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音压下心头的疑惑, 冲耶律旬笑了笑,“也许是睡太沉了,还没醒过梦来……不用在意。”

  耶律旬闻言放下心来。

  他本来也就不放在心上, 大理寺是叶庄一手把持,犹如铜墙铁壁,寻常连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更别提一个大活人。

  这么想的同时, 他全然忘了刚才自己的行径。

  苏长音回过神来, 就见耶律旬已经不客气地自寻位置坐下, 他迟疑一下,起身坐到对方的对面, 倒了一杯茶, “外头冷, 喝杯暖暖身子。”

  茶盏端到眼前, 澄碧色的汤水光雾沉浮, 尚未品尝,一阵清香先扑鼻而来。

  耶律旬却不接过, 而是抬起头, 一双鹰目仔细打量着眼前人。

  方起身的青年衣裳未整、几缕凌乱发丝散在额前, 半点不损其艳色,唇眼含笑望过来时, 清俊到极致、亦动人到极致……

  竟是比茶更沁人心脾。

  耶律旬的眼眸染上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意味。

  苏长音被他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正欲开口,就听耶律旬施施然问道:“见苏小太医这般端茶倒水的主人家做派……你与我兄弟,如今算是心意相通了吧?”

  “……”苏长音坦然道, “是, 你要给我见面礼吗?先说好那豹子是叶庄赠我的, 那可不能算。”

  耶律旬愣了一下,旋即纵声大笑,抚掌笑道:“好好好!你这性子我喜欢!”

  说罢,端起茶盏,仰头便一饮而尽。

  尚且滚烫的茶汤灼得舌尖发麻,耶律旬脸色不变,心中却暗自啧了一声——

  淡了,他到底还是爱喝烈酒,最好是烈到呛喉,身子骨头都颤栗起来才够劲儿。

  正说话间,叶庄自外头走进来,看见耶律旬先是眉头一皱,接着走过来拉起苏长音的手,低声问:“是他扰你清梦了?”

  察觉到掌心一片冰凉,他又满脸不赞同,“你又开着窗户睡了一晌?”

  “喂!”耶律旬一脸抗议,“兄弟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简直重色轻友!

  叶庄也跟着坐下,屈指为青年梳拢凌乱的发丝,之后才瞥了耶律旬一眼,“有什么事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耶律旬忍着气儿,“我来就是想告诉你,除夕百戏进城日,曹家的兵马就到了。”

  叶庄眉心微动,淡道:“知道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不必我们动手,让他们自己送上来岂不更好?”叶庄轻描淡写,“在过几日可就是除夕了。”

  说这话时他连头也不抬,兀自拾掇着那头柔软的长发,专注得仿佛在对待什么艺术品。

  耶律旬脸都绿了,被熏绿了。

  如果他活在现代,他就知道这是只有单身狗能闻到的恋爱的酸臭味。

  但耶律旬只是个古人,所以他只会骂奶奶的,真他奶奶的!

  叶庄弄到一半,突然察觉到什么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耶律旬,“你还不走?”

  耶律旬“霍”地一声,猛地站起身来,冲苏长音抱拳:“苏小兄弟,小王这趟来得匆忙,带的东西不多,待来日你与我兄弟到羌国做客,想要什么尽管挑,本王倾囊相赠!”

  说罢,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奶奶的!不就是有媳妇么!嚣张什么!

  信不信他回头也找一个!

  苏长音慢吞吞道:“其实你大可不用管我……”

  “不必管他,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叶庄为他拢好衣服,“我准备离开一阵。”

  苏长音似有所觉,“因为他们?”

  叶庄点了点头,“兵权在我手中,我若在京,他们不敢动手。”

  苏长音沉默片刻,反手握住他的手,“一切小心。”

  “放心吧,蛰伏隐忍多年,只待今朝功成,早已有备无患。”叶庄笑了一声,随后神色变得有些惋惜,啧了一声,“只可惜了,今年本打算与你一同过个好年。”

  大梁朝年假有十日之长,他早就安排好了行程,如今一下全泡汤了。

  见叶庄语气如此笃定,苏长音勉强放下心来,莞尔道:“等你回来,我自把那几日补还给你。”

  *

  下值后辞别叶庄,苏长音回到家中,刚进厅堂摆满了各种贺礼,管事正一手礼单一手提笔挨个核对,满脸洋溢着喜色。

  苏长音见状,忍不住奇道:“咱家是出了什么喜事,竟收了这么多贺礼?!”

  这都快把厅子摆满了!

  苏府的管事正值壮年,长得膀大腰圆,闻言蒲扇大的手掌往他肩背上一拍,大笑声如同洪钟,“少爷,这些可都是赠给老爷的贺礼哩!”

  苏长音被拍得往前踉跄,差点吐血,连忙闪开两步,惊诧道:“都是给我爹的?这么多?!”

  “可不是么!往年不见这么多贺礼,今年不知怎的,突然来了这么多学子献殷勤!”他扬起手中一沓红帖子,“少爷你看,这里头十之八九可都写着敬恩师呢!”

  学子?

  苏长音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卫家一倒,可不就剩下他爹一枝独大!

  管事撂下单子,转身拎出一只血淋淋的鹿子,喜道:“少爷,这里头还有一只全鹿,今夜咱们就做鹿宴如何?”

  他摆弄着那只鹿子,“你看这鹿五脏俱全,血都还没放干,我那婆娘惯会拾掇,做上一桌鹿宴,配一壶烧酒……那滋味……”

  管事吧唧吧唧嘴,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苏府向来不苛待下人,一直是主人家吃什么,下人就跟着吃什么。

  苏长音见他一脸馋相,忍不住好笑,“既然如此,那就将这鹿拖到厨下去,鹿肉滋补,如今天寒地冻,正好给府中上下补补。”

  管事喜上眉梢,连忙应是,欢天喜地地拖着鹿跑了,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一拍额头:“糟了!忘了告诉少爷那里头还有他的贺礼呢!”

  还是将军府曹家小公子送来的。

  管事犹豫一瞬,随后心大地咧嘴一笑,“算了,等明日再与小少爷说也一样。”

  当天晚上果然一桌珍馐美味,鹿血汤、爆炒鹿筋、杜仲炖鹿肉……配上一壶小酒,吃得好不尽兴。

  苏长音也跟着吃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的太好了,当天晚入睡时就不安分起来。

  昏睡中身子一阵气血翻涌,犹如身置火烤,没过一阵又忽然冷了下来,骨子里浸出冻人的寒凉。

  梦中的场景更是光怪陆离,梦见叶庄与曹家对决,叶庄竟被乱箭穿心,吓得他骤然惊醒!

  苏长音睁着眼睛,大口喘着气儿。

  熄了灯的里屋暗沉沉一片,帷幔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起伏不定的喘息声在寂静格外突兀。

  他闭了闭眼,终究没忍住,喊道:“长吉、长吉!”

  他以为自己是在大喊。

  然而实际上声音微弱如幼猫叫唤,嗓子更是刮沙似的沙哑疼痛。

  外头无人回应。

  长吉应当是睡沉了。

  苏长音手臂撑着被褥想起身,身子刚一抬起来,脑子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失重感顿时袭来,又仰头栽倒回去!

  “砰”

  身躯结结实实地摔在床板上,砸得他头昏眼花,鼻下一阵湿润粘腻。

  伸手一摸,指尖殷红,竟是两管鼻血流下。

  长吉终于被吓醒了,口中一叠声喊着“少爷”,火急火燎点了灯,冲进来撩开帷幔。

  这一看吓得不轻。

  苏长音下半张俊秀脸庞浸着血,脸色潮红到令人害怕,凌乱发丝更是被冷汗打湿成一缕一缕紧贴着皮肤。

  整个人就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有气无力地瞥了长吉一眼,气息微弱,“……水。”

  说罢,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昏过去前只有一股懊恼袭上脑海——

  简直太丢面子了!

  他堂堂一个太医,竟然自己把自己料理病了!

  *

  深更半夜,苏府灯火通明。

  苏高章肃着脸风风火火赶到,进门就见自家儿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心头顿时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探他前额,登时被唬得不行,“这么烫?!”

  苏长音这身子骨自小强健,当了太医后更是寻常连个喷嚏都不打,几乎没人记起他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

  苏高章面色阴晴不定,他这儿子向来很会照顾自己,能让他不知不觉中招的,肯定是很严重的病。

  想到这里不敢怠慢,苏高章急匆匆上了轿子往老友家里赶。可怜陆院判温热被窝睡得正好,愣是被叫醒冰天雪地往苏府里头赶。

  苏长音睡梦中只觉得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吵闹无比,先是有人十分焦急地为他掖被子,紧接着头上手腕上先后搭上一抹冰凉。

  一道苍老的声音慢悠悠的,“不妨事,不是什么重病……”

  这声音……

  苏长音睡梦中一激灵。

  他勉力睁开眼,羞愧道:“院判……”

  其实他这病自己知道,大白日吹寒风睡觉,晚上又不忌口吃了那么多烈性的,冷热交替之下激发出来。

  他原本还打算睡一觉醒来自己把脉抓药……没想到他爹直接把院判请来了。

  “别急,你先躺着,切莫劳心动神。”陆院判神色倒是温和,宽慰了几句,替他把完脉后去了外间写房子。

  一片混乱中,没有人察觉一道黑影自苏府掠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