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少年郎顺着石阶山路往上爬, 不一会儿便累得直喘气儿,恰好石阶尽头有一处凉亭,便准备在里头稍作休息。

  那处凉亭做八角状, 红瓦为盖碧梁作擎,正对着一方碧波粼粼的清澈湖泊,凉风穿山过水拂面而来,舒爽中带着几分寒意, 景致极好。

  他们一行学子约莫二三十人, 这亭子虽大却也容纳不了所有人, 曹时荣不得不分身去安置其他学子。

  苏长音挑了个紧挨着湖边的位置坐下,迟歌约莫心中憋着气儿, 冷哼一声瞪了苏长音一眼, 招呼众人做坐远远的, 把他冷落到一边。

  苏长音挑了挑眉, 乐得清净。

  长亭外四周栽种着各色重瓣叠蕊的菊花, 小豹子玩心大盛,趁着人一不注意跳了下来, 追着蝴蝶扑了过去。

  苏长音一惊, 正欲起身去追, 就见一双靴子挡住了雪豹去路,杜添月弯腰一把将它抱了起来, 往他面前一递。

  苏长音没忘记之前这人对自己的态度,微微一顿,随后神态坦然地伸手接过,笑道:“多谢。”

  杜添月沉默不语, 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一会儿, 忽然开口道:“师兄, 几年不见,我竟不知你与那姓曹的竟如此熟稔。”

  苏长音微微愣了一下。

  杜添月目光灼灼,接着说道:“既然师兄对他都如此熟稔,想来对我应该也不陌生罢?”

  苏长音:“……”

  不好意思,您哪位?

  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在眼熟他,偏生他自己却没有半点印象。

  杜添月见他一脸茫然,原本的满心期待渐渐冷了下去,双眸染上失望,变得面无表情:“没想到师兄竟然这般厚此薄彼,当年新学子入学,我与那姓曹的分别得到了师兄的玉佩和香囊,还勉励我等勤奋进取,如今得了玉佩的我连拿双元,那姓曹的一直屈居我之下,没想到师兄光记得他,反而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新学子入学?

  苏长音微微一呆,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神色顿时恍然大悟!

  杜添月说的应当是四年前的事情。

  那年他刚得了解元的名头,又逢新生入学,国子监中有不成文规定,老生须得给新生见面礼,当时苏长音作为学中有名的风云人物,别说师弟,就连同届的学子都起哄跟着要,看眼一群人都扒到他身上了,苏长音被逼的没有办法,当场挑了新生中长相最好看的两个少年,一个塞了玉佩,一个塞了香囊,草草了事。

  这件事苏长音转头就忘,要是杜添月说起,他差点想不起来。

  “原来是你!”苏长音微微睁大了眼眸,惊诧不已。

  怪不得,怪不得!

  当时曹时荣偶遇他时一副亲切欣喜的模样,他还纳闷自己和对方根本不认识,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一出。

  杜添月目光带着几分幽怨。

  “其实关于你们二人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并非厚此薄彼。”苏长音顿时有些尴尬,想了想,又真心实意地夸奖道:“曾听家父说过杜家幺子天资卓绝,文章沈博绝丽,其后更是连拿双元,真是可喜可贺。”

  他说这话时一双眼眸微弯,颊边两枚酒窝若隐若现,杜添月眼睛一亮,仿佛受到鼓励一般挺起胸膛。

  “过奖了,能得师兄称赞,不枉我今日特意过来一趟!”

  他和曹时荣一向不对付,之前曹时荣请了全院的人,他本是不想来的,但无意中听见曹时荣得意地说请了祭酒的公子,他便知道十有八九是苏长音,这才一反常态应了邀约。

  大概每个人总会有憧憬的对象,都说温柔乡醉人,苏长音虽不是女子,但性情却是温和到恰到好处,犹如石中玉山间风,这样一个人赠自己玉佩,又温言以待,那时的杜添月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郎,马上就被刷上好几重偶像滤镜。

  “师兄,一会儿若能寻见纸笔,我能和你要个签名吗?留作收藏的那种。”杜添月双颊微红,颇为忸怩地说道。

  苏长音:“……”

  感情这还真是他的迷弟。

  他哭笑不得:“当然可以。”

  这边厢谈笑风生,一旁与其他同窗坐在一处的迟歌正暗中观察着他们。

  虽然隔得远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一见他们谈笑自若的模样,迟歌心中一股火气便‘蹭’地一下冲上来!

  他想也不想,扬高了声音故意说道:“表哥说山庄里风景宜然,我看倒未必,好大一只白眼狼,都把这里的空气搅得浑浊不堪了!”

  他的同伴不明其意,转过头来疑惑问道:“迟歌莫不是糊涂了,这青天白日,哪里来的狼呀!”

  少年冷笑一声:“谁受了我表哥的请柬,得了我表哥青眼相加,转头却又与我表哥不对付的人凑做一堆,谁就是白眼狼!”

  苏长音微微一顿,此时他再听不明白对方在指桑骂槐那就是傻子。

  他张嘴正欲说话,杜添月却先转过头,嘲讽回敬道:“迟家倒是交出一个好儿子,好一番待客之道,真令人刮目相看,真难为你表兄真有勇气将你领出门丢人现眼。”

  “姓赵的,你什么意思!”迟歌猛地站起身,勃然大怒。

  亭外,曹时荣听到动静忙快步走进来,皱眉问道:“都在吵什么呢!”

  “表哥,他欺负我!他说我丢人现眼!”迟歌理直气壮地投诉。

  曹时荣脸色阴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迟歌到底是他的表弟,怎么能平白被人欺负了去?

  他冷冷扫了杜添月一眼,“迟歌如何丢人现眼我不知晓,反倒是你没有半点为客之道,对主人家冷嘲热讽,有失礼仪气度。”

  “主人家?”杜添月讥诮地勾起唇角,神色不屑,“这山庄乃是皇家山庄,你自称主人家未免过于大言不惭,不知道的还能指你一个大逆不道之罪。”

  “……你!”曹时荣气极。

  苏长音眉心一跳,眼看说得越来越过火,正欲上前拉住杜添月,就在这时,便听亭外传来一阵大笑之声:“本殿倒是来得凑巧,正好赶上一场好戏,都说国子监的学子个个伶牙俐齿,看来传闻果然不假,本殿还是第一次看舅舅言语上吃了暗亏!”

  大笑声透着一股桀骜之气,肆无忌惮地自亭外传来。

  苏长音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见凉亭外湖畔边正徐徐走来几道人影,为首的乃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身着明黄色四爪蛟龙华袍,外罩一件长羽大氅,头戴玉冠,金色冠缨垂落于俊美脸庞两侧,抬眸望过来时,隐隐透着一股蔑视一切的倨傲。

  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衣着打扮略显富贵的少年郎,看样子应当是他的跟班或随从。

  亭中静默一瞬,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见曹时荣面色惊诧,一句话脱口而出道:“三殿下!”

  这世上,能让曹时荣喊一声三殿下的只有一个人。

  诸位学子神色俱是一变,连杜添月和迟歌都不敢争吵了,一个个慌忙跪了下来,口中高呼‘殿下金安’。

  苏长音搂着小豹子也跟着跪了下来,眼角的余光却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三皇子,只见少年相貌虽然俊美,但眉眼间的桀骜之气浮躁横肆,只一眼就让人心生不喜。

  他怀中的小豹子不知为何不安分起来,像是察觉到什么威胁,龇牙咧嘴低声哈着气儿,要不是苏长音将它死死按着,估计就要冲上去给三皇子来上一爪子。

  三皇子对跪成一片的学子漠不关心,或者应该说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径自走到曹时荣跟前,口中直抱怨道:“舅舅你们走得好慢,我在泠凌台等了许久了都不见人影,害我不得不与专门出来寻你。”

  “你……殿下怎么过来了?!”

  三皇子嘻嘻一笑:“听说舅舅召集了一群学子斗诗,这等热闹之事,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止我,如歌王并羌国皇子也在。距山庄十几里外是羌国皇子下榻的驿站,听闻山庄里有学子举办诗宴,羌国皇子颇有兴致,恰逢如歌王也在,两人便一道过来了,如今正在泠凌台上等着呢。”

  什么?!

  叶庄也来了?!!

  苏长音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上次见面他才把叶庄气得拂袖离去,如今上赶着往他面前凑,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他简直恨不得扭头往家里跑,偏生曹时荣还一脸受宠若惊地说道,“既如此,那我们快快过去。”

  “不急。”三皇子摆了摆手,状似不经意般问道,“方才大老远的就听到你们在争吵,倒不如说与本殿听听,都是谁在吵,吵的都是什么事情。”

  他说着,目光缓缓落在杜添月身上,眼中隐含郁色诡谲。

  ……等等!

  苏长音回过神来,心中骤然拉响警铃!

  曹时荣是三皇子的亲舅舅,迟歌又是曹时荣表弟,以三皇子那凶横的性子,如今故意提起,分明是要兴师问罪。

  但杜添月显然没被唬住,他抬起头目光直视三皇子,从容笑道:“回殿下,方才正是我与曹时荣起了争执,无非是听他言语措辞不当,故而出口纠正罢了。”

  “胡言乱语!”曹时荣气急败坏。

  “我自然知道曹兄并非本意,但你在皇家山庄大言不惭自称主人家,若传出去只怕要落得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忝为同窗,怎么忍心看曹兄身陷于这等绯言绯语之中?”杜添月说着,眼睛却直直看着三皇子,“三皇子通情达理,想来应当是不会责怪的。”

  杜添月三言两语给三皇子扣了一顶高帽子,又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倘若三皇子真的犯难,众目睽睽之下,一不小心便会落一个不贤好憎的名声。

  “哦?”三皇子饶有兴致,但眼里却没有多少笑意,面色渐染寒霜,“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杜家的神童,本殿今日算是领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杜添月泰然自若。

  曹时荣面色铁青,虽然有心解释,但根本辩不过杜添月,未免徒生事端,只能急忙道:“时候不早了,在此事纠缠并无意义,别让贵宾们久等。”

  三皇子闻言,冷哼一声,不再纠缠。

  “众人都随本殿来罢。”说罢,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学子们连忙起身跟上。

  一行人顺着山湖往上走,或许因着有皇子同行关系,学子们一路显得拘谨了很多,一个个大气也不敢喘。

  没过多久,遥遥就见湖泊尽头一处广阔的圆台,朱红雕栏,华缦轻垂,上书‘泠凌台’三个大字。

  圆台上摆满了座位,宫女侍卫侍立左右,两道高大身影端坐上首。

  左侧那人一身绒衣,赤.裸健硕的手臂搭着扶手,相貌带着异族血统特有的深邃英挺,然而眉眼转动间却隐隐透着凶悍血气,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正是羌国皇子。

  只见羌国皇子微微偏头,向身旁一脸冷淡的男子说些什么,那男子身着一袭紫金华袍、峨冠玉绶,正单手支颐姿态散漫地倚靠着扶手,漫不经心又显得贵气逼人,正是叶庄无疑。

  苏长音抬头一见叶庄,慌得心跳乱了几拍,下意识想移开视线。

  叶庄若有所觉,微微侧头,锐利的视线隔着湖水秋波望了过来,发现是苏长音,目光幽深,随后缓缓勾起唇角。

  一瞬间冰冷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长音打了个哆嗦。

  实不相瞒,他有点方。

  ……

  ……

  相比上次见面,叶庄似乎清减很多,唯一不变的只有那身冷冽冰寒的气势。

  仅仅只是一个眼神,苏长音却感觉到有一把刀扎在自己身上,登时一个激灵——该死的,叶庄该不会要兴师问罪吧?

  这个念头刚闪过脑海,就见叶庄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仿佛素不相识。

  苏长音:“……”

  总觉得他在吓人但却找不到证据。

  不过好在叶庄并没有对他发难,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攥紧的拳头松开,掌中湿漉漉一片,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捏 一把冷汗。

  众人入了台中,一群学子又呼啦啦见礼,三皇子立在最前面,冲叶庄笑道:“路上遇到些岔子,让堂兄久等了。”

  三皇子一反常态,笑容里透着几分小心讨好,然而叶庄却巍然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只淡道:“无妨。”

  叶瑢脸皮一僵,深吸一口气,抬腿在一旁的位置上坐下,面容隐隐露出几分难堪。

  “这就是你们大梁朝的学子?”一直默不作声的羌国皇子终于开口,他姿态随意地倚坐着,野狼一样凶悍的深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下首的学子,沉着嗓音吐露一口流利的官话,“虽不及我羌国男儿健硕勇猛,但也算得上朝气蓬勃,都说大梁是礼仪之邦,也不知学问如何。”

  这话说得到有些轻视的意思。

  这群少年被激起血气——笑话!外族面前岂容丢脸!

  学子们各个摩拳擦掌,入座之后宛如打了鸡血一般,对诗猜谜、应联赌酒层出不穷,加上有皇族在前,更是有意显摆,甚至还有些投机取巧的,借着赠诗的名义拍马屁。

  叶庄神色冰冷不容亲近,还没人有胆色凑上去找死,三皇子便承受众人的阿谀奉承,被哄得眉开眼笑,一扫方才的阴郁之色,挥手打下不少赏赐。

  苏长音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正安抚着膝上不安分的小豹子,忽然便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扎在自己身上,随后一道声音高声说道:“说来今日诗宴上有一位师兄,颇得时荣哥推崇,想来学问定然是极好的。”

  苏长音微微一顿,下意识转头看去,就连迟歌挑衅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察觉到对方看过来,迟歌咧嘴一笑,语气恶意满满,“小弟斗胆想请与师兄切磋一番,见识见识师兄的文采。”

  苏长音:“……”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不消停。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