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 怕了?”

  叶庄冷漠俯视着小豆丁,见叶琅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 一副被吓到的模样,顿觉身心舒畅。

  连着一整日被暗中挤兑的烦闷之感都散去了许多。

  策论集是辩论经义之经典,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要背起来少说也要五六天。

  叶庄绝不承认他是故意抽出这本书的。

  他是有意的。

  “谁怕谁!”叶琅很快回过神来,仰着小脸儿一派胸有成竹地与叶庄对视, 不屑道:“不就是背本书么, 不用拿回去, 我现在就背给你!”

  说罢,不等叶庄反应, 一把抢过桌子上的书册, 哗啦啦翻开。

  他面色沉稳, 动作迅速, 目光快速跟着书页翻动, 那样子不像是在看书,而是在翻书。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他‘啪’的一声将书气势汹汹地拍回桌子上, 大声说道:“我背好了!”

  叶庄抱臂倚着书架,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做派。

  叶琅得意一笑,背着小手摇头晃脑:“昔祖宗之朝, 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工,曲尽其巧……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

  稚嫩的声音尚且带着几分软糯。

  一开始还有些磕磕绊绊, 到后面越来越顺畅。

  随着他越背越多, 叶庄脸色微变, 缓缓直起身子,原本轻慢的神情逐渐被严肃取代。

  ……

  ……

  苏长音在隔间洗漱,隐隐听到外头传来的谈话,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变成了争吵——

  “你说话不算话!”

  “我说了我没看过这本书!”

  是叶琅的声音,夹杂着几分恼羞成怒。

  叶庄似乎冷冷地回了句什么,叶琅静了一瞬,随后气急了似的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

  “说、了、我、没、骗、人——”

  吵架?

  苏长音愣了愣,匆匆洗完披上衣服、拢着一头湿发赶了出去,一拐出隔间,就见一大一小正对峙着。

  叶庄一手握着书卷,垂眸高高在上俯视着只有自己膝盖高的叶琅,冷冷道:“策论集诘屈聱牙,里头不少名家讲义经典,深奥无比,你一个黄口小儿,若非之前看过,如何能背得出来?”

  “……我都说了我是刚刚背的!”

  叶琅指着叶庄,气得眼眶都红了,眼角含了几泡泪珠,皱着小脸儿委屈又凶狠地瞪着叶庄。

  “……你混蛋!分明就是想翻脸不认账!”

  苏长音听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们在吵什么,顿时哑然失笑。

  他上前两步,将叶庄手中的书册接过来,笑道:“王爷冤枉他了,琅儿不会说谎,琅儿自小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日记十本书都不在话下,不过小小一本策论。”

  “你说什么?”

  叶庄怔了怔,下意识看向苏长音。

  ……过目不忘?

  苏长音生怕叶庄不信,兀自走到一旁的书架,随手取出三本书递给叶琅。

  叶琅见终于有人给自己撑腰,底气一下子足了,抬袖用力抹了一把眼角,恨恨瞪了叶庄一眼抄起书又看了起来。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①……”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三坟五典之说,九流百氏之言,并理在人区……”

  一连背了三四本,虽然磕磕绊绊,但几乎八九不离十。

  叶庄不禁有些刮目相看,喃喃自语:“竟真是个过目不忘的……”

  他看着叶琅的眼神逐渐变得很奇怪,带着几分审视探究,像是第一次正视叶琅似的,仔细将他从头看到尾。

  叶琅轻哼一声,骄傲地抬头挺胸,“如何?心服口服了吗?!”

  “……”叶庄收回视线,轻哼一声:“倒是有几分怪才的。”

  能让向来眼高于顶的叶庄说出这句话,几乎可以说是赞赏了。

  叶琅咧嘴一笑,明明脸上还挂着鼻涕泡儿,但笑容怎么都压不住,连每根头发丝儿似乎都写着“得意开心”的情绪。

  假如他是一只小狗,恐怕现在尾巴都在摇了。

  “既然如此,一本《策论集》倒是委屈你了,不如这书架的书都搬走,等你几时读完了几时再来。”

  叶琅笑容僵在脸上,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叶庄,“……你、你说什么?!”

  这人是魔鬼吗?!!

  叶庄勾起唇角:“零二,零三,天色晚了,将这书架的书和小皇子都送回去。”

  叶琅:“!!!”

  姜还是老的辣。

  叶琅被暗卫连人带书扔回自己帐中的时候,人还是懵逼的,直到两个暗卫拍拍屁股消失在夜色中,叶琅这才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被耍了。

  小豆丁扶着一摞快有自己两人高的书山,一脸悲愤地仰天长嘶:“叶庄!你简直不是东西!!!”

  *

  耳根子总算清净了。

  打发走了惹人嫌的小鬼,叶庄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苏长音拢了拢身上的衣裳,说道:“天色已晚,既然琅儿走了,我也该回去了。”

  “你要去哪里?”叶庄皱了皱眉,精致的下颌微微一抬,示意一旁的床榻,“今夜你就宿在这里。”

  ……宿、宿在这里?!

  苏长音愣了愣,随后瞬间戒备起来,干笑道:“这、这不太方便吧?”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叶庄,该不会想趁月黑风高……

  “如何不方便?”叶庄轻哼一声,“又不是第一次。”

  “可微臣另有要事。”苏长音打着哈哈,“今日出门时我把小豹子放在帐中,拜托了师兄看管,倘若今夜不回去,怕它不消停。”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迈着步子往帐帘处挪动。

  叶庄眼角余光一瞥,直接舒展手臂,卷着苏长音将他推倒在床上,抖着被单将他卷成了一条毛毛虫,随后翻身欺了上去。

  他挑了挑眉,“怎么?都在这里沐浴了,还怕宿夜?”

  “这哪里能一样!”

  苏长音浑身的毛都快炸起来了!

  猎苑里超过时辰就不供给热水,若是等他回去说不定就洗不了了,更何况洗澡而已,怎么能和同床共枕相提并论!

  “我警告你,你别乱来啊!”

  苏长音色厉内荏地威胁着,用力蠕动着身子想从被窝里挪出来。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身上单薄的衣裳跟着蹭开了,露出一大片白皙滑腻的胸膛,凌乱的长发散落在床上,几缕贴着泛红的脸颊,格外活色生香。

  叶庄眼神一沉。

  他原本想说自己不会对苏长音怎么样,但此时一见对方这副避如蛇蝎模样的样子,忽然计上心头,叹了口气,神色黯然道:“原来在你心中我竟然是这样的人。”

  苏长音蠕动的动作微微一顿。

  循着声音抬起头,恰好对上叶庄失落的眼神。

  “今日叶琅与你玩闹了一整日,偏生就我一人被冷落下来,本想着今夜能好好与你亲近,原来竟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长音:“……”

  怎么回事,这种突如其来的负罪感。

  叶庄自嘲一笑:“也是,你本就不喜欢我。”

  他半垂眼帘,长睫于眼下投出一片阴翳,冷然俊逸的脸庞看起来无比落寞。

  苏长音一颗心顿时揪起来了!

  是呀,叶庄只是喜欢他罢了。

  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亲近,这有什么错?

  苏长音顿时面露愧疚,手指揪着被单,讷讷道:“对、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

  叶庄缓缓直起身坐到床榻的另一边,背对着苏长音,语气寂寥道:“……没事,本来就是我的错,你走吧,今夜是我唐突了。”

  ……这么容易就放过他?

  苏长音犹豫一下,还是披着衣服下了床,走到帐帘处时却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神使鬼差地回头回头看了一眼。

  叶庄依旧坐在那里,总是挺直的背脊微微弯曲着,透着一股寂寥又孤独,半点没有平日孤高冷傲的影子,似乎难过到了极点。

  苏长音微微一怔,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蛰了一下。

  ……原来、原来叶庄竟然是这么喜欢自己,喜欢到自己一旦冷落他,就会这么难过。

  他抿了抿唇,眼神透着几分纠结,最后下定决心般转身折了回去。

  叶庄盯着眼前轻垂的帷幔,心中默数着一二三……一直到七的时候,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终停留在自己身后。

  叶庄弯了弯唇角,心情骤然愉悦起来。

  苏长音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我今夜和你一起睡吧,不过先说好,你可不能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哦。”

  叶庄转过身,摆出一脸严肃认真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苏长音松口气,紧绷的身子放松了许多。

  他在叶庄身边坐下,侧头看着叶庄,眼神清亮亮的,“……那、那你先去洗漱吧,我在这里等你。”

  青年坐姿端正,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情温润柔软,如瀑长发披散着落在脸颊两侧,一副乖巧到极点的样子。

  摇曳烛光下,他墨色的双眸盛满辉光盈盈望过来,好似全天下只注视叶庄一人。

  叶庄内心顿时狠狠一颤!

  他原本只是想逗逗苏长音,但此时此刻庞大的满足感却瞬间充盈了他的内心。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纯真又温柔的人呢?

  就算是自己害怕的人也好,只要对方收敛了恶劣,哪怕是一场谎言,也能放下所有的防备与偏见,温和地献出自己所有的温暖。

  他深吸一口气,狠狠一闭眼,克制住要把苏长音搂在怀里揉碎的冲动,嗓音喑哑道:“好,你等我。”

  他想好好疼着苏长音。

  现在,未来。

  乃至往后一生。

  作者有话说:

  一个吃软不吃硬,一个扮猪吃老虎

  恭喜叶子终于找对正确的攻略方式

  ①出自《史记》

  ②出自《九章》

  ③出自《洛阳迦蓝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