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叶琅没有像平时一样呆在屋中睡懒觉, 苏长音到时,推门只见他背着身子坐在海棠树下,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苏长音将手中的药贴交给宫仆拿下去煎熬, 随后缓步朝叶琅走去。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叶琅下意识转过头,露出一张汗津津沾着泥土的小脸,一看是苏长音, 眼睛一亮, “苏苏!”

  “天气凉, 怎么不在屋中躺着?”苏长音半蹲下身子。

  “不躺啦!这几日睡得都快发霉了!”叶琅皱了皱鼻子,看见苏长音手中的书袋子, 又好奇得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特意找人为你做的书袋子。”苏长音微微一笑:“你的四书五经都在里头, 待病好之后回学中上学, 不至于被先生批.斗。”

  他一边说着, 一边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脏兮兮的脸庞, 随后又让他背上书袋子试试身量,大小倒是刚刚好。

  那个书袋子由靛青色布料制成, 上面用苏绣绣着仙鹤出祥云的花纹, 书带口用两条细金绞绳系着, 肩带还挂着一个大熊猫样式的布偶娃娃,新潮中透着古风, 看上去格外养眼。

  这个时代所用的书包多数是单肩的书袋子、要不就是由漆器制成的书箱,双肩背包这样的样式十分少有,更别提这么精致做工与花样,简直别出心裁!

  不出所料, 小皇子果然十分喜欢, 简直爱不释手。

  只见他惊奇不已地就着池水中的倒影欣赏了好一会儿, 兴奋地冲叶庄说道:“好看!”

  苏长音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随后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地上林林散散扔了一大堆东西,剪刀、竹篾、油纸……不由微微一愣。

  “这是……?”

  小皇子“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在做灯笼……”

  “做灯笼?”

  “中秋快到了呀。”

  苏长音恍然。

  这些日子过得昏天暗地,原来不知不觉间中秋都要到了。

  想到这里,苏长音不由有些困惑:“这是要做灯谜?”

  “不是不是。”叶琅慌忙摆手,随即小声说道,“这是贵妃娘娘要求的,今年中秋正巧赶上秋狩,娘娘说正逢盛事,让宫中的皇子皇女都为陛下献礼表示心意……琅儿这里也没有贵重的东西,就想着做个别致一些的灯笼献上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献宝似的高高举起自己的半成品,脸上尽是求表扬,十分期待地问道:“好看吗?”

  叶琅做的是一只火红色的凤凰,只差头部还未上色,不过尾翎流光溢彩,展翅欲飞,不难看出做成之后是如何栩栩如生。

  “好看!”苏长音真心实意地夸奖道,“陛下若是看到,想必会非常喜欢!”

  谁料叶琅闻言,却皱了皱眉,小声嘟囔道:“父皇能不能看到还不一定呢……”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高了声音:“贵妃娘娘绝对不会允许除了三哥哥以外的礼物被皇上喜欢的……”

  虽然曹贵妃组织皇子女们尽孝献礼,然而实际目的不言而喻,不过是为了自家皇子出风头找的借口罢了。

  像叶琅这样的皇子就算在宴席上也是坐在最末尾,不会被人发现,只是去陪衬的,说不定就连皇帝本人都记不住他这个儿子,更何况一份小小的礼物。

  想到这里,叶琅的脸庞有些失落。

  虽然叶琅说得隐晦,但苏长音很快就想通了前因后果,不禁有些心疼。

  不过好在叶琅天生乐观,没有难过多久,很快又开开心心把玩起了苏长音送给他的小书包去了。

  苏长音陪着叶琅玩了一会儿,直到日头渐斜才告辞离开。

  大抵是中秋将至,后宫中相比以往更热闹了起来,不少宫仆来来往往,甚至还远远见到了一行宝香鸾车,显然是哪位娘娘出行的仪驾。

  苏长音脚步一顿。

  作为一个外臣男子,偶遇宫妃到底不太好,便拐了个弯挑着太液池旁的小路避开,正怪过一处拐角,忽听一声窸窸窣窣的草木窜动声响,紧接着小腿挨了一记有力的冲击,登时疼得‘嘶——’了一声。

  苏长音忍着疼痛后退几步,只见脚边一团白影十分软糯轻弹地在地上滚了滚,随后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炸着毛冲苏长音龇牙咧嘴,口中发出威胁的‘嗬嗬’之声。

  小白团年纪不大,嘶吼颇有几分凶恶之气,奈何身量过于娇小,威慑不足,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这是,猫?”

  苏长音有些疑惑,随后诧异地微微睁大眼睛——不、不对!

  圆耳朵、冰蓝色的野眸、粗长的绒尾、一身犹如铜钱一样的毛发……这是,豹子?!

  后宫之内,怎么会有这种野兽?!

  小白团还在朝他嘶吼,苏长音敏锐地发现它的后腿瑟缩着,渗着血珠无力耷拉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显然是受了伤的模样。

  “快!在这里!那只畜生好像往这里跑了!”

  忽然,湖对岸传来一道凶恶的声音。

  小豹子脸上威胁的神情一瞬间被惊慌失措取代,仿佛遇到什么及其害怕的事物一般,猛然往前一蹿,竟然直接躲到了苏长音的衣摆下面了。

  苏长音:“……”

  感受到小腿处隔着布料紧挨着自己,瑟瑟发抖的那一团温热,他的表情瞬间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吵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青年远远奔来,只见他们衣着华贵相貌堂堂,看样子应该是王公亲贵或者大家公子,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是焦躁中带着几分凶狠,平白让人心生不喜。

  其中一个青年看到苏长音,斜睨着眼趾高气昂地问道:“我问你,刚才可有看到一只畜生跑过来?”

  苏长音面不改色,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淡淡道:“方才看见一道影子往那里去了。”

  那青年咒骂了一声,一挥手招呼着身后的人哗啦啦追了过去。

  苏长音直到他们跑远,这才挪开脚步,露出脚下蜷缩着的一团,低头说道:“好了,他们走远了。”

  小团子两只爪子搭在眼睛上面,闻言悄悄抬起眼看了一下四周,见追凶已经跑掉,一扫刚才的窝囊,意气风发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发。

  只见它仰起头来打量了苏长音好一会儿,脸上戒备的神情渐渐消失,随后理直气壮地趴在他的鞋子上,不动了。

  苏长音:“……”

  小豹子尾巴愉快地一扫一扫,半点看不出之前威吓他时龇牙咧嘴的样子。

  一人一豹对视半晌,最后还是苏长音败下阵来。

  虽然不知道小豹子的主人是谁,但是看刚才那些人的态度,若是冒然暴露它的行踪,是生是死犹未可知。

  本着日行一善的想法,苏长音弯腰把它抱了起来,“先说好哦,你可不许咬我。”

  “嗷呜……”

  小豹子软软地叫了一声,十分安分地呆在苏长音的怀里。

  抱着这么个东西,也不好解释来历,恰巧酉时已至,苏长音索性也就不回常生院了,拐了个弯径自出宫回府。

  拜秋闱即将来临所赐,这些日子苏府可以说是门庭若市,不少学子打了鸡血一样组团跑来国子监祭酒这里寻求考试前的最后一碗鸡汤。

  苏长音刚回府就听长吉禀报说苏高章正忙着会见几个学子,倒也不意外,抱着小豹子就往自己院里走去。

  小豹子后腿上的伤势需要治疗,正埋头往前走,冷不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苏师兄?!”

  语气惊喜中带着几分迟疑。

  苏长音脚步一停,下意识回过头,走廊下立着几个身着国子监学服的学子。

  其中一个学子见他转头,神情惊喜不已,上前几步走到他跟前,双眼晶亮地看着他:“方才遥遥见有一人走过,身姿飒爽,濯濯如春月柳,只觉得无比熟悉,没想到真的是师兄!”

  立在眼前的青年虽然身着学服,但头戴宝冠腰绶玉带,容貌隐隐一种雌雄莫辨的俊美,面对苏长音时虽然神情带着惊喜亲近,但眉宇间噙着一股高傲之气,显然是一位王公贵子。

  苏长音有些茫然:“……你是?”

  “我是庚子年宣贤院的学生曹时荣,师兄当年还在学时,还为我等讲过不少课哩!”学子神情十分激动。

  苏长音一脸了然:“原来是师弟呀。”

  其实并不认识,但既然是上赶着来套近乎的,摆架子总是没错的。

  “三表哥何必在这种无名小卒身上浪费时间!那个姓杜的都找到祭酒了,我们再不去,天都要黑了,今天又是白跑一趟。”

  曹时荣身后有少年抱怨起来。

  这些少年隐隐以曹时荣为首,听到曹时荣喊“师兄”,还以为苏长音是哪个学子,又见他态度如此冷淡,心中颇有不服。

  曹时荣从见到苏长音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双眉一蹙,回头斥责道:“休得胡言乱语,这位是祭酒的小公子,曾就学于国子监,是我等名正言顺的师兄,学识出众,堪称惊才绝艳之辈……当年若非弃置学业,只怕金榜登科势必有他一席之地!”

  苏长音:“……”

  这话说得……他都忍不住脸红了。

  距离国子监的学生生活已经两年过去,当年他在学中确实是学霸加校草的风云人物,本以为一切会随着时间淡化,没想学中竟然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不管如何,被戴高帽子总是令人感到舒适的。

  此时再看曹时荣对自己的态度,恭敬中带着孺慕、亲近中带着景仰,苏长音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他的迷弟啊!

  想到这里,苏长音瞬间就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同时对曹时荣立刻多了几分好感,连被冒犯了也没放在心上,笑着说道:“无妨,我已退学两年,新进的学子不认识我也是理所当然。”

  “小子不懂事,回去我必好生管教。”曹时荣说道,“当年临近殿试,院中诸人皆猜测师兄必定荣登金榜,谁料师兄忽然退学销声匿迹,不知师兄如今何去何从?”

  苏长音撸了一把怀中的小豹子,笑道:“我无心官场,如今也不过在常生院拜了太医的闲职罢了。”

  曹时荣闻言,神色动容,立刻肃然起敬称赞道:“师兄果然非比常人,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淡泊明志,颇有圣贤之风,当为吾辈之楷模!”

  好家伙,简直刷上了八倍滤镜。

  苏长音有些招架不住。

  但曹时荣并没有就此罢休,瞧见苏长音怀里的豹子,爱屋及乌,又开始吹起了彩虹屁:“就连师兄养的猫儿也如此威风凛凛!”

  豹子:“……”

  这个人好像有病病!

  它气得扭过身子,将头埋进苏长音怀中,懒得再看眼前的煞笔。

  苏长音颇有些哭笑不得,不过面对自己的迷弟,到底还是耐着性子与他聊了一阵。

  直到那些跟随的学子再三提醒,曹时荣这才叫恋恋不舍地终止了话题:“今日得见师兄实乃一大喜事,只是不巧学生还得先去拜会祭酒,无法与师兄畅所欲言了。”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请柬,“秋闱之后,我与学中许多学子将在青城山的一处山庄举办诗宴,师兄不妨到此一聚。”

  苏长音想了想,接过拜帖,答道:“倘若那日得空,必会亲临。”

  曹时荣喜不自胜:“那便期待师兄莅临了。”

  说罢,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苏长音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忍不住感慨一声,果然无论是哪个朝代,当偶像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此时的苏长音还只是当曹时荣是自己的一个普通学弟,更不知道所谓的诗宴意味着什么。

  眼见曹时荣等人走远,他便抱着小豹子进屋给它医治疗。

  小豹子伤了一条后腿,好在伤口并不深,苏长音给它上了药之后好好包扎,又喂他吃了一些肉糜,小豹子十分乖巧,全程懒洋洋的一点也没有挣扎。

  好不容易忙完,就见长吉进来禀报,说苏高章已经送走了客人,正等着苏长音去用膳。

  苏长音点点头,想了想,拿着请柬去向自家老爹知会一声。

  苏高章撂下筷子,一脸诧异:“曹时荣?你怎么与他扯上关系的?!”

  苏长音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苏高章微微皱眉,伸手捋了捋胡须,沉吟着没有说话。

  “怎么了?可是这人有什么问题?”苏长音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这倒也不是。”苏高章瞥了他一眼,“你可知道四大世家?”

  苏长音点了点头。

  京城中各大势力错综盘杂,其中由以世家为最,有好事者评论出为首的四大家族,分别是前丞相卫家,武阳侯曹家,南翎候令家,以及玉淮杜家。

  虽说滑稽之谈,但既然能被推举出来,不难看出其家世显赫。

  如今卫家已经覆灭,只剩下其余三大世家,苏长音的师兄令无芳就是令家的独子。

  说到这里,苏长音面露诧异:“他是曹家的子嗣?”

  那曹时荣岂不是……曹贵妃的亲弟弟?!

  苏高章点了点头:“曹家手握重兵,势头正盛,然则物极必反,太出风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曹时荣,我在学中也偶有耳闻,倒是一个极好的苗子,可惜心高气傲,拥趸者众多,与杜家之子杜添月隐隐针锋相对。”苏高章顿了一下,回归正题,“罢了,既然他有意与你交好,倒也不妨曲意相迎,只是切莫交心,恐招来祸事。”

  苏长音点点头,心中却觉得有些怪异。

  苏高章口中的曹时荣显然是个桀骜不驯的角色,与他今日所接触到的大有不同。

  ……罢了,左右是赴一场诗宴。

  待结束之后各分杨彪,又何须纠结。

  ……

  ……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一早,苏长音在睡梦中只觉得脸上一阵濡湿,随后胸口一阵沉重,压得他忍不住蹙起双眉。

  挣扎着睁开眼睛,就见小豹子坐在自己的胸膛上,冲床外凶恶地龇牙咧嘴——

  “嗷呜————”

  苏长音睡意朦胧的呆了几秒,下意识转头看去,随后惊恐地瞪大眼睛,掀翻小豹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抖着手指着床边的人。

  对方一袭黑衣,紫金覆面,正是多日不见的零三。

  大概是早膳还没吃完就被抓来当壮丁,零三手里还捧着一块没吃完的烧饼,见苏长音一醒,连忙将烧饼一扔,肃容道:“昨日王爷未见苏公子,今日特意命小人前来请苏公子往大理寺走一趟。”

  苏长音:“……”

  擅闯民宅也就算了,竟然还乱扔辣鸡!

  很可耻的造不造!

  作者有话说: