招的黑贩已丢下剪刀从墙上的小窗钻了出去。

  没跑出几步,飞蚊便觉脚下一阻,不知从何突然横生出一条长柄木头,将自己甩趴在地。

  “哎哟——”

  还没等后半截痛呼叫唤完,时运便跟着从窗口侧翻而出。他下蹲缓冲了一秒便重新迈步冲刺,迅速将四脚朝天的人推到墙上牢牢摁住:“还跑?”

  他侧脸望了望墙角处一脸惊魂未定的姜至。自己的本意是想让他在后巷堵住去路,没想到文弱的姜老师居然敢主动出手迎战,用的武器还是——

  他的视线下移,看到了一柄尾部劈了叉的竹扫把,不自禁扬了扬唇

  飞蚊的脸在墙面上摩擦着,蹭了一大片灰。他忍不住爆了句粗:“妈的,又说不归你管?”

  “警察抓逃犯是条件反射,你跑我就追,有错?”时运想起刚才被偷袭,被激得回敬了一句脏话,“还掏家伙了是吧,要不要比比谁的更凶?”

  他慢条斯理地拨了下腰间的手铐,金属碰撞出令人胆寒的脆响:“你最好老实点,再耍花招可就动真格了。”

  时运的身份本来只是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可如果当街掏出官方正版的“会员证”甚至是“战斗玩具”,被人怀疑和警察同声同气可就百口莫辩了。飞蚊没有坏进骨子里,在鱼龙街落脚也是生活所迫,行事更须小心。

  “大佬啊,你让我泄露客源就是违反街规。”飞蚊不确定今天大佬有没有配枪,只能自认倒霉,“被人知道了的话,我以后还怎么混饭吃。”

  时运不依不饶:“你这非法勾当迟早被我们一锅端,你早点蹲完还能出来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佬!我也得有命才能选别处开张啊。”飞蚊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惶,不像是装的,“咱有商有量,换个姿势行不?反正你们有两个人我也跑不掉。”

  时运原先用的擒拿式太过显眼,见对方确实没有了反抗的意图,这才让他转身面对自己,将手移到肩胛处继续施力。

  “你放心,要是提供但消息有用,线人费不会少。”时运继续拿金钱加码施压,又附赠一顶高帽,“你可是出了名儿的消息灵通,飞蚊这名号在鱼龙街可不是白叫的。”

  满街大鱼巨龙畅游,还有无数虾兵蟹将横行,无人在意一只轻巧敏捷的蚊是如何轻松飞遍街头巷尾的。飞蚊存在感低又来去自如,更重要的是见钱眼开,是收风的好材料,时运当初就是这样选中他的。

  飞蚊立刻改了口,态度谄媚起来:“那个……可以再涨点吗?”

  “你当我是卖菜的,随便讨价还价?”时运被他这副鬼迷心窍的样子气笑了,“先看你消息的价值足不足秤再说。”

  飞蚊嘿嘿一笑,说:“那必须够。”

  没钱就装智障,有钱便立刻发生医学奇迹。时运冷笑一声,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来。

  “这些身份信息是从我这流出去的。而且吧,我突然想起一个事儿吧,或许有用。”飞蚊嘶了一声,努力从回忆中搜索关键,“大概前些个月有个人来帮衬我生意,看身形畏畏缩缩的,一瞧就是第一次来黑市,但奇怪的是开口说话却懂行道。”

  异常的表里矛盾让人很难不印象深刻,只可惜时间过去太久,飞蚊已记不得对方的样貌,只能说出一些笼统的特征。

  “男的,戴眼镜,年纪挺轻,听口音不像本地人。”飞蚊似是想不起来,狠挠了一下脑门,“啊对!他的手腕内部好像有个纹身。”

  时运忽然联想到,监控录像拍摄到的画面上嫌疑人右手内侧确实有一团模糊的黑影,但当时大家都以为是画质造成的阴影,并没有深究。

  他追问:“是个什么纹饰?”

  “一串鸡肠一样打结的图案,屁都看不出来。”不出所料,飞蚊毫无贡献,还笑嘻嘻地开玩笑说:“如果刺得是个金元宝我肯定记得。”

  一个初中没上完就辍学的小混混,就算对方把手腕子凑他眼睛旁边,都不一定能认出是个什么东西。飞蚊是指望不上了,但也不算毫无收获。

  时运虽然心有不甘,却只能作罢,骂了句:“金元宝谁会往手腕纹。你这么喜欢,赶紧在屁股上纹多几个,天天坐金山,还不美死。”

  飞蚊好像从话间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捂嘴挖苦道:“哎哟,大佬时你是不是光棍久了?纹在脉搏那位置还能是啥呀,不就是为了哄对象嘛!”

  时运抬手就是一个盖帽,打得飞蚊抱头鼠窜:“就你知道得多,滚吧你。”

  “那我这钱?”

  飞蚊搓了搓手,话里话外都是铜臭味。时运抬腿扫过去,被对方跳起避开。

  “等组织审批,我做不了主。”时运搬出官腔。

  飞蚊摆出一副苦瓜脸:“你这不是赖账嘛……”

  “想吃公粮就得守规矩、有耐心。”时运眼中飞出快刀,“你要是着急就来我们地头收数。进门报个警,说我欠你钱。”

  “别别别,大佬时,我这就走!”

  考虑到之前几次都是有拖没欠,飞蚊也不再抱怨,嘟囔着转身,临走时不忘四下环顾确认没人注意到这边的状况。

  头顶的灯泡亮起,灯罩在风中晃出令人在意的吱呀声响。巷子陷入黄黑色的沉默,偶有竹枝剐蹭粗糙表面的声音提醒着此处还有别人。

  在远处等自己的姜至很乖,比夜色更浓的瞳孔里是惯有的执着与认真,好像此刻正在把玩的是支价格不菲的钢笔,而非一柄扫街扫把。

  时运抖了抖掌心的墙灰,看暖黄色的路灯一点点漫上那张恬静无害的脸:“胆儿挺大啊,姜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